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包里的电话响个不停。
有父亲的也有哥哥的。
我漠然地拿出手机,显目的食道癌确诊书刺痛我的双眼。
喧闹的背景,在人很多的地方,林霄克制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耳朵聋了吗?亲戚们都在倩倩家,你什么时候到?”
愤怒命令式的口吻,就像我是听他差遣的小狗。
“为了欢迎你,倩倩凌晨三点起床给你做喜欢的龙虾饺,手都破皮了……”
“我要死了。”我冷冷打断他。
“又是这招。别想用死来威胁我们,倩倩原谅你推她坠楼,我还没原谅。”
倩倩是我们的堂妹,比我小半岁,比林霄小三岁。
从小到大,只有倩倩像个公主,能得到众人的关爱。
她新搬入的那栋房子,本来在母亲名下,是留给我的。现在经由父亲和林霄同意,转赠给了她。
“她根本不欢迎我,你眼睛长在脚底吗,看不出来她装的?”
沉默一阵,喧闹声远了,他远离人群,彻底爆发:“如果你今天不来,以后再也别叫我哥哥!”
“好啊。”我冷笑着挂掉电话。
回到我的出租屋,所有的力气好像全被抽走了。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食道癌确诊书从包里滑出来。
用力揪住团成团扔出去,然后失声痛哭。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林倩倩打来的。
“喂,姐姐,你不来龙虾饺可吃不到咯,但我会给你留着的,妹妹做了好久的。”她的声音甜软,充满欺骗性。
“林倩倩,你抢走了我的房子还不够,还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难堪吗?”
她轻笑一声:“别生气呀,姐姐,如果你不吃,我就供奉给伯母了。霄哥哥说,后天伯母忌日,让我一块去呢。”
“贱人,你还有脸提我妈!”她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痛处,我破口大骂。
2
母亲是在我七岁时车祸去世的。
林倩倩父母工作忙,在国外不回来,她就借住在我们家。
那时候,我和我哥的关系还很好。
父亲工作也忙,母亲全职照顾我们三个孩子。
那天,林倩倩心血来潮提出要去动物园玩。
母亲感冒了,但还是开车带我们去。
林倩倩吵着要坐副驾驶,说这样视野清晰,我坐在驾驶座后面,时不时关心母亲的健康状况。
行至一个路口,一辆大卡车从右侧呼啸而来,直冲林倩倩坐的副驾驶。
本来我们可以躲过去,但是她尖叫着扭方向盘,致使车子失控。
情急之下,母亲解开安全带,用身体护住了她。
等我清醒过来,却是我在副驾驶位上,母亲满脸血污在我身侧。
我推推她,已经没有气息。
之后,林倩倩跌倒黑白。说我一定要坐副驾驶,又大吵大闹打扰母亲开车。
我努力辩解,无人信我。
因为救护车和交警到时,林倩倩分明在后座。
哥哥恨我害死了妈妈,父亲怪我夺走了心爱的妻子。
父亲本就不喜欢我这个多余的女儿,只宠爱身为男孩子的哥哥。
这场意外,母亲死了,我也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自那以后十多年,我再也没感受过家庭的温暖。
长大后,林倩倩又哄得父兄将母亲留给我的房子赠送给了她。
一个害死母亲又抢夺财产的白莲花,我凭什么要去庆祝她的乔迁宴?
而且,我频繁咯血,时日无多。
我不愿见她。
3
毕业后,我一直在公司总部当部门经理。
我不愿意沾林氏的光,从没和同事说起我的身份。
我像普通人一样上下班,时常加班。
拼起命来,谁也比不过我。
兴许是看我呕心沥血工作,业绩出色,父亲许诺让我担任子公司的副总经理。
这不是林霄想看到的。
曾经有同事闲聊:“我听说林总有个妹妹哎,她要是空降,会挤走谁啊?”
“谁也不会挤走。”林霄的声音骤然响起,吓得几个同事默不作声。
他冷淡的眼睛看向我,我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的颤抖。
下一刻,他对那个同事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他的妹妹就在他眼前,却不能告诉别人。
也不愿让人知道我是他妹妹。
母亲去世后,他将我像个沙袋一样绑起来,模拟车祸现场的撞击。
我五脏六腑被他的拳击手套打得快变形位移了,才被路过的佣人救下。
自那以后,我对哥哥最后一丝爱意和亲情都消失了。
公司的人神秘兮兮的,听说上面临时召开一场会议。
因为子公司的业务归到主流部门了,需要人事变动和调整。
我深吸一口气,怀揣着父亲的承诺走进会议室。
没想到,林倩倩也在场。
她见到我,挑眉笑起来,打招呼的手却被林霄按住了。
他附耳说了几句什么,林倩倩点头,停止了对我的“热情”。
父亲看我的眼神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变成从前惯常冷漠的表情。
“林倩倩女士刚回国,常春藤名校毕业生,让她担任副总经理,董事会一致同意。”
众人沉默了。
林倩倩站起来,她穿着全套的香奈儿,扬起明媚的笑容,自我介绍一番。
林霄率先鼓掌,大家也鼓起掌来。
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搞什么嘛,我宁愿挽歌姐担任这个职位,实至名归。”
“这就是传说中的林小姐吧。”
“长得一副绿茶样。”
“嘘,别让林总听见了……”
4
如果换做以前,可能还会反抗和争抢。
我希望通过努力证明我的价值,即便我的留学奖金被林倩倩抢走,她回来后住进了母亲留给我的房子,我依然还有动力。
只是这次确诊后,我感到无力极了。
茶水间里,我误闯入同事的抱怨茶话会。
“挽歌姐,真是无语极了,我们勤勤恳恳工作,还比不上一个海归亲戚。”
“就是啊,她来一个礼拜已经搞错六个单子了,还说我们投标的项目不理想,那可是挽歌姐您和我们熬了几个通宵制定出来的哎,她懂什么?”
默然不语。
即便林倩倩走了,这个位置也不会轮到我。
她不要的东西,也不会给我。
茶水间的灯光昏暗,我突然有些晕头转向。
多年的努力自证功亏一篑。
临近下班时间,我接到了老宅的电话。
已经超过一年时间我没回去过了。
从前,没有佣人敢不听父亲的意见擅自联系我。
这回,却是要我回去吃饭。
我心里涌上一阵不安。
但我还是去了。
十人的座位,缺了六个。
还好,他们给我留了颜面。
没有在亲戚朋友面前当众数落我。
也可能,是为了顾及林倩倩的面子。
她今天穿了一件雪纺连衣裙,头发烫卷,肌肤瓷白,就像个小公主。
她垂下头,眼睛是刚哭过后的红肿柔弱,惹人怜惜。
那个从小照顾我的吴妈曾是我除妈妈外最信任的人,现在她不断哄着林倩倩,对于我只是抬头看一眼,白一眼,又低下头,好像不认识我。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你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说,为什么要在公司造谣侮辱倩倩呢?她一个女孩子,刚回国上班有多艰难你不知道吗?”
我冷笑一声:“嘴和脑子都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怎么传怎么想,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想说自己很无辜吗?”林霄忍着怒火,“你真是又黑暗又无耻。”
我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最后落在林倩倩身上:“有人鸡言鸡语,矫行伪饰,不当人在先,也别怪别人仗义直言。”
林霄本来把玩着一支红酒杯,闻言将酒杯朝我丢来。
瞬间碎裂。
炸起的玻璃片划过我的眼角。
那里,曾是车祸后受伤的地方。
疼痛让我回忆起当时的惨状。
母亲救了她,为她而死。
如果母亲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以前,我会痛苦地争辩,像个小丑一样声嘶力竭地指责他们。
换来更多的谩骂和羞辱。
只要林倩倩劝和,他们会更生气,更怜惜她。
父亲停止我的生活费,不给我司机,让我从庄园走几公里路上学。
林霄呢,他将我丢到地下室锁住,谁也找不到我。
两天后我饿的脱水濒死,才被找到。
等到我离死亡那么近,我越发平静。
明白了,我从来不是他们的亲人,只是个碍眼的麻烦。
一个可以任由他们打骂出气的沙袋。
我抹去脸上的红酒和血液。
站起来,他们已经做好了我发飙的准备。
我只是鞠了一个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霄暴跳如雷:“你什么意思?”
“有本事别回来!”父亲威严的嗓音宣布我的处境。
忍受佣人鄙夷的目光,我走到大门口。
林倩倩小跑过来:“挽歌姐,你等等!”
那焦急的模样,努力弥补一切的模样,让周围人对我越来越失望。
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心疼地打量狼狈的我,伸出手想帮我擦,我躲开了。
当年她刚来林家,打碎了父亲的瓷器,看她可怜巴巴,我好心替她顶罪。
却被诬陷是看上瓷器的昂贵,偷盗出去卖钱作为零花钱。
我解释,父亲半信半疑。
本来疼爱我的吴妈突然跳出来,指着我说:“小偷,小时偷家长大偷男人,一定要好好管教!”
这下,父亲好一通打我。
她假模假样的人设,我再不会上当受骗了。“你别这样,疼不疼啊?伯父和哥哥不是那个意思,里面一定有误会。”
“你比我更熟悉业务,是我不好,想着刚回国没工作,找哥哥帮我安排职务,我还没经验,你比我更熟悉更合适才对。”
如果世界上有读心术,林倩倩一定寸步难行。
“狗东西,”我毫不避讳地辱骂她,“你还想要什么,林家所有人的命吗?人在做天在看,你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我全知道。好自为之。”
她愣住了。
天“哗”下起大雨,冲刷干净所有的温情。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到这个让我厌恶的家。
5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我咽了下去。
就这样慢慢徒步行走在雨夜马路上。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林倩倩住到我们家。
那时候父亲虽然不满意我出生时让母亲大出血险些丧命,还是个女儿,但母亲在,家庭氛围还算和谐。
哥哥那时候,总是摸着我的头哄我睡觉。
他说,我是他最最最喜欢的妹妹。
可是林倩倩来了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女孩子不会爬树,不会抓蚯蚓,总喜欢粉色的裙子和洋娃娃。
那么可爱乖巧,嘴甜的才是妹妹。
我曾经假小子的举动引起哥哥的厌恶。
即便那时候母亲还在世,他对我的感情已经变了。
孩子是敏锐的,林倩倩捕捉到这一点,更肆无忌惮的刷存在感,贬低我,抬高她自己。
母亲的死,不过让哥哥对我的厌恶彻底爆发。
我曾恰好撞见他将林倩倩堵在楼道里,用力强吻她。
被发现了,他毫不掩饰地说:“如果倩倩不是妹妹就好了。”
父亲将林倩倩抱着坐在腿上,一只手喂她吃葡萄,一只手抚摸她洁白细腻的大腿。
他们从我身上收走爱,加注到林倩倩身上,扭曲变形的爱。
真恶心。
兴许他们不完全因为恨我害死了母亲,更因为我时刻在家出没,打扰他们与林倩倩相处。
十八岁以后,我彻底看清了他们的面目,搬了出去。
自那以后,世界清净。
6
出租屋是我找的离公司近的房子。
不大,只有五十来平。
我站在肮脏发黑的浴缸旁,回想上一次我割腕自杀的场景。
血流了一地。
最后房东因为联系不到我,找上门来,才将我送到医院。
做了一个全身检查。
发现了食道癌。
我不急着死了。
反正,也没救了。
白跑一趟,什么也没吃。
我的食道只有吃流食才感到舒服一些。
家里的酸奶已经过期了,那些块状的食物难以下咽。
我打开手机,点了份清粥外卖。
门铃响时,额头渗出汗,疼痛从胸膛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蜷缩起来,没力气开门。
外卖小哥按了几遍门铃,又给我打电话,我接起来,让他放在门口。
我以为立马就要死了。
打开微信,不知该向什么人求救。
滑过通讯录,林霄、父亲、医生……
回忆医生的嘱托:“一定要来治疗,还能延长一段时间。”
“我不想治疗了。”
“说什么丧气话,你家人呢,没人来吗?”
“全死光了。”
最后落到了程晖这个名字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半个多月前,他问我,最近身体好了没。
我没回。
我们就是这样,我很少回他,他也不来打扰我。
梦境中有水,温暖潮湿,将我包裹起来。我频繁发烧,迷迷糊糊的。
很多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
睁开眼一看,竟然是林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