那场雪后,城外无名山脚下的地面裂开了,露出森森白骨。
老百姓们望着地里被掩埋的庄稼唉声叹气,“六月飞雪,百年难遇。”
我远眺着皇宫钟楼,心里嗤笑一声,“老天终于开眼了,闵霁月,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后来草原铁骑踏破了边关城墙,他成了亡国之君,“阿弥,你没死?太好了!我是爱你的,当初我迫不得已。”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该死!”
1
炎炎夏日袭来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时,我正倚在小轩窗边慢条斯理地搅动杯子里的樱桃乳酪,冰冰凉凉。
“小姐,城外突现尸骨的事情已经在茶馆酒肆传得沸沸扬扬了,这已经是今年来的第八起了。”阿意站在门口淡然地跟我汇报消息。
我放下樱桃乳酪,远远眺望着皇城,“阿意,时机成熟了,这个劳民伤财、贪图享乐的王朝终将结束。”
阿意抬头道,“另外,昨天宫里传来急报,北方草原的蒙古国已经集结三十万铁骑陈兵边境了。”
如今民生凋敝、饿殍遍地,百姓怨声载道。天要亡国,谁也阻挡不了的。
2
我沈清凌,祖父是先皇太傅,父亲是礼部侍郎,千娇百宠长大到十五岁,却因为贪图七皇子闵霁月的皮囊而沉迷他的温柔陷阱,最后害得我家破人亡。这笔账,我必须算清楚!
原本我父亲只是负责宫廷礼仪与宗庙祭祀,一年之中除了年节基本上没有大事,也并无实权。祖父上了年纪,早已闲赋在家,平时便写写字下下棋。
侍郎府一心只忠于皇帝,所以侍郎府从不参与党政,更不参与皇子间的争斗,在朝廷上也是温和中立派。
可是,后来先皇七皇子,如今的皇帝闵霁月因喜爱文史典籍求得先皇下旨,让我祖父教导于他。
此后他经常来侍郎府里拜见祖父,两人谈经论道、修整典籍、讨论时事,祖父很是喜爱他,还曾赞他有成为经世大儒之才。
我十岁初见外男,他一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模样,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入了我的眼,扎进了我的心坎里。
我把在府里偷听到的家传秘密告诉他,只为了他多看我一眼,我能嫁给他。
后来侍郎府一昔落败,他登基为皇,大家才看清他狼子野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却好似怜悯般道,“老师,只要你们远离京城,朕保你们一家平安,也算是全了这几年的师徒之情。”
可是,祖父、父亲在回乡途中郁郁而终,临死前还在对太祖皇帝忏悔,“太祖,老臣辜负了您的嘱托!”祖母和母亲也久病缠身,不久便与世长辞……
3
想起这些过往,我早已麻木的心不起丝毫波澜。
过去九年,三千个日日夜夜,梦里都是祖父临终前悔恨的泪水,我躲在冰冷的被子里紧咬手指不敢嚎啕大哭,怕惹了祖父和父亲的地下安宁。
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仇,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报仇,为我自己忏悔,如今时机到了。
“阿弥,好久不见呀……”一道慵懒夹带笑意的嗓音乍然出现,一双桃花眼能使任何人沉溺。
我眉头一皱,“苏烈,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进城?”
“放心,我只是提前来布置,我蒙古将士已经接连拿下边境六座城池了!”苏烈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态。
苏烈是蒙古国首领最宠爱的儿子,能文能武,已经被钦定为下一任继承者。
当年我穷途末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是他把我捡回去治伤调养,也成为我复仇路上最大的助力。
“你安心,我答应你的会做到的!”
“那就感谢王子了,大军攻破城门前我会进宫一次。”这一刻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行啊,带上我吧!提前看看中土皇宫的气派,把我想改的地方记下来!哈哈。”苏烈挑眉一笑。
“严肃点,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阿弥,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伤心欲绝了。”
又是装模做样地委屈。
算一算我离开蒙古进京的时间,确实有大半年了,他这样子让我陌生又熟悉。
深夜睡不着的过去总是他不厌其烦的陪伴着我,插科打诨,算是我之前几年为数不多安稳的时间。
“闭嘴吧!”撇过头,我淡淡地说道。
他敛起吊儿郎当的笑,认真地盯着我,“阿弥,不要太累,马上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远处巍峨的皇城在阳光的照耀下散落金光,遮住了厚重城墙下的阴影……
4
太和殿中,静得针落可闻,龙涎香从雕刻祥云纹的白玉琉璃香炉中冉冉升起,盈满于室。
龙座之上,头戴紫金冠,龙纹蟒袍着身的皇帝闵霁月一双凤目晦暗幽深,微微眯着打量大殿下躬身跪着的士兵。
这是闵霁月愤怒的表现,贴身宦官圆子都快把头低到地缝里了,大气都不敢出。
“给朕再说一遍,蒙古大军到哪儿了!”
来自帝王的威压袭来,士兵颤抖着身子,咽了口水,颤颤巍巍拱手道,“禀告陛下,蒙古王子苏烈已领兵攻破边境两座城池,预估再有两个月会兵临城下。”
那副光风霁月温和君子的模样终于撕裂了,他眉头紧锁,紧绷地身体一下子松懈,往后仰倒在龙椅之上,摆摆手让传信士兵退下。
“圆子,叫武威将军来见我!”他竭力挺起身子,继续发号施令。
这时,一名小太监快步入殿,“陛下,大理寺卿觐见!”
“不见!”
小太监斜睨了一眼圆子,圆子微微摇头示意他退下,“陛下,大理寺卿说城外无名山发现第八处尸骨了。”
闵霁月猛然抬起头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青筋毕现,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太监。
“叫他滚进来!”似乎喊出这一句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瘫坐在龙椅上。
大理寺卿迈步进大殿时,闵霁月又恢复了往日光风霁月的温和,他迅速抬头瞄了一眼龙颜,便又低头快步走到阶前跪下。
“参见陛下,今晨有百姓报案城外无名山又出现尸骨,臣……臣将之前所有出现尸骨的地点连起来,发现……”
他又迅速抬眼看了闵霁月,脸上犹犹豫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朕说清楚,发现什么?”两道冷咧的视线射向他。
大理寺卿急忙俯身,“臣发现这八处连起来直指……直指皇陵。”说完便不再抬头。
闵霁月下意识抓紧了桌角,指节泛白,失神般怔愣在那里,脸色像窗户纸一样煞白。
5
闵霁月耳边嗡嗡作响,是记忆深处那道苍老悔恨的嘶吼声,“闵霁月,是老夫这些年瞎了眼,你对不起皇室列祖列宗,你会有报应的!”
他当时仿佛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嘴角的弧度轻蔑,眼神带着刀子,语气丝毫不善。
“等我荣登大宝,权力在握,谁能奈何我!”
如今眼神一寸一寸扫过这金碧辉煌的紫金銮殿,无一处不精美,无一处不象征着天子尊崇威严的地位,这天下都是他的。
半年前元宵节大理寺发现京郊出现大量尸骨,一时市井之间传得有声有色,冤案说、鬼神说比比皆是,闵霁月只是下达旨意尽快破案。
在他眼里,实际上这只是众多国事中不起眼的一件小案子,不至于大费周章。
大理寺接下旨意东探西查小半个月,没有丝毫线索,而仵作验尸只是验出大多是成年男子,还有部分女子和小孩儿,都是窒息而亡。
大理寺卿亲自去京兆府调阅了京城近十年的人口出生和失踪报告,但是没有与尸骨吻合的百姓。
这消息一经传出,民间舆论四期,尸骨不可能凭空出现,哪怕是个乞丐也是有来历的!
京兆府为防止流言愈演愈烈开始镇压,就在这时,无名山附近距离上处尸骨发现的不远处又出现了大量尸骨,京城百姓人心惶惶。
大理寺卿顶着压力向闵霁月详细说明了此案经过,请求派刑部官员协助办案。
从闵霁月得知尸骨处是在无名山附近时,他便被巨大的恐慌包裹住,这是他的噩梦,是他肮脏行为的遮羞布,现在却被有心人揭开了。
然而作为皇帝,却只能神色不变的安排刑部协理大理寺卿破案,哪怕他知晓前因后果,哪怕他自己是凶手!
在他思虑着要找替罪羊草草结案,遏制沸沸扬扬的传言时,尸骨却接二连三被发现。
如今半年过去,在六月飞雪这一天,最后一处显露,折磨他长达半年之久的尸骨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皇帝梦也要结束了。
为什么结束?
因为当年是他下令把他们关在密不透风的皇陵,一共八批,一共掩埋了八批!
为防止修建皇陵的工人走漏一丝一毫消息,除了工匠本人,凡建造期间回家探亲过的家属通通都被带到皇陵抹杀。
何其残忍?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这个皇帝也到头了!
空荡荡的大殿内,闵霁月独自靠坐在雕刻金漆龙纹的朱红内柱下,喃喃自语,“是啊,报应!六月飞雪喊冤、八批尸骨直指皇陵、蒙古入侵称霸中土……原来是这样。”
他内生郁气,脸色发白,绷不住喉咙涌上一股血腥味,嘴角溢出丝丝血线。
“老师啊,您真是好诅咒啊……”
6
雪后初晴,夏日炽热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映照着道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的冰层发出细碎的塌陷声音,百姓的屋檐被融化的雪水连成一片。
“话说元宵节发现了第一批尸骨,紧接着大理寺翻遍京兆府百姓名录都查无此人,哪知又出现了一批尸骨……”
说书人时不时停顿一下,勾起人们心中的好奇,虽说大半年来基本上人尽皆知,可是这样一环一环说出来总归是妙趣横生的!
“……”
“前儿个突降鹅毛大雪,这是几月?六月啊!古人常说六月飞雪即大冤,好巧不巧!当日又有百姓在距离无名山不远处发现了尸骨!”
“我这儿听到点小道消息,这第八批怪着呢,听说那地儿是个山间分叉口!”
“官差挖出那批尸骨只见有个指向,这是在指路啊!”
说书人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将仿佛身临其境的画面呈现在众人眼前,他身体略微前倾降低声音,“你们猜,指向哪里?”
一时间茶楼的百姓激烈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说书人右手将书册“啪”地一声掷在桌上,左手轻轻捋着一把白胡子,斜睨着大堂。
“是皇陵!”
一时间噤若寒蝉,而说书人默默掩身行至屏风后离开……
楼上雅间内,茶香四溢。
苏烈微微晃动茶杯,轻轻摩挲着杯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说书人找的不错!”
我抬手推开窗户,街道上马车络绎不绝,吆喝声,唱曲声,铁器敲击声,声音嘈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这本就是事实,我只是略施小计将血淋淋的真相透露出来罢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最后一场说书属下已经完成,请小姐示下!”面前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完全看不出与刚才把故事讲得栩栩如生的说书人有丝毫关系。
“阿麒,你做得很好,这半年来你辛苦了!”我拍拍肩膀让他坐下,替他亲手斟了一杯茶。
苏烈在阿麒敲门进来前已经得知了尸骨真相,原来这就是阿弥提前大半年来京城部署的秘密,真是戳到闵霁月的心窝子里了。
“阿麒,接下来和你家小姐有什么安排啊?”苏烈一副坦然询问的姿态,阿麒侧脸望着我。
我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大半年来,尸骨的事情肯定让闵霁月心力交瘁了,现在蒙古大军胜券在握,给他雪上加霜了!”
“是时候该去见他一面了……”
三人神色自若的离开茶楼,苏烈非要我和阿麒带他在京城四处逛逛,还说正好一男一女眼光不同,能够分别知道男子和女子喜好逗趣的地方。
这人真是悠然自得,丝毫看不出来是位骁勇善战的蒙古王子!
路过一条巷子口,一个头发乱糟糟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冲撞过来,虽然苏烈反应极快地拉着我躲避,但是那个小乞丐还是抓到了我的袖子,又飞快离开了。
转眼间,小乞丐涌入人群又消失不见了,我探探衣袖,碰到一小片纸笺,难道是特意给我送过来的?
“你没事吧?京城治安这么差吗?”苏烈嫌弃地拍了拍手。
“我没事。”转身步入刚刚那条小巷子,叫阿麒去附近守着,防止有人偷袭。
纸条上字迹凌乱,应该是急忙写下递出来的消息——
“陛下吐血;黄金 江南。”
呵,闵霁月也遭背叛了?这狐狸尾巴终于被我抓到一点了!
7
前日夜深人静,皎洁的月光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把未融化的残雪映照出层层流光,殿前回廊下的暖黄色宫灯高高悬挂,夜风轻拂,灯火交相辉映。
一阵咳嗽声从殿内传出来,圆子瞬间睁开眼睛,左看看又看看。
“小康子,去御膳房看看太医的药熬好了没?陛下急着用呢!”
一小太监低头哈腰地转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喃喃自语,“大晚上忒折腾了。”
圆子把掉地上的拂尘拾掇起来,又蹑手蹑脚跨上台阶,轻声询问,“陛下,您没事吧?奴才已经让人去端药了。”
殿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圆子寻思陛下不会晕过去了吧,下午吐了一口淤血,整个太和殿闹得人仰马翻,正当他想推门看看时。
“朕无碍,等会儿直接把药端进来吧!”语气虚浮,太医说是气急攻心,要静养。
殿内,闵霁月身体斜靠在云锦龙纹的软枕上,肤色略显苍白,面容上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病态,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横生出几缕狠厉的目光。
龙榻前跪着一个黑衣人,身体挺直,黑眸低垂,是闵霁月的贴身暗卫首领,孤影。
“孤影,这是你当年负责的事,叫朕怎么再相信你呢?”
“属下失职,请陛下责罚!”
“哼,现在你去把那批剩下的黄金转移到江南,到时候一会有人告知你下一步。“
”如果……这次你还是失职,那这暗卫统领你也不必做了!”闵霁月眼里的杀意一闪而逝。
孤影的余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拱手拜跪,“属下遵命,马上出发!”
接着他转身退到暗处,几息之间,无影无踪。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闵霁月抬起头来,圆子领着小康子从屏风前进来,手上托盘里放着一只白瓷祥云碗,浓黑的药汁轻轻晃动。
伺候完皇帝出来,小康子脚步匆匆往值房而去,拿出纸笔潦草几笔就收进袖子里了。
城里暗巷深处的一座二进小宅子里,我缓缓睁开眼睛,茫然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
这些年来,每日清晨醒来我总会恍惚自己还在沈家宅子里的兰芝雕花床上,总归是需要时间回归现实的。
昨日下午收到消息后,回到宅子里我就睡不着,快天亮才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五年了,我以为闵霁月已经把藏地的黄金都挥霍完了,毕竟这几年他夺嫡招兵买马,登基后大兴土木为那位李宠妃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还大费周章重修京郊别苑。
呵呵,没想到竟然还留有不少,幸好小康子及时将消息送出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黄金江南?
按理说,闵霁月为了就近取用不会将黄金隐藏在江南,一定会在皇宫附近,那提及江南是……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自然是转移黄金啦!”苏烈慵懒地趴在我房间的床沿上,不知何时被他扒开了窗户,又悄无声息地进来的!
刚刚思考的时候不自觉就把想法说出来了,还被他听个正着!
我略微思忖,眉头舒展,“你说的有道理!”
“如今蒙古铁骑奔驰而来,沿路没有烧杀抢掠,百姓更是夹道欢迎,反观闵霁月的名声,他很可能弃京城而逃,去江南富庶之地保留实力!”
苏烈以赞赏的目光直视我,毫不掩饰,我匆匆撇开视线,心却漏掉了一拍。
实话说,苏烈长得很不错,二十五岁的年纪,与闵霁月的温和模样截然相反。
他许是在草原长大,一身骑装将宽肩窄腰大长腿衬得明显,脸庞线条分明,显得硬朗而英俊,时常又透露出一股凌厉的气势。
连忙收回心思,我侧头朝门外喊了一声,“阿意,立刻派人去江南渡口,日夜不停地盯着大宗货物,尤其是极重的箱子,想办法确认是不是黄金!”
苏烈翻窗进入房间后四处打量,“阿弥,我给你买那些首饰呢?你这屋里太寒酸了!”
他真是看哪儿,哪儿都嫌弃!
我正在梳妆,头发上就插了一根梅花纹木簪子,清雅舒爽,“在蒙古的居所里呢,我是来京城复仇的,不是官家小姐来游历的!”
这些年来,我对吃穿住行的安排早已不在意了,能活下来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了。
苏烈一言难尽地看我一眼,转而摆出严肃的神色,“按照行军速度,蒙古大军还有不到两个月就会到京郊了,你要做的事情得加快了。”
“我知道,已经有安排了,你放心吧。”我淡淡答道,好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可是,这一刻我已经等了九年多了!
8
接下来三四天我都在宅子里斟酌进皇宫的法子,禁宫守卫深严,闯不进去就只能正大光明的进了!
闵霁月,是时候该见面了,应该是个惊喜吧!
许是八批尸骨的事情太轰动了,城里人来人往的客栈、茶馆、酒楼等都有百姓绘声绘色地描述,更有甚者加上了志怪元素,风趣却又引人入胜。
京城作为一朝经济政治最繁荣的地区,来往商贸的镖局、江湖人士比比皆是,所以无名尸骨的传言向朝外四面八方的扩散。
京兆府和大理寺对流言束手无策,直指皇陵的信息给出后,两府官差都一致往建造皇陵的工匠着手。
当年建造工匠的名册卷宗在工部存册,一共四万七千五百三十七人,而且这些人的祖籍都不是京城人士,都是从其他各地县里征调而来。
京兆府尹和大理寺卿在工部密室里面面相觑,震惊的神色如出一辙,这弄不好小命没了!
八批尸骨收敛起来共计五万四千三百七十八人,那多出来的六千四百八十一具是谁的呢?当年这么大的埋尸行动为何没被发现?尸骨里小孩和女子都似乎有了出处了……
两人双双瘫坐在地上,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从工部回去第二日,一群风尘仆仆的百姓分别敲响了京兆府和大理寺的衙门大门,求官差让给他们的儿女孙子一个公道。
他们都是当年建造皇陵工匠的亲人,然而参与建造完皇陵后,他们根本没有归家,甚至有些人回来过一次后,连带儿女妻子都消失不见了,街坊邻居及远房亲戚还都以为他们去享福了。
直到商贾镖局沿途的闲谈,皇陵、工匠、尸骨等字眼传出,家有亲戚曾是皇陵工匠的百姓这才琢磨过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议论中,那些求公道的百姓日夜围坐在京兆府、大理寺甚至工部的衙门前,不给说明白就不离开。
这些消息传入我耳边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进宫见闵霁月最后一面的准备了。
这布局多年,如今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展露人前,真是大快人心,心里却又闷得很。
当年祖父和父亲离京前,已经得知闵霁月要修建皇陵的事,曾亲自写信给他,想最后能再劝谏他不要劳民伤财。
可是他呢?毫不留情把信撕毁了,还最后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暴虐惨案!
太祖和我沈家世代守护的钱财,只为在王朝陷入最危急的时刻能够有一击还手之力,后来被他用来夺嫡,又被他垒上几万条白骨,真是惨无人道的昏君!
如今真相揭露,蒙古即将兵临城下,也是闵霁月的死期了……
9
白雪化尽,又是炙热的天气,今年的六月特别难过。
我端坐在书桌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冷漠地望着皇宫方向……
“七哥哥,多年不见,甚是想念!——沈清凌”
我把纸条叠起来放进黄色信封,题上“陛下亲启”的字样,是我九年不曾写过的字迹了。
“阿意,想办法把这封信和这枚玉佩交给皇宫侍卫。”
“是的,小姐!”阿意足够机灵,武功很棒,转眼就消失了。
当年闵霁月在沈宅时,府里的弟弟妹妹都叫他七哥哥,端得是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全然不像一位天潢贵胄、高高在上的皇子。
也是这副模样和皮囊,将沈府众人骗得家破人亡。
当年我因倾慕于他,便时常模仿他的字迹,而那枚龙纹玉佩雕刻着“柒”,代表他曾经七皇子的身份,也是他给我的定情之物。
我倒是很期待他看到这些信物的表情,一定像打落的颜料盒,五颜六色。
御书房里,几位重臣皆垂眸而立,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
闵霁月阴森森的目光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这些臣子争权夺利时,吵得面红耳赤,如今一个个都像鹌鹑一样蜷缩起来!
他目光一定,“张尚书,你来说说现如今怎么办?”
工部张尚书没想到陛下会第一个叫自己,颤颤巍巍挪动一步,微微低头,“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安抚民众,如今蒙古大军势如破竹,共同抵抗!”
闵霁月沉默半晌,转头看向另一位中年男子,“李大人怎么看?”
李大人就是大理寺卿,此刻背后衣服早就汗湿了,“臣觉得张尚书说得有理,如今百姓怨声载道,但是人已经化为白骨,人死不能复生,朝廷可以核对工匠籍贯,对其在世亲人进行补偿。至于工匠死因……也需得公布。”
闵霁月点点头,眼神温和了一瞬,“爱卿说的极是,此事就由工部、户部和各地官府协同办理吧!”
“务必将他们安抚好!”
户部尚书心里叫苦不迭,前几天武威将军带兵出征刚刚把户部银钱掏空大半,他上哪儿找钱去,只能苦着一张脸。
“丞相,认为死因为何?”一位白胡子老头站起来,上前一步拱手,“臣以为办法可行,另四年前南方有瘟疫。”
此言一出,御书房里的各人都明白了,这是要抛却责任了,真是好的很!
闵霁月终于露出了近几日最舒缓的一个笑,好像腰杆又挺直了,“哈哈,老丞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啊!”
丞相面无表情,低头瞬间眸子里闪过一丝愤恨!
“李大人,此事你去办,务必在今日把公文拟好给朕过目,然后快马加鞭送到各地府衙!”
“臣遵旨”李大人心想,折磨我半年的案子终于要了解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一把辛酸泪啊!
恢复了温文尔雅的闵霁月,看起来又是一位和颜悦色的仁君之相,“众爱卿下去吧!”
众人皆一一告退。
此刻,御书房外一个小太监疾步过来,在圆子耳边低语了几句,又把手里东西递给了他,圆子神色一变,下意识瞄了一眼闵霁月。
年迈的丞相走得慢,路过二人身边时,隐约听到了“小姑娘,信,玉佩”等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待众人离开,圆子双手发抖地将信封和玉佩递上玉案,小心翼翼观察了一眼闵霁月的神色。
许是刚刚解决了叨扰大半年的案子,他心情缓和,“何事如此手抖?你……”
闵霁月盯着玉佩,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有一瞬间的喜悦充斥大脑,却立马被一阵恐慌席卷全身。
“哪儿来的?”圆子欲言又止。
他双手拿起龙纹玉佩,指尖慢慢摩挲,好半晌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拆开那封字迹熟悉的信封。
“七哥哥”这个称呼多少年没有听过了呀,眼前似乎呈现了当年在沈宅的花园里,那个梳着双丫髻的脆生生叫着“七哥哥,七哥哥”的圆眼清灵小姑娘。
接着是京郊十里亭,穿着单薄衣衫,眼里饱含仇恨情绪的姑娘,“闵霁月,死生不复相见!”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些昔日过往他竟然都记得。
圆子默默站在一旁,似乎觑见闵霁月眼里的泪光一闪而逝。
“回陛下,是一个小姑娘在宫门口交给宫门侍卫,由禁卫统领呈来的。”
闵霁月闭上眼,轻叹了口气,“圆子,是她回来了……”
10
清晨,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了,有些厌烦地睁开眼。
我从小就有起床气,这些年虽然好些了,但仍旧不好伺候。
有预感他会找来,没想到这么快,那就来吧!
我说过“死生不复相见”,如今竟是我食言了……
“小姐,宫里来人了。”阿意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我起来了,让他们在院子里等等。”
我坐起身来,紧攥着锦被,按了按砰砰直跳的心口,深呼吸一口气。
昨日送信后,我带着阿意出门去了京城有名的珠宝店宝钗楼和成衣铺子锦绣阁。
上个月我画出图样,让他们帮我打造了一副首饰和两套衣裳。
今日就穿这个去见闵霁月吧,他一定很惊喜!
半个时辰后,我步履缓缓走出来,阿意凝视着我却又转过头去。
我知道她在憋眼泪,这一身是她家小姐九年前最爱的衣服款式、最喜欢的一套花样首饰,不曾想再次裹身却已是九年后。
阿麒站在门口拦着宫里的侍卫,我抬手示意他过来,“阿麒,你等下把书房里的那封信给苏烈送去。”
阿麒木讷地掉头,眼神一错不错盯着我。
我神色坦然地跨出宅子,圆子守在轿子前目不转睛,“沈小姐,陛下等着您呢!”
我冷然一笑,“有劳圆子公公了!阿意,跟我走吧!”
随后踏上轿子,晃晃悠悠往皇宫方向而去。
我倚在窗边往这个方向望了无数次,如今却是第一次迈向它。
圆子是闵霁月的贴身太监,以前是他身边跑腿的小厮,也时常在沈府走动。
那些年我为了更贴近闵霁月,没少讨好他!
这人也算有本事,这么多年了,从一个跑腿小厮到皇宫大内的总管太监。
轿子在宫门口停下,入内需要步行,圆子在前方引路,阿意跟在我右后方。
可笑的是,闵霁月竟然还让两个带刀侍卫跟在我身后,这就是心虚恐惧吧?
这可不像当初那个阴暗蛰伏,最后成功夺嫡的七皇子啊!
曾几何时,我盼望着闵霁月多看我一眼,奢求着他给我七皇子妃位,也曾想让祖母带我进宫拜见闵霁月的母妃……
想着想着就到了,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挂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太和殿”。
身后两名侍卫撤退,回廊里走出两名宫女向我贴近。
阿意上前两步横出一直手臂阻拦,我微微摇头。
宫女躬身行了半礼,“沈小姐,麻烦抬手让奴婢检查一下。”
我的视线扫了圆子一眼,朝着太和殿嗤笑一声,如她们所愿抬起手来。
何曾如此胆小如鼠了?真是大开眼界,成了皇帝却又变了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
跨过殿门,穿过一道幽长的走廊,每一个角落都被烈阳照射,又穿过一扇门。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她一个人进来……”
11
我嘴角微勾,提裙款款走进太和殿,眼睛首先定定直视龙椅上的闵霁月。
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态,光风霁月的形象都险些挂不住。
他目光炯炯地凝望着我的脸,似是不敢置信我还活着。
“阿弥,真的是你啊?”你或者为何不回来,这些年吃尽苦头了吧?”温和的语气,配上那张俊逸的脸,确实将这关怀语气展现地淋漓尽致。
如果还是在九年前,我一定非常吃这一套,可是如今我只想笑。
所想也所为,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在琳琅满目的太和殿里嘲讽意味十足。
闵霁月脸上的温和逐渐破裂,嘴角缓缓向下耷拉。
“七哥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我随意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原来这就是头破血流、手刃兄弟、欺师灭祖也要入驻的至高至上的位置啊!
一步步踏上台阶,居高临下地望着殿前厅堂,如若早朝众臣子跪拜,确实时有睥睨天下的满足感。
驻足在龙案前,我微俯腰,双手撑在桌上,视线扫过成堆的折子,似笑非笑地撇了几眼,“七哥哥真是仁君,真是日理万机!”
闵霁月目光不错地凝视我的脸,缓缓抬起右手想象以前在府里一样抚摸我的脸,虚伪做作又恶心!
“阿弥,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受不了。”
他似乎演技地自我感动了,情绪愈发激动,站起来双手握着我的肩膀,“阿弥,你回来就好,你来做我的皇后,母仪天下!”
看着我不为所动,面无表情,他又急忙加重筹码,“我帮你恢复太傅和侍郎府的昔日荣光,怎么样?”
他怎么还是一副谁都愿意为荣华富贵折腰的眼光看人啊?
我兴致缺缺地对视他的眼眸,“陛下,你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