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谨小慎微,有时候明明自己占理,却也不敢大声收出来,反倒还会是默默地自我反省。
这样的性格,我小时候很不理解:我们虽然不能惹是生非,但总不能让别人欺侮也不知道反抗吧。
直到自己长大后,才明白老一辈人的智慧,真的是影响深远。这个理解,在我们家和张家的恩怨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我们家和张家是隔壁邻居,两家的房子隔着不到一丈地,虽然不是同姓同族,据说祖上几代人都挺合得来,后来两家的房子就挨到了一起。
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我们和张家的关系就不怎么样了。主要是我父亲太过懦弱,而张家的张大壮又是湾里有名的蛮八经,动不动就撸袖子干架的人。
我父亲只有两兄妹,姑妈嫁到了街上后来还进了供销社,这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可真是一份给家里长脸的出息。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乡亲们就开始议论,老黄家的屋场是个风水宝地,才出了有出息的后人。
这话你说有理吧,也只是无头无脑的迷信,你说没理吧,除了姑妈有了工作之外,我们这一代两兄弟,读书的成绩也很不错,说不准将来还能出个人才。
所以,关于我们家老屋是风水宝地的说法,基本就被乡亲们认可了。
姑妈出嫁后,我们家的人口就很适中,再加上我们兄弟俩都读住学,每周才回来一次,家里的房子就显得有点多,疏于打理之下,靠张家那边的两间屋子就有点破损了。
张大壮就瞧准了这个机会,找我父亲要买下我们家的那两间旧屋:老黄哥,你的房子反正有多,那两间靠我家,我家人口多,不如就卖给我好了,我出五十块钱。
如果张大壮出的价钱公道,我父亲说不准就答应了。可50块钱买两间旧屋,傻子都知道吃了大亏啊。不说拆下来的旧木料还能用,就只说那两控屋场地基,也不止区区50块钱。
但我父亲却不敢说你给的钱少了,只是推托说:我也有两个儿子,现在读书不在家,看上去似乎房子空闲了,但他们长大总得成家啊,这旧房子就不能卖。
张大壮碰了个冷钉子,虽然很恼火,却也不好硬来,但心里的不满就种下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大哥考上了县里的一中,学费就要几百块钱,再加上我也上初中了,这笔开支对种地的父亲来说,真的是压力山大,七凑八凑也还差三百块。
幸好父亲也有几个知心的好友,主动和他说愿意借钱给他。但父亲却说自己没有什么做抵的东西,怎么能空手借你的钱呢?
最后,那个叔叔就提出来说:你的旧房子要拆掉,那就把旧木料卖给我好了。父亲没有办法,就把旧房子拆下来卖给了那个叔叔。
那些旧木料竟然换了四百多块钱不说,屋场地基还是我们自己的,这个价格和张大壮当初提出来的价格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张大壮生气了,在门口堵住我父亲恶狠狠地说:你瞧不起我,旧房子宁愿卖给外村人也不卖给我,今后有你好受的。
我父亲慌忙和他解释,还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给孩子们凑学费,要不然还真没有准备拆房子。
可张大壮完全听不进去,更别说检讨自己出那么丁点钱的过份。
从那以后,我家和张家的关系似乎更紧张了。尤其是张大壮的那个混儿子,更是经常在我们家附近晃悠。
张大壮的儿子是我们村出了名的二流子,游手好闲不说,手脚还有点不干净。看到他经常在我们家附近逗留,父母不敢说什么,只是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到了年尾,哥哥从学校回来。因为要学英语了,便买了一台收录机,好像是花了一百多块钱,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时髦家电,没几天全村人都知道了。
那天我们全家去外婆家走亲戚,天黑时回到家一看,家里的门敞开着,挂锁也被扭坏了,一眼看出就是来了小偷。
父母在家里检查了一遍,倒也没有丢弃它东西,只有哥哥房里那台收录机不翼而飞。
这在当时也不算小事,父亲再怎么懦弱也不敢瞒着,直接就去了支书家里说情况,支书又报告到了乡里,治安队连夜就来调查。
调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偷走收录机的事张大壮的儿子张强,连夜就被送去了治安队,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
按照常理,在农村做小偷被抓的人,自己都会觉得抬不起头,见到别人都会低头绕着走。
可张大壮却不一样,自从他儿子被治安队抓走后,一直在门口朝着我家咋呼。说什么你老黄家心狠手辣,竟然把我儿子送进了监狱,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报这个仇。
张大壮的话是真是假,我们分不清楚,我们兄弟俩倒还好,反正自己占理,你一个小偷还能翻出天去?
可我父亲害怕了,我们兄弟拦也拦不住,他甚至还跑去张家和张大壮说情:
大壮老弟,可真不是我们陷害强侄子 ,家里遭了贼,我也不敢隐瞒,就去和支书说了一声,后来的事就是支书去公社汇报的。
张大壮却越发来劲,虽然不敢动手打人,说话却更加难听:从今往后,我们老张家和你们黄家不共戴天,你们千万别有什么事犯我手里,到时候有的你们好受。
张大壮这番话听在我们兄弟耳朵里,倒也像一番笑话,根本没有在意。可没多久,父亲就真的犯难了。
每年的正月,我们家都要送征购猪,也就是把家里养的肥猪送到肉食站,虽然价钱不高,却也是那年代农村人少有的能见到钱的渠道。
我们家的那头肥猪也就一百五六十斤,父亲请了个人,两人用竹杠子抬着猪走了十来里路送到了公社的肉食站。
可肉食站的站长看了一眼我父亲,甚至连竹杠上的猪都没有看,开口就打发他回家:你这头猪不行,不知道吃了多少猪食在肚子里,不是明显来骗国家的钱么?
我父亲赶紧和对方说好话,还拍着胸脯保证说:我家的猪昨晚就没有喂食,怎么一肚子猪食呢?你看看猪肚子就知道了,两块肚皮都快要贴到一起了。
可不管你怎么解释,肉食站站长就是不收,只是不耐烦地让我父亲把猪抬回家。
猪卖不掉其实也无所谓,但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们兄弟都在等学费呢,再说了,十几里路抬过来就不容易,抬回去难道就不卖了?到时候不得再次请人辛苦一趟?
父亲好话说了几皮箩,肉食站长就是油盐不进,父亲无计可施,却又舍不得就这么白费力抬回去,垂头丧气蹲在肉食站门口发愣。
帮忙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就提醒我父亲说:是不是对方想要点好处,要不买包烟给他吧。
父亲赶紧去供销社买了一包大前门烟,那可是带过滤嘴的香烟,在我们当地算是最好的纸烟了。
肉食站长接过了大前门烟,可猪还是不收,只是说话的语气稍微松了点,脸色也不再那么冷酷了。
父亲终于绝望了,正打算真的抬着猪回家,还没起肩就遇到了熟人,也就是我们公社的主任。
主任的老家就是我们村,只是和我们家没有亲戚关系,真要论起来,或许和我父亲能说是远房族兄弟。
虽然不是亲戚,两人当然是认识的,主任主动和我父亲打招呼,还笑呵呵地夸我们家的猪养得好。
父亲随口说了一句:养得再好又怎么样?肉食站还不收呢。
听了我父亲的话,主任却很有兴趣,拉着我父亲问了个一清二楚,听完之后显得很生气,却也没有直接进肉食站,反倒又拉着我父亲的手往外走:
老大哥别急,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先请你吃个早餐,你的猪就放在这里,我让人给你问问,反正不会丢你的,也包你不要抬回去。
我父亲对这个当主任的老乡哥很信服,跟着他去了供销饭店吃了早饭,主任就打发他回家了。
父亲虽然不知道主任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听领导的话,是他们那代人深入骨髓的认知。虽然自己的猪还放在肉食站门口,却一点也不担心丢了,真的老老实实回了家。
真的到了家之后,父亲还是有点忐忑的,可到了天黑前后,我们家就来了个陌生人,竟然就是那个肉食站的站长。
站长的姿态放得很低,一口一个赔罪,说自己工作不扎实,得罪了群众,也让领导批评。自己如今知道错了,你的征购猪已经收下,当时有主任在场看称,价格也算好了,现在是来给您送钱的。
我父亲满头雾水地收了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肯定是主任在中间起了作用。
后来才知道,那个肉食站的站长竟然是张大壮的小舅子,一开始刁难我父亲,显然是为了给姐夫和外甥出气,只是没想到被主任碰到,不得不服了软。
我们和张家的关系,从那以后就变得有点诡异起来,张家对我们还是不怎么样,却也不再做得那么露骨。
而我们一家、尤其是我父亲,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过了很多年,我们家的状况也有了很大变化,大哥后来考上了大专,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
我高考时也考上了省里的大学,毕业后想到老家只有年迈的父母,就在老家的县里找了份工作。
这时候,我父母已经很老了,张大壮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威风,走路都需要拄拐杖了。
但每次回到家,还是经常看到父亲和张大壮有点交集:
我父亲坐在地坪里晒太阳,张大壮喜欢拄着拐杖在门口的路上走走,两人不怎么搭话,却也不是仇家,有时候也会互相打个招呼,说几句没有营养的话。
我有时候也会和父亲说:张家早年和我们那么不对付,实在是欺人太甚,如今我们虽然不至于要去“报仇”,但冷面相向不搭理他,他也没啥话说啊。
的那父亲还是那么平淡地说: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家可以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再说了,我们风光时对他稍微客气点,他不就更没了发脾气的由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