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政六年刊《虞初新志》
【叙录】《虞初新志》二十卷,清张潮辑,日本文政六年(1823)刊。大本十册。前有“日本文政六年癸未六月鸣门荒井公廉书于淀震豹隐居”之《翻刻虞初新志序》。卷端署“清新安张潮山来氏辑,日本鸣门荒公廉廉平氏训点”。
正文四周单边,白口,单鱼尾,有界行,半叶九行,行二十字。末页署“文政六年岁次癸未秋八月翻刻成”。
【考证】《虞初新志》一书国内所存版本多,据《中国古籍总目》所载即有康熙刻本、乾隆二十五年刻本、嘉庆八年本、咸丰元年本等[1],然虽版本众多,此和本仍有其意义。
《中国古籍总目》
现存世之所谓康熙刻本,几乎均属乾隆时之修版挖改重印之本,并非康熙刻本原貌[2]。如其内容已有避雍正讳者,甚至有个别材料可证已入乾隆之时,如其卷六有《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一文,其评点署名“金棕亭”,即金兆燕。
其人生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卒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3],又据《扬州画舫录》载云:“金兆燕,全椒人。为教授时,于市购得小铜印,刻“棕亭”二字,乃自取为号,且构棕亭于署之西偏。”[4]
李斗虽较金兆燕小三十岁左右,然其写作此书自乾隆二十九年(1764)至乾隆六十年(1795),其书初刻亦为乾隆六十年,与金氏任职扬州之时间(1766—1779)重合,故其记录自较可信。
据此可知,其号“棕亭”源于金氏任扬州府学教授时所购小铜印。买铜印具体时间此处未有确时,然据其建棕亭之时间可知或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之前不久[5]。如此看来,其署名“棕亭”之评语当在乾隆三十七年之后,至少亦当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以后。
《金兆燕集》
然则康熙原刻本何以需抽换挖改?可以乾隆时诒清堂本考之。
就目前所见资料而言,张潮从孙张绎之诒清堂重刻袖珍本较所谓康熙序刻本更近原貌。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编号为96115者,或当为诒清堂重刻袖珍本之初印。
与康熙序刻本相比,其最著之不同如下,卷一首篇为《徐霞客传》、卷五首篇为《柳夫人小传》、卷六次篇为《书郑仰田事》,此三篇文字康熙序刻本均无。
无此三篇之由,《四库禁燬书丛刊》子部第38册所收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本封面之签言之甚明:“谨遵饬禁书目,将钱谦益文三篇抽板送浙江书局销毁讫,特白。”[6]此签实不精确,因《徐霞客传》与《书郑仰田事》二篇为钱氏所作,《柳夫人小传》却为徐芳之作,然其所写为钱谦益与其妾柳如是,故有池鱼之殃。然诒清堂袖珍本亦已有删削。
诒清堂刊本《虞初新志》
国图所存另一藏本(编号87515)便与前举之本不同,此书前有“紫江朱氏存素堂所藏图书”印,知为朱啓钤旧藏。其卷一之《徐霞客传》全文删去——因《虞初新志》每篇文章均单独起讫,故删某文并不影响前后文之完整,然目录却仍有痕迹。
除诒清堂袖珍本外,尚有一种袖珍本,与诒清堂本极似,即罗兴堂清远阁本。此本亦有新元素。此本存世不多,国内有辽宁图书馆藏本,笔者所阅为日本庆应大学图书馆藏本(缺前二卷,以诒清堂袖珍本补)。
将罗兴堂本与康熙序刻本、诒清堂袖珍本乃至后之小嫏嬛山馆刻本对比,可知此本确为《虞初新志》版本演化中不可或缺之环。
琅嬛山馆藏板《虞初新志》
前述诒清堂袖珍本与康熙序刻本之异时,已知诒清堂袖珍本于乾隆一朝因去钱谦益化而剜改。至罗兴堂本已不再如此小心翼翼,因此类剜改仍易有把柄,大刀阔斧之更换方为上策。如诒清堂本于旧版片上剜改涂抹钱谦益之痕迹,罗兴堂本则径将钱谦益及与钱谦益关系密切之数文悉数删去,另用新文代替。
或因第二篇为魏禧文之故,对卷一开篇,编者替换钱谦益《徐霞客传》之文亦由《魏叔子文集》出,于是《姜贞毅先生传》(原名为《明遗臣姜公传》)首次进入《虞初新志》,并为开篇之作。
此篇较原选之《徐霞客传》稍长,约多一叶。卷五以侯方域《贾生传》代替原《柳夫人小传》,此文长度与原文相当,均占三叶。卷六代替《书郑仰田事》者为方苞《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如前所言,此乃将方苞《高阳孙文正公逸事》与《石斋黄公逸事》二文合并而成,之所以合并,原因即于篇幅,原《书郑仰田事》占三叶,而方苞二文各占一叶强,若版面不符,自当影响本卷其他篇次,故编者颇费苦心,以二为一。
和刻本《虞初新志》
以上仅笼统而言,实罗兴堂本一如前举诒清堂袖珍本,亦当经改版。日本庆应大学图书馆所藏罗兴堂本卷五《柳夫人小传》并未被代替,而辽宁图书馆藏本则已改用《贾生传》。
由此可知,罗兴堂本初仅替换钱氏二文,后见文网渐密,乾隆于钱谦益之打击不遗余力,唯有重加修芟以避祸。然此次替换颇为粗糙,前两篇之末尚请金兆燕字斟句酌撰评,《贾生传》后便如《纪周侍御事》,全无评语。
罗兴堂再修版影响甚小,故侯方域《贾生传》一文迄未成功进入《虞初新志》之流传史,另二文则挤进《虞初新志》至今,甚至颇有研究者以《姜贞毅先生传》为原本所选,个别版本无此篇仅因政治原因被删去之故[7]。
就上文所论可知,诒清堂袖珍本中之一部分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刊刻,另一部分则于朝廷禁燬钱谦益即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之后,罗兴堂本大体相近,康熙序刻本较诒、罗二本为晚,或当在乾隆一朝末年。
寄鸥闲舫刊本《广虞初新志》
若然,则就《虞初新志》版刻而言,承续者当为嘉庆八年(1803)寄鸥闲舫刊本,然笔者所见仅有四十卷《广虞初新志》,未见《虞初新志》,据此本黄承增序云“今所传诒清堂袖珍本二十卷”之语[8],可推测其亦当承诒清堂本而来。
此后之版本即此日本文政六年(1823)所刊和刻本,前有主事者荒尾氏序云:“其书有前后二刻,以康熙癸亥张潮所刻为初出,乾隆庚辰张绎所校巾箱本则系重鎸,但重鎸增五篇,而阙二篇,增者为《徐霞客传》、为《柳夫人小传》、为《书郑仰田事》、为《纪周侍御事》、为《板桥杂记》,阙者为《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为《象记》,今用初出原本翻刻之,更追补重鎸内四篇,独《板桥杂记》,东都书肆既刊行之,故除。”
所述颇详,可知刊刻者阅过康熙序刻本及诒清堂袖珍本,并视康熙序刻本为原本,故以之为底本,行款亦与之全同,唯康熙序刻本每传另起一面,此本则偶有另起者,多数连排。
然其仍据诒清堂袖珍本补四篇,则此文政本实为《虞初新志》流传史中独特之本,较当下国内坊间版本精当,因国内流通者均以咸丰本为底本,去真逾远。
继经书屋刊本《虞初新志》
此和刻本另有一处颇值关注。当下所见皆康熙序刻本与剜改诒清堂袖珍本,和刻本《书郑仰田事》一文之位置实为重要线索。
目前所见诸本除前述守素园藏本外均未收此文,后人唯据咸丰本录其于卷十六。
笔者初未见守素园藏本时,据和刻本此序推测《书郑仰田事》一文原当位于卷六《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处,因序作者列所增五文与所阙二文均依文中次序,先为卷一《徐霞客传》,继之以卷五《柳夫人小传》,后则为《书郑仰田事》,再为卷七《纪周侍御事》,末为卷二十《板桥杂记》,则荒井氏所见诒清堂本非但含《书郑仰田事》一文(现多数诒清堂本无此文),且必不在咸丰本所置之卷十六,据以上次序,对照附金兆燕评语之替身《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即可知此文原本之次序。
和刻本刊行二十八年后之咸丰元年(1851),又有小嫏嬛山馆刻本问世。由此本选文可知,其主持者当以罗兴堂初刊本为底本,并参考诒清堂袖珍本及康熙序刻本。
如卷一首篇换为《姜贞毅先生传》,卷六第二篇换为《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卷五首篇《柳夫人小传》不变,此三处均与罗兴堂本初刊本同。
之所以云其参考诒清堂本袖珍本则在于,其虽收录《徐霞客传》之替身《姜贞毅先生传》,然仍将前文一同收录,仅改变其位置,由首篇改置于《大铁椎传》后而为第三篇,此举或欲使魏禧二文相连属。以上均为前述诸本之综合汇集,尚称严谨。
同福堂刊本《虞初新志》
然卷十七忽增孙嘉淦《南游记》一篇,全文一万一千余字,是为《虞初新志》最长之文,较卷二十所收二篇万字长文尤甚。且此文纯属游记之体,与《虞初新志》选文之旨颇不相及。
此文写作亦晚,据文中所云,作者“辛丑二月二十四日出都,此则吾南游之始也”,知孙氏南游始于康熙六十年(1721),张潮已去世十多年,况此文写作与流传自较南游之始为晚。
编者未虑及此点即以张潮名义选入此文。此前罗兴堂本亦曾选入方苞之文,其文作时亦在张潮逝世前后,然一者罗兴堂本之改录方文与文字狱有关,尚可理解,二者彼文置于《虞初新志》中尚称合体。反观此文之加入,无法解释。更不可思议者为编者竟于此文后代张潮拟一评语,称扬其为“千古奇文、至文、妙文”。
另,此本又对原文擅加误改,如卷十五首篇篇名在前数种版本中均为“同梦记”,而此本或因张潮评语之末云“姑录其记同梦以志异”之语,便将篇名改为“记同梦”,此实属误解,张潮之语并非引用篇名,“记同梦”不过为“所记同梦之事”而已。
文明书局刊本《虞初新志》
此本虽不严谨,问题极多,却终为通行之本。1922年上海文明书局本与此后上海进步书局《笔记小说大观》所收均为此本。
1932年后,开明书店铅印本出版真正奠定《虞初新志》至今为人所接受之样貌。书前《校印题记》云:
世所传《虞初新志》,多从道光坊刻本翻印,舛误颇多。其最著者如卷十九《七奇图说》有说无图。张氏于每篇之后均有评语,今本多所阙略,甚至凡例、总跋亦均被删。兹从郑振铎先生假得康熙刊本校补,其他讹误及后来因忌讳窜易字句,悉为订正。
惜原本已非初印,今本所具如卷一《姜贞毅先生传》、《徐霞客传》,卷五《柳夫人小传》,卷十六《书郑仰田事》、卷十七《南游记》,卷二十《板桥杂记》诸篇,尽被抽燬。于此足见当时文网之密。今仍据通行本补入,捭复其旧。民国二十一年一月,校者识。
其书封面与扉页均标 “据康熙刊本校印”字样,题记亦云从郑振铎先生借得“康熙刊本”,从后所举“抽燬”篇目可知,其所借之本确为康熙序刻本,然校印者又“据通行本”即咸丰本(或以咸丰本为底本之民国石印本)将上举诸篇补入,则开明本实将一“康熙”本校改为一咸丰本矣。
开明书店刊本《虞初新志》
1954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据开明书店纸版重印[9],使开明本遽为建国后《虞初新志》之代表性版本。
1985年,河北人民出版社重新校点出版,也“用开明书店铅排本为底本”,虽校点者云“参照了康熙刻本、诒清堂刻本、嘉庆巾箱本、日本文政六年(1828年)浪华河内书局刻本”[10],然总体格局已为开明本限定,此亦为数十年研读《虞初新志》使用率最高之本。
1997年,柯愈春重辑《说海》,所收《虞初新志》仍据“开明书店铅印本排印”[11]。
直至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代笔记小说大观》第一册收王根林校点之《虞初新志》(2012年出版单行本),校点说明云“以嫏嬛山馆本为底本,校以其他诸刻本”[12],虽底本选择仍是《虞初新志》诸版本中最不可靠者,仍为建国以来首部不以开明本为限之本。
然则此本似仍未脱离明本之影响,其明证在未加任何说明即将咸丰本所无之《象记》收入。
《清代笔记小说大观》
事实上,由个别细节亦可知此书虽确如校点者所言“校以其他诸刻本”,然最初所用或仍为开明本,如张潮自叙中有“仿摹逼肖”一语,前举康熙序刻本、诒清堂袖珍本、罗兴堂本、咸丰本乃至文明书局本与进步书局本均为“逼”,唯开明本误为“毕”,此本则与开明本同,应非偶合。
绾结而言,《虞初新志》最近张潮原意之本当为康熙原刻诒清堂本,然此本现存何处尚需查证[13]。目前国内外所藏多为所谓之康熙刻本,实均为乾隆后期对原版剜改补刻之后印本,尚不如乾隆间张潮后人张绎重刻之诒清堂袖珍本为近真,然因乾隆朝文字狱频发,此书又多涉钱谦益,故从诒清堂袖珍本始已有剜改,至罗兴堂本又继之以抽换,《虞初新志》原貌丕变。
此后和刻本于恢复原貌颇费心力,而咸丰本辗转补苴,去真愈远,以迄于今。
日本浪华河内书屋合梓《虞初新志》
【影印·整理】〔日〕长泽规矩也《和刻本汉籍随笔集》第十七辑。
【公藏】中国:北大、华东师大、天津、天津师大、辽宁、杭大、湖南。
日本:所存甚多,不备录。
注释:
[1] 《中国古籍总目·子部》,第2217页。
[2] 以下所论,详参李小龙《〈虞初新志〉版本考》,《文献》2018年第1期。
[3] 参陆萼庭《清代戏曲家丛考》之《金兆燕年表》(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38—152页)、邓长风《二十九位清代戏曲家的生平材料》(《明清戏曲家考略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314页),许隽超《金兆燕卒年补考》,《中国戏曲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
[4] [清]李斗撰,汪北平、涂雨公点校《扬州画舫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5—66页。
[5] 参陆萼庭《清代戏曲家丛考》之《金兆燕年表》,第148页。
[6] 参《四库禁燬书丛刊》子部第三十八册第414页。
[7] 参代智敏《明清小说选本研究》,暨南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第69页。
[8] 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810页。
[9] 参《虞初新志》,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年版,版权页。
[10] 参《虞初新志》,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出版说明》。按:日本文政六年当为1823年,校点者推算有误。
[11] 参柯愈春编《说海》,人民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318页。
[12] 参《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07页。
[13] 法国戴廷杰于其大文《雅俗共融,瑕瑜互见——康熙年间徽州商籍扬州文士和选家张潮其人其事》中提及此康熙诒清堂本(米盖拉、朱万曙主编《徽州:书业与出版文化》,中华书局2010年版),似即康熙初刻本,然其文未标出藏处,故未能目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