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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的最后一天,大梁结束了他在白鹿原的“朝圣”之旅,心满意足地在朋友圈里晒出了“九宫格”,也没忘了配上一段慷慨激昂的小作文:“今日打卡白鹿原陈忠实故居,二十载梦想一朝成真,游于大家之境,自有无边光景、万紫千红,不虚此行!”
白鹿原影视城内复刻的“陈忠实故居”内景(图:网络)大梁是我的大学同学,是陈忠实的忠实粉丝,作为一个湖南人,他对陈忠实这个老陕有着一种近乎狂热不能自拔的景仰与膜拜,光是《白鹿原》就买了三本:一本盗版、一本平装版、一本精装版。据他所言:当年他高考考了一个很不错的分数,如果留在老家,高低也能混个211,最后却不远万里来了我们这“烂㞞”学校,就是想在西安追寻陈忠实的足迹。
大梁在西安上了七年学,之后还工作了两年半,直到前几天,他才终于夙愿得偿。作为曾经的狐朋狗友之一,我自然是应该打心眼里替他高兴的。只是点完赞之后,才突然觉出有些不对——陈忠实是土生土长的灞桥乡党,他的故居是怎么跑到蓝田,也就是大梁去的那个“白鹿原影视城”的所在地的?
仔细查了一下才知道:陈忠实原来并没有在白鹿原上那个所谓他的“故居”待过,甚至也不是后来搬过去的。陈忠实家的老房子,从头到尾都在灞桥的西蒋村,白鹿原的那个,是号称“按1:1的比例原型复制”的“复刻版”。
但复刻得再逼真,哪怕让陈忠实本人去了都看不出来,它也终究只是山寨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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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路名人都有粉丝,于是他们的故居也就有了特定的受众,从而以这个受众群体为基础,发展成为“网红打卡地”。
去各地的“名人故居”瞻仰先辈,在如今“旅游”被包装以“游学”、“研学”之类高大上名目的大环境下,正渐渐成为一种新兴的主流。很多人甚至还不忘带上下一代,让他们一起接受灵魂的洗礼,秉持的基本理念就是“在游玩中开拓眼界”,所以不管去哪个城市,当地最有文化的景点是一定要去的。热门的博物馆一票难求,于是名人故居就成了很多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陈忠实(图:网络)
我猜大梁带着他的儿子走入白鹿原上的“陈忠实故居”时,大概是这么介绍的:“陈忠实是西安最厉害的大作家,拿到过茅盾文学奖,当过陕西作协主席。他最有名的作品叫《白鹿原》,咱们现在来的这个地方,就是他当年写《白鹿原》的地方......”
但事实并非如此,白鹿原上这个据介绍占地370平方米的“陈忠实故居”,除了名字里有“陈忠实”三个字之外,跟陈忠实本人毫不相干,里面没有一寸土地曾留下过陈忠实的足迹,陈忠实也并没有使用过里面的任何一件家具,当然,也没有在故居的核心建筑——《白鹿原》小说创作室里写过哪怕一个字。
位于灞桥区西蒋村的真正的陈忠实故居(图:网络)当然,陈忠实毕竟是《白鹿原》的作者,白鹿原整一个“陈忠实故居”出来,利用名人效应为自己吸引一波人气和流量无可厚非。但从深层次而言,这终究会给很多游客带来困惑和误解——白鹿原“比真实故居知名度更高”的宣传,对于如大梁这样的“死忠粉”,一旦知道了真相,恐怕带给他更多的会是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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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的仿版陈忠实故居,本质上其实正是当今国内泛滥的“名人故居”的代表——程序化、格式化、以及套路化。你如果去了白鹿原的陈忠实故居,那么从理论上来讲,灞桥的那个正版故居还真就可以不用去了,甚至大部分当代名人的故居你都可以不用去了。
八十年代的房屋内景(图:网络)
实际上,如果你多去几处名人故居,你就会发现:这些故居没有房主的区别,只有年代的区别——当代名人故居屋内的陈设基本就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弹簧沙发和皮质椅子、花卉图案的窗帘和床单、带挂锁的壁橱和柜子、拉开柜门必定会出现的搪瓷器皿......如果是清末民初的近现代名人,故居的风格也是极其套路化:一进门就是大厅,大厅正中央是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背后的房梁上挂着写着“人寿年丰”之类吉祥话的牌匾;卧室则是全国统一的中式木床配上床帘被褥,旁边是衣柜、镜子和铜盆......就像影视剧里的布景,初见觉得新鲜,看得多了就会产生严重的审美疲劳。你甚至不会觉得会有哪个名人有心情在这些千篇一律的地方居住,更别提写出《白鹿原》这样的旷世巨著了。
白鹿原(图:网络)
这些名人故居,与其说是故居,倒不如说就是一堆旧家具的堆砌。漫步其间,你感觉不到一丝曾经有名人生活于此的气息,只会嗅出一种极端的同质化,似乎所有名人都没有自己偏好的家居风格,只会随大流。如同陈忠实故居,如果没有其中随处可见的陈忠实的照片和生平简介,你压根看不出来屋主姓甚名谁,说是陈忠实故居固无不可,但说是柳青、路遥、杜鹏程这些其他陕西作家的故居好像也过得去,甚至就说是当地某个农民的故居,都毫无违和感。
这就是国内“名人故居”的主旋律:毫无特点和区分度的同时,带来的是严重的“洗脑”功能,让你虽然实际上虽然去过很多地方,但最后“复盘”时,却觉得自己好像只去了一个地方,而且连故居的主人究竟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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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名人故居让人觉得“尬”,其实说老实话,那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故居们自己的问题。
说白了,很多人的故居,其实压根没有留下来,都是后人凭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建起来的,我们在其中所看到的,自然都是类似的路子了——因为人们对于某一个年代的认知都是差不多的,可供参考的资料翻过来倒过去也就那么些,按照现代人印象来复原的故居体现出明显的模式化,也就不难理解。
成都杜甫草堂(图:网络)
比如远一点的杜甫草堂,实际上杜甫离开成都后不久,他住的地方就荒废了,后人除了知道杜甫曾经在成都的浣花溪畔居住过一段时间之外,对于这个草堂的具体位置、面积、陈设、风格一无所知,只能参照唐朝的建筑和园林特色来仿造一个,说难听点就是个蹭杜甫热度的现代建筑,其他都和杜甫不沾边。
白鹿原上的这个陈忠实故居也同样是如此,比杜甫草堂强的地方是它确实是照着陈忠实的真正故居一板一眼地原样复制过来的,但人们来“XX故居”游览,除了追慕先贤的名声风骨之外,更多还是寻找一种接地气的“乡土气息”。隐藏在西蒋村的陈忠实故居告诉我们:即使是享誉海内外的文坛大家,也并非高不可攀的神仙,他们的生活和我们一样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而被挪到白鹿原影视城中的陈忠实故居,被塞在一众精心打造的人造景观之中,就完全成了一种仅供观赏的精致工艺品,其存在的意义,也就只剩下了招徕无数的“文青”们来此打卡,为景区创造KPI。
这些人为打磨出的“名人故居”,本质上只是当今“文旅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快消品”,失去了它们本应具备的历史积淀和文化修养,暴露在外的只剩下廉价、刻板、俗气,明晃晃地告诉你:我们这个地方就是给景区创收的。
这就是白鹿原的这个“陈忠实故居”的尴尬所在:不去总觉得可惜,但去了也很难从中找到什么特别之处,纯粹只能“为打卡而打卡”而已。
我犹豫了很久,把在大梁朋友圈评论区里的“你确定你去的是真的陈忠实故居吗”删掉了,我终究还是没忍心打碎他那个美丽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