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我已经25岁了,依旧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其实,我虽然没有找到老婆,并不是我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家里条件实在太差的缘故。
父母生下我们四个儿子,大哥倒是按部就班地娶妻成家,轮到二哥就开始有点为难。还是大嫂贤惠,哥嫂帮着父母一起出钱出力,那个年代花销也不是特别大,二哥的婚事也成了。
但什么事可一不可再,大哥大嫂费尽心血帮二哥成了家,他们自己的家也不能丢,孩子出生了,该花钱的地方就得花。于是,三哥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眼见得就要成了单身人。
后来还是父母开口说:老三,你这样下去真的耽搁了,都是父母没能力拖累你,你要是有什么去处就出去吧。
于是,三哥就成了上门女婿,家里还有父母和我这个老幺。
都说父母疼幺儿,从小到大,父母和三个哥哥对我也确实体心如意,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也从来不会让我受什么委屈。
当然,我也算得上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有点娇惯,却并不会过分,待人接物做什么事都知道进退,这也是父母哥嫂们对我不离不弃的原因。
眼见得我也十七八岁了,父母的身体也差了,再这样下去,肯定就是三哥一样的出路。刚好那年征兵通知到了我们村,我便报名参加。
还别说,读了初中的我又是在农村长大,从小农活也做过不少,身体素质过得去,体检一路绿灯顺利通过,成了一个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出发前,父母叮咛嘱咐,在部队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活好好学本领,争取能留在部队。
父母对“留在部队”其实并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明白一个道理,儿子要是能留在部队,娶老婆的问题就肯定能解决。
我在部队也确实过得很扎实,因为上过初中的缘故,新训完后就被安排在运输连开车。
这在那年代可是一门了不起的技术,只要开车技术过得硬,就算不能留在部队,退伍回家也能养家。
四年军旅生涯一晃而过,我没有提干的机会,只得老老实实退伍回家,这一年,我已经22岁了。
在回家之前,我心里其实还颇有点踌躇满志的,自己学会了开车的技术,难道回家还赚不到钱?
可真的回来后才发现,在我们那样的穷乡僻壤里,开车的技术还属于“屠龙技”,很少有用武之地。
当时我们当地唯一的一条公路上,除了早晚两趟去县城的班车外,就只有零星的几辆拖拉机在跑。如果哪天有辆汽车路过,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停下来张望很久。
所以,我的学成归来,对生活过日子暂时看不到好处,依旧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种庄稼。
这时间不等人,一转眼就是三年过去,我已经25岁了。
三年的时间,除了长了点年龄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赚到,父母就每天都要和我唠叨几句,无非就是都是父母没能力,拉了我的后腿之类的话。
其实这两三年来,也先后有好心人给我介绍过对象,因为在部队锻炼了几年,外表形象上,在我们当地算是鹤立鸡群,说话做事都有点魄力。
可只要和女孩交谈几句,对我家里的情况稍微了解之后,对方就不约而同地玩起了失踪,再也没有下文。
83年夏天,刚刚过去的双抢,我也算是领先别人完成了,“嫁到”邻乡的三哥三嫂来了,一进门就对我说:
四弟,有个好消息,我们村上有个姑娘,我和她说起你的情况时,对你挺满意。她就在你们镇上学裁缝,你赶紧去见个面,要是合适就尽快拿下。
确实,虽然兄弟几个经济条件都不算好,但对我的终身大事,即使是做上门女婿的三哥,也从来没有忘记。这不,双抢这么忙的时候,还抽时间回家来说这事。
得知对方在镇上做事,我心里其实并不大愿意去了。
原因也很简单,在此之前,那些乡下的姑娘都瞧不上我,人家在镇上开过眼界见过世面,就更大可能看不起我的。
但不管怎么样,三哥三嫂的好意不能不领。反正相亲嘛,我也已经是轻车熟路,去镇上走一趟也行,我自己顺便还能买点农药回来。
于是,陪着哥嫂吃了饭,我就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的旧单车出发了。
可惜走到半路,路上的一个石头把单车前轮顶了一下,我又有点心不在焉,当即就摔了一跤。
摔跤倒不要紧,对我这样当过兵的男青年而言,一点小伤完全不在话下。只是脚踝似乎被扭了一下,虽然看上去没有肿,但稍微使劲就很痛。
即使这样,我还是勉强骑着单车到了镇上,一路上尽量不让受伤的左脚用力,按照三嫂的指点,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裁缝店。
我没有冒失闯进去,先站在门外装作等人的样子悄悄打量。
一间房子里放着四五台缝纫机,还有五六个女的,年纪应该都差不多,只有一个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不知道在干什么。
自认为看清楚了里面的状况,都走到门口了,自然就得进去见见。于是把单车停在门口,直接朝屋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礼貌地问道:请问美霞姑娘是在吗?
屋里有好几个人,原本很有点叽叽喳喳的声音,我一开口反倒安静了很多,其中一个转头看向我:
我就是,可我不认识你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进裁缝店,嘴里自我介绍说:我是华军(我三哥)的弟弟,我嫂子让我来的。
我这么一说,对方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也起哄了。
姑娘家嘛,在一起肯定瞒不住,即使是相亲这样私密的事情,她们也会私底下交流的。
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我看清楚了美霞姑娘,三嫂确实没有说假话,很漂亮的一个姑娘。
对方看样子应该也就二十出头,头发绑着两只麻雀尾,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乌妩媚而略带羞涩。
我瘸拐着朝她走了两步,想要和她近距离大哥招呼,旁边的女孩子们却说,你们俩去门口的院子里说吧,就别在这里让我们听到了。
美霞也没有怎么扭捏,和那几个姐妹胡扯了几句,就跟着我到了门口,刚好路旁就有几个石墩子,应该是以前旧房子的屋柱墩子,她们几个在这里习惯了,她就随意坐了下去。
见她表现得非常得体,我心里也很是佩服,也没有矫情,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其实我的到来,美霞肯定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对于我的表现,也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安静地听我做自我介绍,偶尔也会问几个小问题,我都一一做了回答。
大概聊了那么十来分钟吧,美霞站起来对我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其他我都好,就是有一点,你说在部队当司机,为什么回家这么多年了,还是在耍锄头把呢?
我听出来了,美霞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分明还是意犹未尽,只是良好的家教影响下,她才不至于说出“你是不是胸无大志”那样刺耳的话。
我稍微愣了一下,因为直到这时候,我们的交流可以说非常顺利,我心里也对她颇为认可的。
但从她欲说还休的状态、以及掩饰不住的眼神里,我完全看得出来,她对这个事是非常在意的。
我突然没有了解释的兴趣,解释这个问题并不难,无非就是告诉她,我家里实在太穷,买不起车,家里也没有什么关系找到开车的工作。
见我不多说,美霞也没有继续的意思,站起来和我告别,还说害你跑一趟很抱歉,如果今后再见希望还是朋友。
这话说的很委婉,但却又明确地告诉我:这次相亲彻底没戏。
如果是以前,我还真的没有太多的感觉,但今天好不容易对她有点意思,突然却被拒于千里之外,我心里还是颇为丧气的。
但我也知道,这样的事不能强求,也就强颜欢笑地告辞。
我转身的时候,美霞已经进了屋,我伸手刚刚摸到门口的单车,想要推着掉头回家时,屋里传来“啪”的一声,还伴随着一个女人的惊呼:哎哟……
我朝里面探头一看,原来是刚才蹲在地上的那个女的发出的痛呼,她身旁的那台缝纫机还倒了。
里面都是女人,一台缝纫机还是挺沉的,我虽然心情不好,但这时候也不愿意见死不救。
于是便放下单车,进屋直接走过去,把缝纫机扶起来,还顺手把压在缝纫机下面的女子也拉了起来。
对方朝我笑着道谢,我这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一把扳手,应该是在修理缝纫机吧,于是便问她是不是在修理。
女子告诉我,这台缝纫机的踏板有点晃,自己想着调整一下,刚才用劲大了,竟然把缝纫机给掀倒了。
我接过她手里的扳手,蹲下去查看了几下缝纫机踏板,发现就是两边的紧固螺丝松动了,便帮她紧固了一下,伸手试了试不再晃动,我就准备离开。
放下扳手朝外走,那个女的却跟在我身后说:谢谢你了,我还有两个徒弟的缝纫机也不好用,能不能麻烦你帮着看看。
我这才明白,这个女子就是大家的师傅,也就是美霞的师傅,看上去年龄也不大,想不到竟然是师傅。
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对我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于是便转身过去帮忙。
也就是跟在她身后才发现,女子的一只脚有点细微的跛,只是不是很明显。当然,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刚才被缝纫机压着导致的。
见我要修理缝纫机,美霞那群女孩子都起身离开,对她们来说,与其说是来学缝纫,更不如说是来街上见世面的。如今刚好有机会,那就大家结伴逛街去了。
闹哄哄的大家都走了,只有我和师傅在店里,朝着缝纫机走的时候,我忍不住笑道:想不到我们这么有缘……
对方纳闷地看着我,我便指着我手上的左脚说:我们的腿脚都不是很方便……
对方脸上稍微优点尴尬,但随即就显得很坦然,竟然附和着说“是啊,这么巧”。
两台缝纫机都不算旧,无非就是用的人不是太爱惜乱猜导致的,我稍微帮着调了一下平衡,很快就修好了。
一边修理一遍和女师傅聊着,也知道她叫青梅,今年25岁,因为一只脚确实有点跛,一直都没有对象。
这时候轮到我尴尬了,因为不久前自己的玩笑,那是不知情瞎说,如今知道对方真的是腿脚不便,我那么说就显得太没礼貌了,于是便赶紧朝她道歉。
青梅很大方地说不要紧,还说这东西是瞒不住的,别人不说也看在眼里,你说出来也不会让我更受伤。
我突然对她无比膜拜,一个年轻女子,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心理素质,难怪就能当别人的师傅。
修好了缝纫机,青梅请我坐下喝杯茶,于是便继续聊着。得知我在部队是开车的,今天和她徒弟相亲却被红梅拒绝,青梅突然对我说: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都是腿脚不便太有缘么,你要是不嫌弃,我们试试?
我脸上再次露出尴尬,倒不是因为青梅的腿有点跛的缘故,而是让我再次觉得自己之前说的话多么伤人。
我再次朝她道歉,青梅却站起来对我说:我说的是真的,你考虑考虑,如果没意见,我们就试着交往一下。
回到家,我把今天的经过告诉了父母和三哥,三嫂对红梅的表现很无语,但听说了青梅的事,他们都极力怂恿我努力试试。说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别说脚不是很明显,就算是真瘸,也不要错过。
我和青梅开始了交往,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和她一起的时候,我都故意表现出一只脚有点跛的样子,希望以此来弥补一些第一次说话对她的伤害。
青梅善解人意地对我说:那时候还真以为你确实有点跛,所以才大胆和你说,要是知道你是路上扭伤的脚,我还不会说出那番没羞没躁的话呢。
83年年底,我和青梅就成亲了,虽然是把她娶回家,但婚后我们却还是住在镇上。
她依旧经营着那间裁缝店,岳父还凑钱给我买了一辆旧货车,我算是拥有了自己真正的职业。
85年,我们的孩子出生了,青梅的裁缝店也歇了业,一门心思带着孩子。当然,因为家里有台货车,收入养家完全不在话下。
几年之后,我用那台旧货车积赚了一定的本钱,随即就鸟枪换炮买了新的解放车,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是我们镇上第一台私人货车。
我们夫妻的生活,几十年都和谐如意,在我的眼里,妻子的左腿,完全不是什么缺陷。甚至很多年后我都还在告诉她:我们的婚姻,就是跛脚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