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图书馆就是一个以“立言”来展示其不朽的地方。
《书架》
在我所负责的某大学图书馆里,文学类图书被密密麻麻地陈列在14排书架上,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的小说、诗歌、散文和各类评论等,人类文明的全部精华都在此集中展现。
铁打的书架流水的书。由于图书馆每周都进新书,而书架空间有限,我经常要整理书籍,将部分旧书挑出来,收进读者再难一见的密集书库,再把刚出版的新书及时上架,因此书籍流通很快。至于在这个小小的江湖中,谁该留下、谁该撤走,就得好好斟酌一番了。
书架上的江湖不是比较谁的权势大,若论权势,谁大得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呢?
书架上的江湖也不是比较谁的财富多,若论财富,谁敌得上春秋时期的陶朱公范蠡、明朝首富沈万三、清朝大贪官和珅呢?
书架上的江湖更不是比较谁的体力强,若论力气,谁抵得住力能扛鼎的西楚霸王项羽呢?
书架上的江湖评价标准只有一个词:才华。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渔樵耕读、青楼歌女、塞外奇侠、江南游子……只要你能写出具有足够影响力的作品,它就会为你留下一席之地。
书架上的江湖不以成败论英雄,即使在政治斗争中一败涂地,在文学史上依然可能成为“赢家”。南唐后主李煜终日沉溺于琴棋书画歌舞诗词当中,把锦绣江山断送在北宋的铁蹄之下,自己也沦为阶下囚,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好皇帝。
《南唐二主词笺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庸懦无能的男子,把自己对故国的深切思念化作一篇篇感人至深的词作,后人将他与其父中主李璟的作品一起编篡成《南唐二主词》,或许这也算是另一种“公平”吧。李璟的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也远不及儿子的文学成就高,但是因为搭了儿子的“顺风车”,也跟着一起不朽了。
从没正眼看过萧红作品的大男子萧军,那些平庸无奇的文字早已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而苦命才女的《生死场》《呼兰河传》《马伯乐》等却大受欢迎,几乎每天都有读者借阅。
采编部从图书市场买进的新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古籍再版。
以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为首,加上历朝历代诗人的诗集,撑起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半壁江山;其次是以《论语》《孟子》为首的诸子散文、政论文和汉赋等;然后就是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了。
《诗经译注》
这些书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淘洗,留下来的都是沉甸甸的金子,其经典地位无可撼动,用不着我们花力气去甄别,只需用再版的新书换掉破损的旧书即可。
另一类则是从1919年五四运动至今的现当代文学作品,体裁多样,流派纷呈。
对于这部分书籍的挑选就比较费神了,单以小说为例,就有以张恨水、李涵秋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有以还珠楼主、王度庐为代表的“北派(武侠)五大家”,有以鲁迅、丁玲为代表的“左翼”文学……其中大部分都被淘汰掉了,留存在书架上的也只剩下这寥寥的几个代表作家。
《鸳鸯蝴蝶派作品选》(修订版)
时间越往后,流动性越大,越能感觉到竞争之激烈,不朽之艰难。像近二十年来风靡一时的小说,有实体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滴泪痣》等,还有更多的网络小说《诛仙》《斗破苍穹》《盗墓笔记》等,在书架上均不见踪影;就连十多年前红透半边天的宫斗小说《甄嬛传》,如今也被时间之流水冲得连渣都不剩了。
一般说来,已经经典化的作品,不管是各家出版社,还是本图书馆,都会比较重视,比如“四大名著”“四大谴责小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等。有些作品是在获得茅奖之前出版的,即使没有印上茅奖的统一封面和标志,工作人员也会“另眼相看”,尽量保留。
可惜的是,国内似乎还没有一家出版社出版过迄今为止的所有诺奖作品,或许是由于这些作品来自世界各地,版权问题不好谈妥,翻译也存在困难的缘故吧。
人总是希望不断地突破自己,即便是已有相当成就的作家亦如此。从理论上来说,一个作家只要尚在人世,就有着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性。
台湾作家琼瑶已进入耄耋之年,我本以为至少是已经过气二十年的作家,早就应该封笔颐养天年了,没想到在她八十大寿的时候,她正好完成80万字的《梅花英雄梦》,今年刚出版了大陆简体版,我得以先睹为快。
《梅花英雄梦》
以“茶人三部曲”斩获第五届茅奖的王旭烽,在沉潜二十年之后,新近又出版了一部重量级作品《望江南》。为了使内容与之前的故事更加连贯,她还对原来的作品全部作了精心修订,“三部曲”也因此更名为“四部曲”。新书到来之后,我也及时更新了版本。
麦家摘得第七届茅奖桂冠之后,在十多年间又相继出版了《刀尖》《人生海海》,内容也相当精彩。
然而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于1968年以《雪国》《古都》《千只鹤》荣获诺奖,其后他因无法再超越自己,竟以自杀谢世。
不过对于读者来说,作家写得再多,记得的多半也只是其代表作。像金庸的政论文,路遥、陈忠实、二月河等的散文,阅读的人就不多。
冯德英创作了“三花”系列,即《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但人们记忆最深刻、耳熟能详的还是第一部《苦菜花》。
《红与白》
法国作家司汤达写过一部大名鼎鼎的小说《红与黑》,相信很多人都至少听说过。有一天我竟在新书堆里看到一本《红与白》,感到特别好奇,还以为是后世哪个不知名的作者想打名人的擦边球,就像有人苦心积虑地把自己的笔名起作“金庸新”“全庸”一样。翻看内容简介才得知,原来这本书的作者也是司汤达,而且跟《红与黑》还是姐妹篇。
作为一个中文系科班出身的人此前都没听说过这本书,外国文学史和外国文学的课堂上也从未提及,可见其他专业的读者知道的就更少了。
当然,书架上具体陈列哪些书、哪类书陈列多少,还跟领导的调度和工作人员的取舍密切相关。
明清小说中有些比较有名的,如《孽海花》《老残游记》,虽然看上去稍微有点旧,但我还是留下一两套,如果以后再版的新书来了再更换。明清之际还出现过一批艳情小说,如《肉蒲团》《株林野史》等,内容仿佛《金瓶梅》,但毫无艺术性可言,我看比较老旧,就请其让贤了。
《林海雪原》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收录了1949-1966年之间的优秀作品,连封面都是统一的,比如《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我也保留下来了。至于近些年出版的,有些一看书名就没有多大价值,比如《蹭到你怀里》《爱情呼叫转移》《好想和你在一起》等,年限一到就下架。
有一段时间,由于书架被《鬼吹灯》《雪中悍刀行》等流行小说占满,长盛不衰的金庸小说只能屈尊放在新书区。我觉得这样的安排对金庸来说不太公平,对读者来说也不太公平,就跟领导商量,能不能把其他书抽出一部分,上架金庸小说。领导说她早有考虑,她打算把一整套精装版的金庸小说收进经典书库,只因目前经典书库还没调整好,所以暂时放在新书区。
近两年,日本小说进的比较多,其中最火的莫过于东野圭吾,他的小说占满了整整一小排书架,还有好多放不下的,只好堆在角落里。
《东野圭吾精品集》
考虑到日本不过是个蕞尔小国,无论是从其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是从其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来说,给予近两排的书架,空间已经足够了。再说,一个对邻邦断然采取南京大屠杀这种惨绝人寰的恐怖手段、而且至今依然毫无忏悔之意的民族,我们多少还是会保持一些警惕的。
外国文学的出版和上架也基本遵循以上规律。在深受读者青睐的作品中,除了世界名著之外,也有一些当今流行的,比如《哈利•波特》《冰与火之歌》《银河帝国:基地七部曲》等。外国小说也有流行排行榜,不过从读者的借阅率来看,似乎未必与之成正比。
这些年来,我的一些老师、同学、朋友、熟人的作品也逐渐来到书架上,一方面我有一种与故人重逢的喜悦,可另一方面我又深感遗憾,其中的大部分作品我无法为他们多保留一段时间。
《一个人的世界在书架上》
因为书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整理,即使我私心有所偏爱,其他同事也未必认识他们,只要没有进入经典化,而且在一定年限内没有再版,就很可能被无情地淘汰。
书架上的江湖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厮杀,它看不见刀光剑影,听不见钟鸣鼓响,然而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冲锋陷阵、赤身肉搏。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既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到何时结束。一个作者想在书架上昙花一现不难,但若想在千淘万漉之后依然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倒,则难于上青天!
2024年11月21日于浙江农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