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棕匠,这门手艺现在已经几乎没有用武之地了,但在八十年代,却是我们当地比较走俏的一个行当。
我的老家在湖南益阳山区,全乡各地的村前村后小山头上,几乎都长满了棕树。
自古以来,我们当地人对棕树的利用就有了一整套经验,可以说,在我们当地人眼里,棕树全身都是宝一点也不为过。
比如棕树的叶子,每年早晚两季扯秧的时候,就会砍一片粽叶,然后把它撕成细条状,就是最好的绑秧的绳子。
价值最高的,当然还得数棕树树兜树干上的那些网状棕皮,我们那里叫棕片。割下来之后经过处理,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绳索、蓑衣、棕垫之类。
尤其是棕绳,不但历史悠久,而且还非常耐用。我们当地农家装东西的竹箩筐上,就少不了棕绳。
而八十年代开始流行的“绷子床”,不但少不了棕绳,更需要棕垫,这就更加促成了棕匠这个行当。
而我父亲就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棕匠,据说从我太爷爷那一代就开始传承。父亲做出来的棕绳或者棕垫,不但耐用质量好,价格HIA厚道,在当地的口碑很不错。
搞集体的时候,父亲就是我们大队脱产的棕匠,虽然也没有什么高收入,但体力上比别人要轻松很多。
82年包产到户之后,我们乡里也琢磨起集体企业来,办一家棕厂,就是当时的人们最容易想到的事情。于是不出意料,我父亲就成了乡棕厂的“总工”。
可惜,乡办企业红火不了多久,就那么三几年时间迅速凋落。到85年86年前后,棕厂就有点举步维艰,一些年轻的、头脑灵光的人就陆续离去。
只有我父亲,因为干了一辈子棕匠,也找不到其他的门路。
再加上他还一直固执地认为,棕绳和棕垫都是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虽然发不了财,但养家糊口还是可以的。
于是,父亲不但继续留在棕厂没动,85年底甚至还自己承包下来。自己出任了厂长,母亲和大哥也跟着打下手,说是棕厂,其实也就是一个家庭作坊吧。
我是66年出生的人,从小到大,父亲一直督促我上学。于是我一个乡里姑娘,竟然也小学初中到了高中,成了我们村里唯一的高中生。
可惜,86年的高考,我的成绩离录取线太远,不出意外地落榜,甚至连复读的勇气也没有,只得回家做家务。
用父母的话说:书读到了你肚子里是永远不会丢的,没有考上大学也不要紧,在家里做点家务学点女红,再过两年到了年龄就嫁人了。
当时的棕厂,已经没有了前些年那么多产品,父母带着大哥做点棕绳,棕垫之类的。因为大哥已经成家,父亲还得给他一份工资,一家人算是勉强糊口。
这里面,棕绳其实也分很多种,如我们当地挑担用的“箩索”,算是我们家的拳头产品,之外还有绷子床的小棕绳,以及一些学校用的拔河绳等等。
我虽然一直在学校读书,但父母家人有这么传统手艺,耳闻目染之下,其实也自然地学会了很多棕制品的手艺。
一些简单的活,如把处理好的棕毛用手架子拧成绳胚,比如把绳胚上到架子上作成棕绳,这些我都很熟练。
唯一感到困难的,就是把棕片挂成棕毛,尤其是棕片两边的棕柄处理,那些算是力气活,我一个女孩子自然不大好操作。
86年的大暑前后,因为正是农忙时节,父母和大哥都要去收稻谷插晚稻,棕厂里也不能没有人。
于是,父母便把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我派去守厂。也交代我不用干什么活,只要看着厂子,有人来了,如果是买东西的,有库存的人就卖一下,没库存的记下来,让人家过几天再来取。
我带了几本书去了棕厂,对这样的任务到不排斥,无非就是换个地方看书而已。
连续两天都无所事事,毕竟正是农忙,大家都忙着在田里干活呢,谁有空来你的棕厂买东西?
第三天,我算好了时间,顶多还有一天两天,父亲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我就能回家去啦。
这天中午,我刚做好饭准备吃,外面突然进来一个人。还是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应该和我差不多,很是客气地问我说:有没有现成的绷子索?
所谓绷子索,就是当时最流行的绷子床架子必不可少的绳子。
在以前,我们当地的床铺,都是在床上扑上一层竹片,然后堆上厚厚的一层稻草,最上面才是棉絮垫辈和床单。
有了绷子床之后,只要在木框架上缠紧棕绳,然后放上棕垫和棉絮就行。比起那些古董级别的床来说,没有了稻草的脏乱差,看上去确实要高大上很多。
我赶紧请他坐下,然后去了另外一个当仓库的房间翻看了一阵,发现只有“箩索”而没有绷子索,便出来抱歉地告诉他:暂时没有,能不能过两天再来拿?
我还算了一下时间,就算两天后父亲再回来,一天时间也能做好,到时候也不会耽搁人家的事。
可对方听了脸上显得很失望地说:木匠已经到了我家,床的架子今天都能做好了,明天肯定要用,你这里要是没有的话,木匠明天就没活干了。
见客户要走,到手的生意没了,我还是很有点不甘心的,就想着怎么才能留住这个客户。
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问他说:你不是要明天才用到么,可惜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完成。
对方显得很高兴,毕竟我们乡也只有我们一家棕厂了,我家没有的话,他就得去十几公里外的地方买。
这一来一去耽搁时间,质量和价格还不一定,既然我愿意帮他赶工,当然就很开心了。
见我担心只有一个人怕赶不上,他还主动说:我可以留下来帮手,给你做一些粗活还是可以的。
确实,只要是我们当地人,不管男女老少,就算不会打棕绳,多少也看到过一些,对于里面的流程不是太陌生。
我三口两口吃过饭就开工了,我们一边聊着,一边准备工具,才知道他叫阿亮,就是棕厂所在地石塘村的人。
幸好,父亲和大哥虽然不在,但在屋子里留下一大堆挂好的棕毛,这就给我分担了最大的压力。
所谓棕毛,就是把棕片用铁钩勾散,最佳的状态就是形成一根根的棕丝,然后就可以用手工架子扭绳胚了。
我拿起架子就开工,阿亮也想帮手,可是试了几下,扭出来的绳胚粗细不匀根本不能用,也就只好放弃。
我便安排他去坪里安放架子,等我的绳胚够了,直接就能上到大架子上做成品。
直到天快黑了,我的绳胚才勉强完成。粗略算了一下,一副绷子索大概需要25丈也就是七十几米,上到大架子上,两股绳胚绞成一根棕绳,也就需要一百多米绳胚啊。这个工作量也算是难为我了,手指手掌都起了好几个血泡。
阿亮一直在帮我跑前跑后的,等到天色完全黑了,我们总算把绳胚上好,只等完全绞紧就算完工。
可肚子不争气,只能先吃饭,反正天已近黑了,那时候也没有电灯,吃过饭在月光下绞紧应该也不成问题。
我手忙脚乱地开始做饭,阿亮自告奋勇当起了厨子,炒了两个小菜,我们就开动了。
一起共事了半天,大家都是年轻人,于是就算得上熟人,一边吃一边聊,心里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
吃过饭还得继续开工,那一晚,我俩忙到十点过后才完工,阿亮终于拿着绷子索回去了,临走前还对我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还说有时间一定要去找他玩。
我倒是很满足的,毕竟也算是我这么大来第一次单干赚钱,拿着手里的十五块钱钞票,心里相当的自豪。
可第三天父亲回来后,不但没有表扬我,甚至还苦口婆心地说教了一大堆:
绷子索不需要像箩索那么负重,应该掺一些粽柄上的棕毛才行,你全部用上好的棕毛,那还得亏本呢。
这也难怪,粽柄挂出来的棕毛,不但粗黑还很短,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可我哪里懂那些门路啊?人家东西也拿走了,钱也付清了,总不能去抢回来吧,只好在心里郁闷罢了。
原本以为这事就那么过去了,可半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很意外的事。
时间来到87年,我满了二十岁,也就有人来给我说亲,对方就是石塘村的人。父母不反对,我也无法推脱,只好勉为其难地去相亲了。
一见面才知道,对象竟然就是阿亮,看着我们像熟人一般聊得很开心,作介绍的大婶更加高兴了。
我和阿梁的亲事就那么定了,按部就班地经过半年的来往,88年年初,我们就结婚了。
新婚之夜,我很紧张地坐在床沿上,静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丈夫却走到我面前说:你有没有感觉这张床有什么不一样?
我当然是满头雾水,反问他为什么,丈夫这才对我说:
这张床用到的绷子索,就是当年我们俩一起做的啊。谁也想不到,你当时就是在给自己的婚床添砖加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