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潘建华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地)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正房,这里指王夫人的住处)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指朝廷的官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查抄没收)家私(家产),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指人的精神和脸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神清气爽,形容病体好转)了些,拥衾(用被子裹着)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指家常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地)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这些日子,近来)病着,那(哪)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她)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经过炒制加工的面粉,可以加糖或盐用开水调吃),倒是对(同“兑”,用水冲和)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
尤氏出神(形容发呆的样子)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指已婚的女仆)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中午)尚未洗脸,这会子(这时候)趁便可净一净(洗一洗的意思)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指梳妆用的镜匣之类)。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缺)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将就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竟然,毫无顾忌)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她),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从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盘腿)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一块大的手巾。袱:原指包裹或覆盖用的布单)盖在下截(指下半身),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
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随机应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比喻人愚呆,不够灵活)。奶奶不过待咱们宽(包容)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随意,不讲规矩)了。”尤氏道:“你随他(她)去罢,横竖(反正)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家里)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虚假的礼节和面子),究竟(结果)作出来的事都够使(让人难以忍受)的了。”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她)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道:“你倒(反而)问我!你敢(莫非)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她)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不舒服),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中医术语,泛指感受时气而生的疫病)未起炕(起床),别的靠不得(靠不住),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陪伴)。要去回(禀报)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反正)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茶面子)。

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安排)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不管怎样)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受埋怨)。”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普通,一般)常情,你又不曾卖放(受贿私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她)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哪)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她)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她)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她)。”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即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形容长时间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比喻血缘关系很近的亲族)呢,一个个不像(这里是不就像的意思)乌眼鸡(黑眼圈的鸡,好斗。形容人互相嫉恨,怒目而视的样子),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哪)里来的晦气(坏运气,倒霉),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指正在生气的时候)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赶热灶烤火容易烫伤。比喻碰上人家生气的场合而受到牵连)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犯不上)罗唣(吵闹,纠缠。唣:zào)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
探春知他(她)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比喻做事胆子小,顾虑多)。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承担)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不满的话),难道他(她)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她),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她),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
探春道:“这是他(她)的僻性(习性。僻:同“癖”),孤介(孤高耿直,不随流俗)太过,我们再傲(孤傲)不过他(她)的。”又告诉他(她)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指奶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责怪)着他(她)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掩盖粉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估着前头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整理)衣衫,不在话下(意谓事属琐碎,无需多说)。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不开心),恰好见他(她)姊妹来了,因问:“从那(哪)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观赏月色)是正经(正当,实在)。”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选择)那(哪)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说话之间,早有媳妇(指已婚的女仆)、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筷子)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几样)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一种可以分隔开放多种食物的圆形大盒子)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单独,专门)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juān,免除)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不像,不同)在先(从前)辐辏的时光(比喻兴盛的时候。辐辏:形容人物聚集,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辐:指车轮上连结车辋和车毂的直条。辏:còu,指车轮的辐条集于毂上)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吃素)没有别的。那些面筋(指面粉加水搅拌、除去淀粉后凝结而成的混合蛋白质)、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即辣油)莼齑酱(用莼菜捣碎腌成的小菜。莼:即莼菜,水生草本植物,嫩叶可作菜肴。齑:切碎的腌菜或酱菜)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地)让(礼让)了,方归坐(就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这里是礼让一遍的意思)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

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用鸡的骨架敲碎吊汤,入鞭尖笋加调味烧成。鸡髓:鸡的骨髓),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派)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意谓事属琐碎,无需多说)。
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即胭脂米,全称为“御田胭脂米”。米粒微红,做成饭或粥呈浅红)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一种名贵菜肴。果子狸:又名花面狸,一种比猫稍大的野生动物,吃果子、谷物等生长,肉鲜美。风腌:经过腌制风干)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消食,帮助消化)。尤氏告坐(谢坐)。
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几张桌子拼合一起)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顺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陪伴客人的人)。”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很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指主子起居,奴仆在其旁侍立)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故意装作很守规矩的样子,讲虚礼)。”贾母负手(倒背着两手)看着取乐。
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这里指仆人吃的)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jīng)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糊涂)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少)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按照头的大小做帽子,比喻过日子精打细算)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依照原定数目)交的。这几样细米(指品种优良的大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尽着某种数量不加添减)吃的多少关(发给,支领)去,生恐(唯恐)一时短(少)了,买的不顺口(不合口味)。”
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比喻缺少必要条件,再能干的人也办不成事)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行,可以)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这里是我还要吃的意思)?”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用餐,吃饭),这里尤氏直陪(一直陪着)贾母说话取笑。

到起更(指第一次打更,约晚上七点左右)的时候,贾母说:“黑了,过去(回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大门前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指车子的边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来,便带着小丫头们先直走过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一箭射出到落下的距离,形容距离近),每日家常(寻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这里指礼节周到齐备),况天黑夜晚之间回来(指来来回回)的遭数(次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过往的人)断住(拦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挽环拽轮(这里是拉着车子的意思。挽、拽:拉,牵引),轻轻的(地)便推拽(这里有推有拉的意思)过这边阶矶(台阶)上来。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指大门口的石狮子)以外,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
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得)十分真切(清楚)。尤氏因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参加赌博)之人所乘,遂向银蝶众人道:“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
贾蓉之妻带领家下(家中)媳妇(指已婚的女仆)、丫头们,也都秉烛(持烛照明)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时常)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找到机会)。今儿倒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地)知会(告知)伏(服)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大惊小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地)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形容赌场中赢家的情态。三、四:指赌博时所掷骰子的点数),耍笑(玩耍嬉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形容掷骰子得到坏点数时的叫骂声。五、六:指赌博时所掷骰子的点数),忿怨(不满抱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守孝),每不得游顽(嬉戏玩乐。顽:同“玩”)旷荡(晃荡,闲逛),又不得观优闻乐(指看戏听曲子。优:优伶)作遣(消遣)。无聊(形容精神空虚,无所依托)之极,便生了个破闷(排除烦闷)之法。日间以习射(练习射箭)为由,请了各世家(泛指世代显贵的人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较量射技)。因说:“白白的(地)只管乱射,终无裨益(益处),不但不能长进(提高),而且坏了式样(这里指射箭的姿势),必须立个罚约(处罚规则),赌个利物(指竞赛的彩头),大家才有勉力(努力,尽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指练习射箭的场所)内立了鹄子(指箭靶子。鹄:gǔ),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
贾珍不肯出名(出面),便命贾蓉作局家(也称局主,指赌博性质聚会的主持者)。这些来的皆系世袭(指世代承袭爵位)公子,人人家道(家境)丰富(富裕),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形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问柳评花(比喻嫖娼狎妓。花、柳:喻妓女)的一干(一批)游荡(形容闲散放荡,不务正业)纨裤(富家子弟穿的细绢做成的裤子,代指富家子弟)。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请客的主人),──每日来射,不便独扰(打扰,麻烦)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lù,杀)鸭,好似临潼斗宝(春秋时秦穆公想吞并诸侯,约定在临潼会合,借比赛宝物定输赢。这里比喻夸富斗奢、争强赌胜之意)一般,都要卖弄(炫耀)自己的好厨役(指做饭的仆役)好烹炮(pēng páo,指烹饪的手艺)。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不知道内幕。就里:底细,内情),反说这才是正理(正当合理),文既误矣,武事(习武打仗的事)当亦该习(学习,练习),况在武荫(因先人的官爵而世任武职。荫:荫庇,庇护)之属(之类,一类)。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练习射箭)一回(一番),方许回去。
贾珍志不在此(这里指心思不在习射上),再过一二日便渐次(逐渐)以歇臂(休息胳膊)养力(保存体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一种赌具。用象牙、兽骨或竹木制成,刻着以不同方式排列的两个到十二个点子,共三十二张),赌个酒东(请酒席的东道主)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超过)射了,公然(公开)斗叶(斗纸牌,也称“叶子戏”,赌博的一种。叶:即叶子,明清时流行的马吊牌和较后出的纸牌)掷骰(赌博的一种,用骰子掷点数赌胜负),放头(聚赌作头家)开局(开设赌局),夜赌起来。家下人(指家中的奴仆)借此各有些进益(收益),巴不得的(地)如此,所以竟成了势(形成一种风气)了。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这里是好赌又常输钱的意思)的,见此岂不快乐。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心地)行事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比喻嫖娼狎妓。花、柳:喻妓女)为乐,手中滥漫(胡乱,无节制)使钱,待人无二心(指没有另外的想法),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同一个看法),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用六个骰子,按点色组合定出比分高低的游戏,分多者胜)爽利(痛快),便又会(聚合)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
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指当中地上)大桌上打公番(赌博方法之一,具体不详。一说即“赶羊”,以骰六枚投盆盎,其三枚点数既相符,乃得据而分胜负)。里间又一起斯文(文雅)些的,抹骨牌打天九(一种用骨牌赌博的游戏。以天牌与九点合配成十九点为最尊,因此叫“打天九”。天:天牌,即十点)。此间伏(服)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指成年)的男子到不了这里,故尤氏方潜(隐蔽)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指相貌好看、供人玩弄的男孩子。娈:luán)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得)粉妆玉琢(形容打扮得很漂亮)。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生气,不高兴),幸而掷第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翻本,指赢回输掉的钱)倒反(反过来)赢了,心中只是兴头(高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停止),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作了帐(结了帐)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没有结帐),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顾,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等在后面)陪那一起(一批)。
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输钱),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责备)着两个娈童只赶(巴结,讨好)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这些)兔子(骂人的话。指娈童,男妓),就是这样专洑上水(游向上游。比喻巴结得势的人。洑:fù,游泳)。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得到),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比喻待人有差别,分高下)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醉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习性)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设计好的)的局套(指哄骗人的套路),忙都跪下奉酒(敬酒),说:“我们这行(行业)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形容人与人之间的亲疏程度),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指济世救人的高僧)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从事)这个行次(行当,职业),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结)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
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真心话)。老舅是久惯(擅长于)怜香惜玉(比喻对女子十分温存爱怜。香、玉:喻指美好的女子)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起身)。”邢大舅已撑不住(忍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一口气)喝干了。又斟一碗来。这邢大舅便酒勾(引起)往事,醉露真情(这里是酒后吐真言的意思)起来,乃拍案(拍着桌子,形容情绪激动)对贾珍叹道:“怨不的(得)他们视钱如命(形容非常贪财。如命:当作性命)。多少世宦(世代做官)大家(大户人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比喻至亲)都不认了。老贤甥(对外甥的美称),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这里指邢夫人。令:敬词。用于对方的亲属)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利害!”
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不和),每遭邢夫人弃恶,扳(争吵)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随便,不受拘束)些。若只管(只顾,一味)花(花费)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底细,内情)。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她)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出嫁),一分家私(家产)都是他(她)把持(掌握,占有)带来。如今二家姐(对人称自己的姐姐)虽也出阁,他(她)家也甚艰窘(艰难),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所有,一切)用度(生活开支)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蒙受冤屈却无处申诉)。”贾珍见他酒后叨叨(唠叨不停),恐人听见不雅(不光彩),连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她)呢。可怜他(她)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不曾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见问(听见人问),便把两个娈童不理(不理睬)输的只赶(讨好,巴结)赢的话说了一遍。这一个年少的纨裤(富家子弟)道:“这样说,原可恼的,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鸡巴,怎就不理他了?”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地)啐(表示鄙视或斥责)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这一批)没廉耻的小挨刀的(该死的),才丢了脑袋骨子(脑袋,脑瓜子),就胡唚嚼毛(骂人胡说八道。胡唚:胡说)了。再肏攮(cào nǎng,粗话,指吃喝)下黄汤(黄酒,骂人喝酒时使用)去,还不知唚(qìn,“同‘吣’。本指猫狗呕吐,这里骂人胡说)出些什么来呢。”一面说,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禀报)西瓜、月饼(一种圆形有馅的点心,为中秋节应时的食品)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服孝期间的人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不能过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指表示一下意思),吃些瓜、饼、酒。”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病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更加)没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没有空闲时间),应什么景儿。”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无论如何)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没得)还席(回请)。”
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无论如何)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之间,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上座),贾蓉之妻在下(下首)相陪,婆媳二人吃毕饭。尤氏便换了衣服,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量词,用于宰杀的羊)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尽)记,就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屏风上绣有孔雀图案,褥垫上绣有芙蓉图案。形容陈设极其精致、奢华),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微风清凉,月光明朗。形容夜景美好),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行酒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一排)坐下,猜枚划拳(指酒宴上的娱乐活动。猜枚:酒令的一种,手中握有若干物件以让人猜单双或数目等。划拳:也叫猜拳,两人同时伸出手指各说一数,以与双方所伸手指总数相合者为赢家,输家罚酒),饮了一回(一会儿)。贾珍有了几分酒(酒意),益发(更加)高兴,便命取了一竿(一根)紫竹箫(用紫竹做的箫。紫竹:也叫乌竹、墨竹,茎初生时绿色,后渐成紫黑色)来,命佩凤吹箫,文花(人名)唱曲,喉清嗓嫩(形容声音清纯柔美),真令人魄醉魂飞(形容让人陶醉)。唱罢复又行令。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换上杯酒杯,重新斟酒。形容饮宴持续进行。盏:酒杯。酌:斟酒,饮酒)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害怕的样子。悚:sǒng)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吒(chì zhà,喝问),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指家里的仆人)也未可知(用在句末表示或有可能的推测)。”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好像)闻得祠堂内槅扇(门的一种,一对一对相连,一般做成雕花格子,门背糊纸或装玻璃)开阖(开和关)之声。只觉得风气(指晚风)森森(阴森寒冷的样子),比先更觉凉飒(形容凉风侵人。飒:sà)起来,月色惨淡(昏暗),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汗毛、头发都竖起来。形容极度害怕)。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支持,承受)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形容心情很不好。兴头:兴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旧时大家望族每逢朔日、望日要到祠堂照例举行祭祖的礼仪,叫做“朔望之礼”。朔:农历初一。望:农历十五),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以为)醉后自怪(这里是自己吓自己的意思),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关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说笑,取乐)。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小凳子)上告了坐(谢坐),警身(表示恭敬谨慎的样子)侧坐(侧身而坐)。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这里指射箭的姿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拉弓用力的计量单位,一力气等于老秤九斤十二两)。”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贪功),仔细(小心)努伤(因过分用力而受伤)。”贾珍忙答应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这里是一般、那么回事的意思)。”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多)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升起)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指羊角罩灯。用羊角加溶剂和水煮成胶质,注入模中冷却,凝结成半透明的灯罩)大灯。嘉荫堂前月台(露天平台)上,焚着斗香(又叫香斗,将香束捆扎攒聚堆成塔形,点燃顶上一股,即从上到下层层燃尽。一斗香可以燃一夜),秉(执持)着风烛(有挡风设置的蜡烛),陈献(进献,上贡)着瓜饼及各色(各种)果品。邢夫人等一干(一批)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形容各种颜色交织),人气(指人们参与活动的心绪)香烟(焚香所生的烟),晶艳(形容明亮华丽)氤氲(yīn yūn,形容烟云弥漫),不可形状(无法形容、描述)。地下铺着拜毯(行跪拜礼时所用的地毯)锦褥。贾母盥手(洗手,表示敬重)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山顶)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安排,布置)。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
一时(不一会儿),人回(禀报):“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放松)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手持照明的羊角灯),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跟随),从下逶迤(曲折行进的样子)而上,不过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两面相通而宽敞的厅堂)。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tū)碧山庄。于厅前平台(晒台)上列(安排)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屏风的一种,多扇连在一起,可以折叠,起装饰遮挡作用)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形状,外形)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指上首的席位)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左侧)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右侧)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半边),下面还有半壁余空。
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应付),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她)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下首的席位)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一种游戏。随鼓音挨次传递花枝,鼓住传止,拿着花的被罚酒或表演什么)。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地)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地)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
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迎合心意,博取欢心)。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
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拼命,无论如何)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她)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轻浮,不严肃)!’唬(同“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用糯米、大米、黄米等酿造的酒,色黄,含酒精量较低),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胃中泛酸)呢。’”说的(得)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白酒。用高粱、玉米等制作的酒,透明无色,含酒精量较高)来,别叫你们受累(遭到牵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踖(cù jí,恭敬不宁的样子)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假如)不发笑(不能逗人笑),又说没口才(没有说话的才能),连一笑话不能说(不会说,说不好),何况是别的,这有不是(过错)。若说好了,又说正经(正规,正派)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油腔滑调,贫嘴薄舌),更有不是(过错)。不如不说的(得)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不会)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眼前的景物)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当心)。”贾母忙道:“好好的(地)行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行,可以)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大量使用)字眼,要另出己见(指个人的见解),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文思,文采)。”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形容对方的话正符合自己的心愿),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无聊,没有意义)大不好(很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终究)词句不雅(粗鄙,不文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才华出众的人)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更加)上心(用心,努力)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泛指靠海的南方)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走下席位)也做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贾政看了喜不自胜(形容非常高兴。胜:承受),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偏偏)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中医针法与灸法的合称。针:用特制的金属针刺激身上的某些穴位。灸:用艾绒灸烤穴位)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据脉息诊断疾病的医理),只说是心火(中医指烦躁、口渴、脉快等症状),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肋骨,指胸壁两侧的长条形的骨)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说话)冒撞(冒失,鲁莽),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斟酒),以别言(另外的话)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脾气性格)中不好务正(指言行合乎正轨)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专门喜欢)奇诡(奇特,诡异)仙鬼(神仙鬼怪)一格(一类)。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急欲表现自己的技能),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冒失,鲁莽)。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挥(当即挥笔)一绝(绝句)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指谈话的措词和神态)总属邪派(与正统相抵触的一类),将来都是不由(不遵循)规矩准绳(比喻应当遵守的标准、法则。规、矩:指校正圆形﹑方形的两种工具。准绳:测定物体平直的工具),一起(一样,相同)下流货(与世俗不合流的人。货:指人,含贬意)。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世说新语·德行》记载,后汉陈寔曾说自己的儿子元方、季方,“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意为兄弟二人才德俱优,难分高下),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这里是反语,意谓二人都不爱读书,难于管教)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作乱,闹事)以教训(教育,管教)之‘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公开)以温飞卿(指温庭筠,字飞卿,唐代诗人,才思敏捷,长于词赋、音乐,作品以秾艳华丽为主)自居(自任,自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唐诗人,曾为道士,作品以游仙诗居多)再世(再度出世,重生)了。”说的(得)贾赦等都笑了。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刚健的气势)。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那些)寒酸(指贫苦的读书人),定要‘雪窗荧火’(化用两个典故,形容勤学苦读。雪窗:映雪的窗户,即寒窗,典见《初学记》卷二引《宋齐语》:“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荧火:即“囊萤”的故事。典见《晋书·车胤传》:车胤因家贫买不起灯油,夏天就用袋装萤火虫照明读书,日夜攻读,终于成为有学问的人。荧:同“萤”),一日蟾宫折桂(攀折月宫桂花。比喻科考高中。蟾宫:月宫),方得扬眉吐气(舒展眉头,吐出怨气。形容摆脱压抑后心情舒畅的样子)。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这里是多懂点事理的意思),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肯定事物的必然性,不会有改变。跑:丢掉,失去)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指那些只知读书,不通世故的读书人)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显贵人家)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说话的气势),将来这世袭(世代继承)的前程(前途,比喻功名、职位)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胡说,瞎编)如此,那(哪)里就论到后事(以后的事情)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对幕宾、清客的尊称)们候着,也不可轻忽(轻视忽略)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一会儿),好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进(一起敬奉)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详(详情),再听下回(指下一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