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回灯谜试解(之一)
李 林
林黛玉的灯谜,谜底应该为赑屃
《红楼梦》第五十回有“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情节,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分别以七绝诗为体裁各自出了灯谜。关于三个灯谜的谜底,百年来众说纷纭,我们在此尝试逐一破解。
我们先破解林黛玉的灯谜,以此为突破口,则前面宝钗、宝玉的灯谜谜底,可能就会豁然开朗更容易为大家接受。
林黛玉所出灯谜诗为:
騄駬何劳缚紫绳?
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
鳌背三山独立名。
此谜历来众说纷纭,有解作走马灯、风筝、佛寺驮碑兽等。我们的结论是:谜底当为龙生九子之赑屃(亦称龟趺、霸下、龟驮等)。
《红楼梦》第23回曾写到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黛玉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
贾宝玉关于“癞头鼋”“大忘八”的毒誓,想必令林黛玉记忆深刻甚至惊心动魄,黛玉对“驼碑”意象的敏感,恰可解释她为何选择赑屃作为谜底——既是对宝玉誓言的潜意识投射,也是对其命运悲剧的隐喻。
相传夏禹本来没有自己的坐骑的,后来在治水期间,看到了赑屃这家伙背着三山五岳在纵横驰骋兴风作浪,于是便降服了它。不仅如此,大禹还让赑屃帮忙治水,平定水灾后,世人便把大禹治水的功绩写在石碑之上,夏禹不想一人独吞功劳,军功章自然少不了赑屃的功劳,考虑到既然赑屃那么喜欢背东西,于是夏禹干脆让赑屃把石碑背身上以便广为传扬。
为什么不是走马灯?
走马灯需要绳索固定,但第一句提到“何劳缚紫绳”,暗示它不需要束缚,而赑屃作为神兽自然行动,无需外力束缚,更符合这一点。若解作走马灯,“何劳缚紫绳”需强解为灯笼悬绳,实则走马灯必以轴心固定方能旋转。反观赑屃神话:大禹以“铁索锁蛟”治水(见《蜀王本纪》),却对赑屃“去其桎梏而用其力”(《坚瓠集》),正合“何劳缚紫绳”——神兽本性桀骜却甘愿臣服,方显“主人指示风雷动”的征服智慧。
再者,走马灯的转动依赖于蜡烛或灯芯的热气流,不需要主人指挥。走马灯中虽有“马”,但“騄駬”是传说中的神马,与纸马无直接关联,反显牵强。赑屃虽形似龟,但作为龙子,与“騄駬”同属神话生物,“三山”指蓬莱仙境,二者并提更具神话意义上的合理性。不同于走马灯的人工机械感,赑屃的原始野性更符合黛玉诗中的洪荒意象。
传统解读者认为此句形容走马灯中纸马旋转的动态,但“狰狞”一词更贴合赑屃的威猛神态(龙子常被雕刻为威严形象),而非纸马的轻盈。走马灯一般都是“以秫秸为架,剪纸轮以驮人马”(《帝京岁时纪胜》),其动力系统依赖烛火热气,与“风雷动”的磅礴意象严重失衡。反观大禹驱使赑屃“劈山导河”(《吴越春秋》),方有风雷激荡之势。
走马灯在灯笼内转动,虽然移动,但“驰城逐堑势狰狞”,描述的是在城池和壕沟间奔驰,气势凶猛。更关键的是:走马灯也没有背负山岳的意象。
走马灯彩绘多取吉祥图案,也与“势狰狞”相悖。而《淮南子·本经训》描述赑屃“状如龟而齿龙,力能负山”,晋代《南方异物志》更称其“怒目裂眦,足踏沧波”,恰合“驰城逐堑”的原始野性。
在赑屃驮碑的经典形象中,石碑常刻有重要文字(如功德、纪念),与“独立名”的“名”字直接对应,暗指碑文承载的声名。“鳌背三山”典出《列子·汤问》“渤海之东有五山,随波漂流,天帝命禺彊使巨鳌十五举首戴之”,此意象在文化流变中逐渐与龙子赑屃合流。同时,“鳌背三山独立名”还暗合《楚辞·天问》“鳌戴山抃,何以安之”的意象。走马灯灯屏绘饰山水仅为附会,远不及赑屃负山的神话基因直指本源。
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虽未否定走马灯说,但强调黛玉此诗“必含死亡预兆”。赑屃背负的墓碑意象,较之走马灯的娱乐性,显然更贴近“千红一哭”的悲剧内核,符合曹雪芹“以喜写悲、乐景写哀”的创作原则。

赑屃的隐喻指向
夏禹降服赑屃治水,令其背负碑铭的传说,被曹雪芹巧妙转化,将神话中的巨鳌置换为驼碑的赑屃,既保留神话原型,又融入碑碣文化的新解。这种诗谶手法在《红楼梦》中屡见不鲜。
“无材可去补苍天”的顽石,经由“赑屃化”过程完成功能转换:补天未遂的缺憾转化为“昭传闺阁”的神圣责任。这种转化暗合中国碑碣文化的深层结构——从秦始皇峄山刻石到东汉熹平石经,石碑始终承担着将易朽文字转化为永恒存在的文化使命。唐宋碑制有“龟趺螭首,独负显名”的礼法(《唐六典》),宋代《营造法式》已明确记载“龟趺坐碑制”,明清碑碣更将“鳌首龟趺”作为定制。而走马灯纵有题诗,终属转瞬即逝的元宵玩物;唯碑碣铭文方配“独立名”之永恒性。此句还暗合黛玉《葬花吟》“一抔净土掩风流”的终极追问——唯有碑铭可使“风流”免于湮灭。
赑屃作为龙之九子负碑而行的形象,实为女娲补天神话的世俗转化。在《淮南子·览冥训》补天原型中,炼石本具“经天纬地”的神圣性,却在《红楼梦》里被贬为“无材不堪入选”的蠢物。赑屃背负的石碑隐喻着“通灵宝玉”在尘世中的困境——神圣的灵性存在被压缩为卑微的物质性存在。
宝玉化身的赑屃,既是记忆的保存者,更是诗性的炼金术士,将大观园刹那芳华凝练为“刻石为记”的碑铭美学。程高本设计的焚稿情节,恰是未能参透这层“画水速灭、画石永驻”的文本哲学。
此谜之精妙,正在于将神话原型、地域风物、文本伏线熔铸一体。赑屃作为谜底,既承载着上古神话的集体记忆,又链接着宝黛情缘的私人叙事,更暗藏“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终极隐喻。驼碑神兽的沉默姿态,恰似红楼女儿被历史湮没的喑哑呼喊,在诗谶的隐喻里留下永恒的负重身影。
赑屃与贾宝玉的象征性关联
《红楼梦》中的灯谜,是曹雪芹埋设的谶语迷宫。故破解此灯谜,还要考虑《红楼梦》中的象征手法和命运主题。宝玉和黛玉的命运紧密相连,黛玉的灯谜可能隐含对宝玉未来的暗示。赑屃作为负重者,象征宝玉承受的情感和命运之重,尤其隐喻黛玉死后,他的出家、守坟、刻诗等系列行为。
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是情债的起点;而化作癞头鼋驮起诗稿碑文的誓言,则是情债的终点。甘露化作泪水,石碑镌刻血痕,二者在轮回中形成诡异的对称——
甘露与泪:绛珠仙草“还泪”的本质,是将无形的恩情化为有形的泪水;
顽石与碑:神瑛侍者“驮碑”的宿命,是将虚无的情债凝为实体的碑文。
需要注意的是:癞头鼋在江苏、浙江、福建等南方地区均有分布,而与北京、河北、陕西等地无涉。所以此诗还预示贾宝玉出家后,在南归为林黛玉守坟时,刻下了大观园青春儿女的诗稿记忆。
这也喻指贾宝玉将来会回到南方给黛玉守坟。此谜语还进一步说明:黛玉并没有焚毁诗稿,是贾宝玉在为黛玉守坟的过程中,铭刻下了包括黛玉在内的大观园所有儿女的诗稿记忆,这样才能成为“石头记”的文本来源。
宝玉之毒誓“变个大忘八驼一辈子碑”,恰与女娲补天石“自怨自叹日夜悲号”形成互文。贾宝玉少年时的“狰狞”,恰似赑屃驮碑前的狂态——他摔玉、撕扇、踢袭人,如同灯谜中“驰城逐堑势狰狞”的困兽。
大观园的围墙困不住这只“騄駬”,他挣脱“紫绳”(礼教枷锁)的姿态,恰如神话中赑屃未驯时的暴烈——传说龙子赑屃因触犯天条被罚驮碑,正如宝玉因“行为偏僻性乖张”被命运业力无情地镇压。当贾宝玉说出“变癞头鼋驮碑”的誓言时,谶语已悄然落地:癞头鼋与赑屃同属龟鳖类,而“驮一辈子碑”正是赑屃的宿命。这个荒诞的赌咒,实则是曹雪芹对“顽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轮回链的草蛇灰线:顽石本是无才补天的废材,神瑛侍者却以“侍”为名注定服侍他人,最终通灵宝玉也不过是挂在颈间的囚锁。。
此诗迷非但颠覆了传统黛玉焚稿的悲情叙事,更揭示了《红楼梦》作为“记忆之碑”的形而上属性——当宝玉以赑屃之姿将诗稿刻入石碑时,完成的是从个人悼亡到文明存续的升华,那些墨渖淋漓的诗行,既是大观园儿女的墓志铭,更是中华雅文学传统的纪念碑。绛珠仙草的眼泪,终究在驼碑神兽的甲壳上结晶为永恒的汉字琥珀。
《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誓言常被视作小儿女痴语,贾宝玉那句“变癞头鼋驮一辈子碑”的誓言,实为太虚幻境因果的倒影。若以“赑屃”为谜底,则恰好撕开了贾宝玉命运的三重隐喻——他既是混世魔王,也是情痴情种,最终却沦为背负记忆碑文的囚徒。这条隐秘的谶纬线索,揭示出当黛玉泪尽而逝,宝玉的肉身便成了移动的碑座。更可怖的是,这种“驮碑”已成永恒酷刑。那刻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上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长在血肉上的众女儿的诗稿——文字化作鳞甲,笔墨凝成龟壳,他终究活成了誓言中的“癞头鼋”。

赑屃与《石头记》的象征性关联
《红楼梦》中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所谓经典场景,实为程高本续书对曹雪芹“字字啼血”创作美学的误读。若以黛玉谜语为密钥,结合“赑屃驼碑”的象征体系,则可窥见更为精妙的文本建构逻辑——所谓“石头记”,正是贾宝玉化身为驼碑赑屃时,以龟甲为简册、以血泪为朱砂,镌刻下的诗稿记忆集合体。赑屃驼碑的生物学特征在此发生诗学转化:其甲壳沟壑化作简册编绳,背甲则对应《石头记》的文本系统。更精妙者,那些渗入碑碣的诗稿墨迹,实为黛玉的诗灵所显化。
脂砚斋批“悬崖撒手”处,正是曹公笔锋所转处:让这尊“龙子”驮起了更沉重的碑文——大观园女儿们的诗稿记忆。宝玉在禅房刻下的《芙蓉女儿诔》,在荒寺抄录的《葬花吟》,皆是碑文的变体。正如赑屃驮的从来不是石碑,而是镌刻其上的文字,宝玉背负的也不是黛玉的坟冢,而是凝固在文字中的大观园旧梦。当贾府倾覆、群芳流散,唯有这些文字如蓬莱三山般悬浮在记忆的沧海之上,而宝玉正如驮着仙山的巨鳌,在文字囚牢中永世不得超生。
赑屃驮碑的意象,恰似一道铁链,将贾宝玉的前世顽石、今生情痴与来世孤僧串联成闭环——他终其一生,都在驮负着这三重角色刻下的“石头之记”。
曹雪芹在“楔子”中自称“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实则是将自身也化作一座文本赑屃。这是驮碑者的“永生之劫”,也是刻碑者的“永恒轮回”,而每个翻开书页的读者,何尝不是在祭奠曹雪芹的墓碑?
赑屃谜底之确立,非但破解了黛玉灯谜的字面谜题,更深层揭示了《红楼梦》的叙事密码:当宝玉最终化作驼碑神兽,那些镌刻在龟甲上的文字,既是“怀金悼玉”的个体记忆,更是对“红楼一梦”历史宿命的沉默抗争——走马灯的旋转幻影,终究载不动这般血泪沉酣的诗灵重量。
备注:本文节选自作者正在撰写的《红楼梦锁十二重》一书,全书预计30万字,现诚寻出版合作,微信号:lilin_guoxue。作者李林,著有《红楼梦断诗灵在》(华龄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