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安外史
俗
之
人

壹 · 大肚罗汉
大肚罗汉的故事,民间流传已久,却一直无缘见到本人。直到前年在丹景山采风,才与他不期而遇。大肚罗汉是三岔坝人,姓汪,乳名火根,几十年前因一餐喝下三斤烧酒,吃掉二十几个馒头、七斤多猪肉,而远近闻名,从此落了个大肚罗汉的外号。以前看多了庙里的菩萨,有个先入之见,以为既称大肚罗汉,除了能吃肚皮大,还应该像菩萨那样,体胖脸圆,个头不小。但我见到的汪火根,竟是个瘦削干瘪的矮个子。几十年风霜,难免有变化,但体形身量不致于变化得如此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一九七〇年,简阳大批民工背着铺盖卷,扛着扁担、锄头等简易工具,浩浩荡荡奔向龙泉山,开凿引水隧洞。民工们以营、连、排为单位,生活集体化,纪律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分散驻扎在莽莽群山中的十余处工地。二十多岁的汪火根,也在这批民工队伍中。
上工地的民工,挣工分回生产队参加分配,政府每天补贴一斤细粮和三毛五分钱的伙食费。体力消耗大,民工们总觉得饿,有的就把生产队那份口粮转来。汪火根家里人口多,劳力弱,为了保留家中自己那份口粮,就想方设法少干重活,节省体力。
凿洞没有机械,凭钢钎、锤子一点一点往里掘。为了防止垮塌,边掘边砌石拱。有一次,砌拱时发生了事故。两个民工抬着条石上架。拱架坡度大约四十五度,踏板积满石碴和灰浆。抬在后面的民工突然脚下打滑,身子从拱架一侧跌倒,条石则顺着架子一路往下翻滚。汪火根恰巧在不远处搅拌水泥,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多想,就冲上前用手中的工具顶住石头。当大家悬着的心刚刚安定,他又顺势将条石抱起,慢慢往上挪……

这次事故,尽管没酿成严重后果,但同样会受到上级通报批评。连长脑瓜子灵,抢先一步主动上报,隐瞒一些,改动一些,含糊其词地将事故变成了先进事迹——一个叫汪火根的民工,为早日打通龙泉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双手抱着条石上拱架,激发了全体民工的积极性,加快了工程进度。当年搞政治挂帅、思想先行,处处插红旗、树标兵,指挥部立即派人整理材料,将汪火根的事迹在工地上用简报形式广为宣传。
没想到一次本能的下意识反应,不仅让汪火根获得了大力士称号,还被评为劳动标兵,在各工地现身说法,作巡回报告,吃油荤伙食,还喝了几次苕干酒。伙食团以连(公社)为单位搭建。烧酒很少,由各公社从自办的酒厂调来。当时粮食紧张,烤酒缺原料,就用烂红苕充数。那种酒有一股霉味,杀喉。但这样的东西也属稀缺物。肉同样稀缺,由各生产队在完成猪只统购任务后,从自留肉中上缴一部分支援工地。汪火根趁作报告的机会,敞开肚皮,白吃白喝,吃得掌管伙食的都烦他。一餐煮多少米,蒸多少馒头,炒多少菜,用多少油,是按人头掐斤掐两计算好的,炊事员和管理者想偷嘴,就得从民工们的嘴巴里抠。到了开饭时间,民工拿着碗排队,眼睛鼓得溜圆。为饭菜分量与炊事员吵架动粗的事很常见。突然来个允许放开肚皮吃的家伙,后勤人员伤透脑筋。
起初作报告,汪火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没那么英雄,嘴里像含了沙子,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引得民工们哄堂大笑。在宣传干事点拨下,他慢慢放开胆,把一说成十,把无说成有。有一次竟然说,他抱着条石上拱架,是因为头晚梦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叫他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宣传干事尴尬地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以为宣传干事是在鼓励他,就更来劲了,越吹越玄,说那天拱架抢险,要是肚子里装点干货(指米饭或馒头),就是担两根“三三一”,他同样上得去。无巧不成书,汪火根吹牛时,有位管意识形态的省级领导在场。别人可以不相信大话,但这位领导信,而且坚信不疑,还要进一步将各种大话放得更大——变成文件和影像。

这年三伏天快结束时,省上指派峨嵋电影制片厂来工地拍“抓革命,促生产”的纪录片,有一组镜头指名要大力士汪火根表演担两根条石,以此体现民工们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工地上的领导毕竟了解实情,知道“三三一”条石的规格为长一米,宽和高各三十公分,重约三百多斤,就把汪火根找来,问他究竟有没有这能耐。那年头的人,一门心思想的是怎样填饱肚子。汪火根张口就说,人是铁饭是钢,三碗下肚硬邦邦,只要馒头、肥肉和烧酒不限量,两根条石就是两根柴棒棒。工地领导放心了,命令指挥部食堂做好准备,并安排汪火根与摄制组的人同桌吃饭。
汪火根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大米干饭、白面馒头、蒸肘子、炖猪蹄、回锅肉……还有高粱酒,民工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全摆在桌上。汪火根开始显拘谨,吃着吃着就不管不顾了,酒一杯接一杯,肉一筷又一筷,馒头两口一个,速度之快,如风卷残云。摄制组的人被汪火根的吃相惊呆了,全都放下筷子傻看。
这顿饭汪火根究竟吃了多少,事后各说不一。笔者开篇列出的数字,是采访到的几个说法中,数字最少的一个。
隧洞口架好了摄影机。两根条石已用绳索套好,等着大力士来表演。汪火根抹了抹肚皮,趁着酒兴,将抬杠穿进绳套,往肩上一放,弯腰试担——那条石纹丝不动;再试,还是不动。他低头一看,酒意顿时吓醒一半——原来抬匠们眼红他大酒大肉饱吃了一顿,就给他换了条石的规格,套上两根“四四一”。条石尺寸越大,重量越重。两根“四四一”, 重约一千斤。工地上曾有民工为赢一斤烧酒和两斤炒花生,与人打赌担两根“三三一”,虽然担起来了,却闪了腰,落下吐血症,几乎成为废人。摄像导演不清楚这是一种玩命的活,更搞不懂“三三一”与“四四一”有何区别,但他看出了大力士的困窘,就皱起了眉头。汪火根此时不敢挑明真相,大话吹出去了,也吃饱喝足了,假若承认自己没这能耐,在摄制组面前丢人不说,将来在工地上咋个混,免费油荤还想吃不!
于是,他必须拼命!
汪火根甩掉汗衫,勒紧裤带,再次将短杠压上肩,憋足劲猛发力往上一撑——只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胀,脑门通红,汗水直喷。条石虽然离地,但能迈开脚吗?此时,汪火根牙关格格作响,双腿打颤,条石左右晃动。在场的人全都捏了一把汗。只见他终于稳住桩子,突然大吼一声,迈开了碎步……

汪火根如今已年近七十,矮小精瘦,怎么都看不出曾经是个挑得起千斤重担的大力士。饭桌上,他言语很少。我问他那时一顿咋会吃得下那么多,他回答很简单:饿啊!整天痨肠寡肚的,换了谁,都能吃啊!
可交谈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年吃量惊人的汪火根,如今面对满桌的鸡鸭鱼肉,却毫无吃兴。上千元一瓶的名酒,他也推杯不饮,说早就戒酒了。
作者

90年代在棉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