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哉快哉!快哉啊……多想你老兄今天还在,多想借你的擎天神笔,好好写写中华民族新时代的奇观,三峡大坝、青藏铁路、港珠澳大桥……但,话说回来,不论是煌煌二十四史亦或者更其迁延绵密的中国文学史,这样的快哉诗真的不太多。
传统诗词中,有这么一类“快哉诗”。只见它好猛的一阵“千里快哉风”,刮穿头尾,尽皆冲开了寻常可见的起承转合;翻起的诗情,亦已是一浪高于一浪,读之大呼“快哉快哉”……最著者,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此第一浪已如许高;“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第二浪竟至更高;再往后,诗人携千秋万代无数读者,共同踏破巴峡、巫峡,而直穿去襄阳、洛阳——第三浪、第四浪……灏灏不见其归处,浪淘风簸碎天涯。
——杜甫既在,李白怎能缺席?后者确也有这样的诗章,由快哉而渐入快哉快哉。
此如《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其“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已堪快哉,等闲之辈已不知接下来还当如何弄潮、冲浪;惟他李白心说:“就这?这就快哉了?”于是大笔一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快哉快哉!快哉啊……多想你老兄今天还在,多想借你的擎天神笔,好好写写中华民族新时代的奇观,三峡大坝、青藏铁路、港珠澳大桥……但,话说回来,不论是煌煌二十四史亦或者更其迁延绵密的中国文学史,这样的快哉诗真的不太多。
——全不过脑子而直接往外冒的,几乎也就李杜苏辛级别的宗师偶尔为之的几首。
且越到后来,这样的作品越少……可能是文学技术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工稳,遂至于起承转合、从容布局之事,渐趋成为了一种创作上的“集体本能”;也可能是真实的人生本就稀少——乃至绝少那样的大欢喜、纯欢喜的时刻……总之是快哉诗这一路,虽则一首一首的皆狂风大作、榛莽无垠,但若归并为一种风格或体例,却是文学史上的窄路……好啦,知道啦,都知道这样的作品不多啦,快!再说一首!既为“窄路”而非“无路”,不可能没有了吧?快说!个人很喜欢清代大儒张惠言的一阕《水调歌头》,写给他自己的学生:
百年复几许,
慷慨一何多!
子当为我击筑,(典出高渐离送别荆轲)
我为子高歌。
招手海边鸥鸟,
看我胸中云梦,
蒂芥近如何?(化用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梦”:指云梦泽)
楚越等闲耳,
肝胆有风波。(自《庄子·德充符》)
生平事,
天付与,
且婆娑。
几人尘外相视,
一笑醉颜酡。
看到浮云过了,(《论语·述而第七》)
又恐堂堂岁月,
一掷去如梭。
劝子且秉烛,
为驻好春过。(末两句出自《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旨在劝人,亦慰己)
读之何如?于我而言,此词深通上述李杜的篇章,一样的一气呵成,概无蓄意布下的周折回环从中分隔;且一样的喷薄而出,并作者的学识、智慧、才情之类,一齐喷薄而出;且一样的读来徒剩一片快哉快哉——读来,一样的也想管他借走那支神笔,写净今朝……总之也是一篇难得的快哉之作。惜哉张惠言毕竟不是汉唐人,毕竟不是李杜那样具备“特殊的性情材料”的人——一生几度见过非凡的历史,无数次硬吞非凡的艰辛……是故张词总体还是存乎些宿儒经士的“条块感”——尤见于“生平事,天赋予,且婆娑”等句。
——何必婆娑?彼时杜诗,天花尽坠,一任响晴而心框再无蜷曲处。快哉诚此际。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庄子》,司马迁《史记》,《古诗十九首》,张惠言等《词选》,谭献《箧中词》,张毅《词林观止》等。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6月11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