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射雕三部曲中,作者塑造了以中原五绝为代表的绝顶高手群体。在这个群体中,除了几次华山论剑排出的中原五绝外,还有数位可与五绝难分高下的绝顶高手。其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和蒙古国师金轮法王就是代表,他们虽然没有列入五绝之中,但武功不在五绝之下,多次受到五绝的称赞。但是这两个角色非常奇怪,在小说各个情节中描述出了极高的武功造诣,也经常打得故事中的二三流高手东躲西逃。但是每到了关键时刻,这两位高手都会实战拉垮,给主角和正派武林人士机会,最终无法完成反派的任务。
对于裘千仞和金轮法王实战拉垮的问题,网友们也有诸多讨论,得出过众说纷纭的结论。有的说因为他俩是反派,所以作者必须安排他们输,否则剧情就推动不下去了。有的说正派方面高手太多,以多打少,他们不是对手也很正常。还有人说他们做事过于鲁莽,每次都单打独斗冲前线,自然不是团结一心的正派高手的对手。实际上从小说剧情上看,这些说法都不是很有道理的。除了第一种存在一定的可能性外,其他几种都是牵强附会。根据小说的剧情,和小说创作年代的人文风格分析,其中的原因还是在于角色性格方面。
裘千仞和金轮法王一出场就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作者费了一大段笔墨来描写他们的强大,并将其作为与中原五绝同等级的对待。其中裘千仞从小说一开场就定下了与中原五绝同等的基调,还用第一次华山论剑时王重阳主动邀请作为衬托,以展示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不论是丐帮君山大会的张老口中,还是绝情谷公孙止的夫人裘千尺的口中,都说出了裘千仞在江湖上与洪七公并称南北两大用掌高手的江湖地位。而且在小说中洪七公也多次向徒弟郭靖称赞裘千仞的铁掌,称其武功刚猛第一,掌力精妙尤在降龙十八掌之上。
但是裘千仞在实战中的表现比五绝相差太远,让人感到其实战水平高开低走。他被周伯通万里大追杀还算合理,但面对年轻时的郭靖无法速胜,当郭靖黄蓉的联手时只打了个平手,甚至到了后来被独臂的杨过打败。这都与他的江湖地位不相称,比五绝中的其他人明显差了一筹。
金轮法王的情况也与裘千仞相似,开场的时候气势如虹,一派宗师气度,但每到关键时刻却常常拉垮。如果说《神雕侠侣》前期的金轮法王武功没有大成,算是情有可原,但到了后期依旧被黄蓉玩弄于鼓掌之中,这就显得太丢人了。他的表现完全与小说旁白的描述不搭配,实在让很多粉丝难过。
金轮法王是藏传佛教密宗的高手,原型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第五代首领八思巴。他是西藏萨迦政权的创始者,第一任萨迦法王,元朝第一位国师。这个僧人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但是在小说抗元保宋的大背景下是典型的反派角色。金轮法王一出场就是在大胜关的英雄大会上挑战中原群雄,结果被武功大成的郭靖以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击退。后来金轮法王在酒楼劫持郭芙,又被刚刚学会玉女素心剑法合击之术的杨过和小龙女打败。在蒙古大营中他先后带人围攻周伯通和郭靖,居然让两人从容全身而退。
尤其是在蒙古大营围攻郭靖时,若不是杨过因私怨而暗算郭靖,郭靖几乎一人平推了蒙古四大高手,表现出最顶级的五绝战力。后来金轮法王面对五绝级别的高手,基本上就没有占到过便宜。多次面对周伯通一败再败,除了靠毒蜘蛛伤了对方之外,武功上完全被碾压。在钟南山重阳宫面对武功还未大成的独臂杨过,被对方用玄铁剑破了引以为傲的五轮,差点就死在钟南山上。十六年后金龙法王练到龙象般若功十层,自以为天下无敌。结果除了打伤年老的裘千仞以外,并没有在五绝手上表现出更为卓越的战斗力。
金轮法王和裘千仞打了一天一夜,裘千仞败逃而亡,这本是金轮法王的高光时刻。但从小说情节分析,金轮法王看似赢了,其实输得一塌糊涂。当时金轮法王正值壮年,龙象般若功大成,战斗力处于巅峰。而裘千仞已经年过九旬,多年为了压制心魔而没有练武,武功大幅度退后。即便如此,金轮法王打了一天一夜才侥幸取胜。裘千仞用轻功从大理跑到江西境内的黑龙潭,最终取得瑛姑原谅后坐化。这样的裘千仞比起十六年前在雪地发疯时尤有不如,当时他被杨过用玄铁剑打败。杨过不过用了几百招而已,但金轮法王用了一天一夜。
由此可见,金轮法王虽然十六年苦修龙象般若功到达巅峰,但比起十六年前初会玄铁剑法的杨过还是颇有不如的。后来襄阳大战差距就更大了,杨过以独臂施展黯然销魂掌击败武功大成的金轮法王,练兵器都不用依仗了,可见两人的武功水平在继续拉大。最后重伤的金轮法王被周伯通压在火柱之下,完成了其反派的必然败亡的结局。从这些情节看,金轮法王在单独面对黄蓉这个级别的一流高手时尚能独占上风,可一旦面对五绝级别的高手就一筹莫展。他即便面对内功略逊于五绝,但双手用玉女素心剑法的小龙女,也是毫无胜算。
从小说的旁白来看,裘千仞和金轮法王无疑是与五绝平齐的高手。但从剧情中的实战表现来看,两人总是差了五绝一筹,是典型的实战拉垮型角色。他们实战拉垮的原因众说纷纭,但有一点细节是很多网友都没有提到的。从那个年代的武侠小说风格来看,这个细节很可能才是作者想要体现的真实原因。
裘千仞和金轮法王除了武功极高以外,还有个共同特点就是非常的工于心计,他们是典型的阴谋家。他们在战斗发生之前,要通过心计各种布局,让自己占据战斗的最大先手,然后才会从容入局,谋定而后动。他们这种方式与黄蓉父女形成鲜明的对比,黄蓉父女更多的是急智,而非谋定后动。
从文化和哲学上看,谋定而后动才是大智慧,急智只是小聪明。中国人讲究大智慧超过小聪明,但小说中却反其道而行之。裘千仞和金轮法王布局半天的阴谋诡计,却往往被黄蓉的急智破坏,达不到最佳效果。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的武功往往就发挥不出来了,多次出现实战拉垮的现象。从这个侧面分析,两人在实战中过于依赖阴谋诡计,导致了他们对于武功的集中度不高。这在很多剧情中是有明显体现的,也能说明了他们武功的缺陷并不在于身上的武功修为,而是在于心理上的一些不可控制的因素。
比如君山丐帮大会上,裘千仞被郭靖逼退。当时郭靖自认最多扛对方一百招,但裘千仞居然被几十招就吓住了,主动选择放弃。他的理由是郭靖的出现超出他对君山丐帮形势的判断,怕丐帮有什么阴谋,只能明哲保身。后来在嘉兴烟雨楼交手时,他与郭靖黄蓉打成平手。这并非因为他的武功不如郭靖黄蓉联手,而是因为他想先让欧阳锋和黄药师拼个两败俱伤,最后再出来捡便宜。结果不但便宜没捡到,自己还闹个灰头土脸。从这些情节看,裘千仞典型的把心思放在阴谋中多于武学,使得实战中精神不集中,往往被对手以弱胜强。
裘千仞还有个心病,那就是对杀死瑛姑之子造成的心理阴影。在《射雕英雄传》中他与郭靖多次交手,每次都占尽上风。但每当郭靖要落败时,黄蓉就拿瑛姑吓裘千仞,裘千仞就被搞得心神不宁,最后落荒而逃,这就是不败而败了。裘千仞因为太过工于心计,在战斗中往往想太多,注意力不够集中,战斗力就打了折扣。无独有偶,这种情况在金轮法王身上也多次出现,成为其实战拉垮的根本原因。金轮法王在多个场景中占据绝对上风的情况不少,但最后都是因为类似的原因不败而败,或者被拖到真正的高手降临。
比如在蒙古大营面对周伯通时,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对付周伯通,而是考虑如何和其他蒙古高手争锋,想利用周伯通打压潇湘子、尼摩星等别的高手。结果蒙古几大高手各自为阵,周伯通来去自如,几人在忽必烈面前丢尽了颜面。同样的场景还发生在绝情谷中,金轮法王犹豫不决不敢打头阵,希望先牺牲潇湘子等人,结果几人被周伯通玩弄于股掌之中。即便是在他用毒蜘蛛伤了周伯通之后,也不敢直接冲入山洞中痛打落水狗,在外犹豫不决的各种试探。结果让小龙女拖时间把周伯通的毒解了,于是金轮法王只能落荒而逃。
从上述三个案例可以看出,金轮法王不是与周伯通相差太大,而是心态太不稳定。他每次都是想要以最小的代价,来获取最大的利益。这种做法并没有错,但使他缺少一种奋起抗击的勇气,也就缺少了打硬仗的心理素质。一旦自己的计谋受挫,心理上就不稳定了,首先想的不是如何击败对手,而是如何逃得性命。正是这种心理上的缺陷,导致了金轮法王没法打硬仗,面对同级高手总是实战拉垮。即便是年老快死的裘千仞,也能跟他打个一天一夜。金轮法王打赢了这一仗,也不敢过于逼迫,让裘千仞从容逃走。
作者对裘千仞和金轮法王的这一设定,正好与现实中两种说法相吻合。第一种实在竞技体育中,竞技体育中认为最高水平的竞争,其胜负往往取决于运动员的临场心理因素。越是大心脏的运动员,临场越能超水平发挥,才能取得最佳的战绩。而裘千仞和金轮法王恰好是那种心理因素不稳定的,一般在竞技体育中成为顶级选手几率极高,但得冠军却非常难,千年老二是他们永久的归宿。第二种是说法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武侠小说中,对于“精诚”二字的文化体现看得很重,凡事故事中的高手都是着重与这两个字的。
比如在古龙小说陆小凤系列的《决战紫禁之巅》中,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战,结果西门吹雪的一剑西来大破对方的天外飞仙。这个故事武侠迷们都是耳熟能详的,其中最后西门吹雪对叶孤城的天外飞仙的评价尤为经典。西门吹雪认为叶孤城的天外飞仙是高于他的,但因为叶孤城的心不诚,所以天外飞仙用不到最为精纯的程度,因此在决斗中落败。叶孤城为什么心不诚呢?看过小说的人都知道,叶孤城决斗是掩人耳目,真实目的是篡夺皇位。他打架时还想着自己的阴谋,自然注意力不集中,落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同样类似的情节还出来在黄易小说《覆雨翻云》的故事中,其中黑榜高手毒手乾罗攻打怒蛟岛的桥段中体现比较明显。毒手乾罗大举围攻怒蛟岛,觉得自己可以一举将这个长江流域的最大帮会吞并。怒蛟岛的第一个高手是覆雨剑浪翻云,也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在小说初期的设定是,浪翻云因为妻子早逝而荒废武功,整日喝得烂醉如泥。毒手乾罗认为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击败浪翻云,结果反而败于对方的覆雨剑之下。浪翻云对自己的评价是,“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也就是说,浪翻云把自己对妻子的情意放在剑法上,将剑法发挥到极致。
作者的立意很明确,浪翻云看似因情殇而荒废了武功,实际上却是将情与剑合二为一,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实战中的浪翻云既是用情,也是用剑,而且非常专一,到了唯一的极致。但毒手乾罗既要布局攻打怒蛟岛,又要想着怎么拖住和打败浪翻云,结果三心二意之下,反而无法将武功发挥到极致。可以从那个年代的作者在武侠文化上,对于专一和精诚看得是非常重的。在他们笔下,凡事能取得最顶尖武学造诣的高手,必然是专一和精诚的。黄药师用情专一,欧阳锋和周伯通完全是个武痴,郭靖除了练武没别的想法。
与他们相比,金轮法王和裘千仞的想法就太多了,欲念也更多。金轮法王既要抢蒙古国师之位,又想要在中原推广藏传佛教,还想要打败中原五绝当天下第一,还想要辅佐忽必烈一统天下。如此多的想法让他的精力完全分散了,即便以他的超人天才将龙象般若功练到顶级,实战之中又能用处几成?裘千仞与金轮法王几乎一模一样,他也相当天下第一,还想用铁掌帮压制丐帮,还想在完颜洪烈面前取代欧阳锋的地位,还想勾结金兵南下侵宋。如此多的想法和欲望要去完成,他哪有精力将武功推到天下第一的地步?
小学生知道一心一意和三心二意的寓言故事,他们却是典型的利令智昏,最终也实战拉垮也就是情理之中了。作者塑造这两个角色不只是单纯的反派,而是有着深刻的意义的。他们从个人理想、门派势力、政治动向等各方面的倾向性上,都体现出了人类在贪婪方面的巨大缺陷。这样的缺陷在实际行为中体现为心思的杂乱和精神的涣散,想得太多也就无法集中于一点,这样的角色也就只能成为正派英雄的垫脚石。作者在文学上最为高明的就是,他将这两个角色的失败活生生的表现了出来,又符合人性变化的本质,这是非常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