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我妈去世的消息是昨天夜里。她是喝农药走的，抢救无效。

明慧默默地收拾行李，她眼睛都哭肿了，她哽咽着问："是坐高铁回家快还是开车快？"

"没啥区别，你别太伤心，刚出院，照顾好你自己。"我一边把早先准备好的妈的遗像包裹起来，一边安慰明慧。

明慧是我妈看上的媳妇。

2.

我是土生土长的鲁西南农村人，我有一弟弟，我家就靠七亩旱田为生。

我们那里分地是抓阄的，先分沙土地再分碱地。

也说不出哪个更好，只是两种地适合种的庄稼不同。

沙土地适合种西瓜和花生，碱地适合种小麦和玉米，种好了特别高产。

沙土地在村南，碱地一律在村北。

我们村的沙土地都是和隔壁村的顶头。

我们村的父母辈都和隔壁村的认识，我们这些年轻点的和隔壁村的没打过交道，也没一起上过学，在地里见面也不会打招呼。

3.

我们沙土地种的花生，高一暑假，我跟我妈给花生施肥，炙热的太阳把我的口水都舔干了，喉咙嗓子直冒烟。

我妈喋喋不休："看你好好上学不，上不好学，一辈子就得窝在田里，风吹雨打太阳晒。"

到地头时，我们挨边的邻居婶子在打农药，她从机井里咣当咣当地晃几下就提出一桶水。水上面飘着草啊，秸秆呀，反正挺脏的。

我妈吹吹了上面的水草，趴在水桶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仰头说冰凉冰凉的好舒服。

她让我快点喝几口，她要洗把脸，我看了半天，实在喝不下去那水。

邻居取笑我："你家军是大学生的料，他哪能跟咱一样，他吃不了这苦。"

我妈脱掉一只鞋子像邻居婶子那样一屁股坐到鞋子上。

其实，我从小就纳闷，村里人包括我爸妈，干活休息时都喜欢脱掉一只鞋子坐上面，何必呢，那鞋子就是泥巴鞋，等下起来一屁股都是土，和直接坐地上有啥区别。

我矜持地站着，站不住了就蹲一会，再起来就眼冒金花，头晕目眩，我妈说是血压低不要紧，夏天大家都这样。

我妈喝过机井水是不渴了，东家长西家短地和邻居婶子侃起来。

这时，顶头地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摇摇晃晃地趟着瓜秧朝地头走过来，手里托着俩西瓜。

4.

要是能吃口西瓜多好啊！

我知道自己是想多了，我妈下地干活又没扛小麦。

因为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爸妈拿钱买过西瓜，每次买西瓜都是拿半袋子小麦去换，所以我们那里叫换西瓜。

只听一声脆脆的声音："婶，给你们俩瓜解解渴。"

我妈和邻居婶子都摁着地爬了起来，推推搡搡不肯接："明慧呀，我们不渴，刚喝过水，拿走换麦吧。"

"一个瓜又不值钱，吃吧。"她说着把瓜放下就扭头回了西瓜地。

她瞥都没瞥我一眼，我倒是偷偷瞄了瞄她。高头挺高大概一米七了，皮肤细腻白皙，一双大眼睛，一点都不像个干农活的人。

"你俩不吃，人家明慧能是给你俩送的吗？人家肯定是冲着军这个大学生来的啊！"王叔扯着嗓门走过来。

我脖子一热，脸烧得慌。

"军啊，那姑娘漂亮不，叔做媒人给你说和说和行不？"王叔揪着那话题不放。

"别瞎扯，咱军将来是要上大学的，她明慧再漂亮也是大字不认一个的农村人，再说再说她妈妈是寡妇，那作风听说……"婶子瞪着眼说。

"妹，别那样说，她妈妈是她妈妈，孩子是孩子，我看明慧这孩子挺好的。"我妈忙制止了婶子，她努努嘴，怕还没走远的明慧听到。

5.

那是我第一次和明慧见面。

之后，打药啥的都是我妈去，我就没去过那片沙土地，收花生时我在学校也没回来。

高二时，我成绩一落千丈，看不懂学不会，整天脑子嗡嗡响，实在学不下。我跟我妈商量想退学去学门手艺去。

再三规劝都没用，离暑假还有一个月时，她们失望地看着我把被子都带回了家。

学手艺也不是容易的，得托人给人家说好话，开始一年只管吃住不发工钱的。

好消息不出门，坏消息传万里。我辍学的消息一天不到全村皆知。

王叔当天晚上就把我家大门敲的噼啪响，他说："我喝喜酒来了。"

他要给我说媒，当他说是明慧时，我爸只抽烟不表态，我知道，他心里担忧的就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明慧没爸。

我妈倒是谦虚："明慧能看上军吗？那孩子白净漂亮，俺家军又黑眼又小。"

我心里倒是有小揪揪，明慧挺漂亮的。

直到王叔说明慧舅舅是开修车厂的，我爸眼睛一亮，啪地一声把烟头用脚踩灭了。

"你给说说，让军跟她舅舅学修车咋样，大不了咱交学费。"我爸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这年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谁肯教你呀，除非除非……"王叔买弄关子。

"我同意和明慧结婚，只要能学到手艺。"我违心地说。

6.

王叔安排了我和明慧相亲，第一次就在我们两家的地头上，我还特意打扮了下，借堂哥的摩丝整整头发，还借了堂哥的皮鞋。

明慧还是扎俩马尾辫，一件格子衬衫一天咖啡色的裤子，一双黑色的绣了一朵花的布鞋。

这叫小见面，两方没意见就大见面，也就是准备彩礼烟酒，半扇猪和蜜饯。

明慧问我咋不上学了，我告诉她，学习太难了，天天累得要死，她忽闪着大眼睛："干啥不累，我早就听我妈说顶头地家的男孩是个大学生，我可羡慕上学的了。"

定亲后，我爸迫不及待地让明慧妈妈安排我去了明慧舅舅的修车厂。

去了之后完全颠覆我的想象。

她舅舅让我卸轮胎，让我钻到车底下装零件，早上5点就把我叫起来，一干就是晚上11点。等上了床。我浑身的机油味薰得我想吐。

稍微有点差错或者慢一点，他舅舅就骂，说一点用没有，眼力劲也没有，干啥都不行，简直把我损的一文不值。

我开始怀念学校的生活，天天挨骂刺激住了我的自尊心。

因为拿村一螺母，被他舅舅训得晚饭都没吃，我连夜跑到火车站，用来时我妈给的90块钱买了回家的车票。

我在爸妈的惊诧的眼神中，镇静地收拾书包，坚定地说："我要回去读书。"

幸好，高三才开学俩月。

7.

我吃过生活的苦后，才觉得读书比啥都重要。我拼命地学，晚上拿着手电筒偷偷在被窝里学，每天都有新的收获。

老师看到我的变化不住地鼓励我，各科老师都给予我肯定。

连明慧我都抛在了脑后。她也从不打扰我。

寒假时，我妈准备了礼品，让我去明慧家一趟。临来，她给我拿出两套运动服，一副手套和一件鸡心领的毛衣，还塞给我两千块钱，让我吃好点，别省。

我推辞不要，她笑着说："又不让你还。"

过了年就是繁重的复习，我天天钻到题海里。

期间，我爸来学校看我几次，还说我妈买了几件衣服，我试试都很合适，面料也好，关键挺好看，我妈这眼光可是比之前好多了。

终于奔赴考场！

等待成绩的日子太煎熬，我门都没出过。

那天婶子来家窜门，还说明慧这丫头也不来和军联络联络感情，小心军考了大学甩了她。

8.

终于，我接到了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我高兴地去了明慧家，明慧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

开学前，明慧带我操持了好多衣服和生活用品，她比我还高兴。

只是我看到明慧妈妈一脸心事。

明慧硬塞给我三千块，让我到了大城市别太寒碜，家里有她，她会经常过去看我爸妈。

那时候明慧家是座机，我隔三差五给她打电话，说学校里的新鲜事。

我告诉她，我去参加辩论赛，她着急地说："你可别给人家硬吵，你是个外乡人。"我笑着告诉她辩论赛不是吵架。

后来我告诉她我选修科目，她认真地说："别选修，都学，俗话说技不压身，都学了。"我苦笑着挂了电话。

后来我基本很少打了。

大二暑假时，我借口打零工没回去，其实我不想面对明慧，等到寒假时我已经彻底想清楚，我要退婚，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法一辈子驴头不对马尾地聊天沟通。

9.

我妈死活不同意我退婚，她说："当初你同意的不能因为你有本事了就抛弃人家，咱不能没良心。"

我爸你一句话不说。

我知道我提出退婚，那一万八彩礼女方是不退的，但是，我宁愿不要。

我放了狠话，我反正毕业后不会回来。等我返校了，我弟告诉我，我妈去给明慧家赔不是去了，告诉了明慧我要退了亲，我妈担心我真不回来会耽误明慧再订亲。

退亲之后，我舒坦了不少，仿佛看到光明的未来。

只是八月十五的时候，邻居婶子哭着打电话给我，我爸妈出车祸了，都送医院抢救去了。

我连夜赶回去。

我爸妈拉玉米，村头拐弯时，我爸拖拉机拐的太猛了，掀翻坑里去了。

抢救三天后，我爸走了，我妈多处骨折。

10.

安葬我爸后，我妈伤心过度，又大病一场。我弟让我回去，他说他照顾我妈。我妈摆摆手，嘶哑着说："你还得高考呢今年，你不能耽误。"

我想着还是我留下，只是我会落下很多功课，大学课程也很紧张，我心里也很不安。可是，我妈虚弱得很。

接我妈出院时，走到我家大门口，看到明慧骑车三轮车在我家门口，车上有被褥，有个大包。

我妈吃惊地说："明慧，你这是……"

"让他弟兄两个都回学校吧，我来照顾您。"说着就来帮忙抬我妈。

不管我妈怎么反对，明慧硬是住到了我家，第二天就赶着我回了学校。

我每次打电话回去，明慧都说："让姨接吧。"(我和她订亲时她改口叫了妈，退婚后她称我妈姨)

她从不和我多说一句话。

倒是我弟弟，他打电话经常说："明慧嫂子来学校看我了，明慧嫂子给我送生活费来了，明慧嫂子给我织了手套……"

我一句话说不上来，在我弟弟心中，明慧还是他嫂子。

我妈卧床了一年。

我婶子告诉我，明慧妈过来骂她好多次，让她回去，她不肯，你家的七亩地她都给你们打理的好好的，把你妈也伺候得好好的。

11.

我妈康复后，明慧搬回了自己家。我毕业那年，我妈叹口气说："明慧不好订亲了，传言多难听，都说她倒贴在咱家过了一年，传啥的的有，哎，都是我拖累了那孩子。"

我没吭声。

工作第二年我春节回去时，我给我妈说，我去明慧家。

我妈满脸高兴，快点给我收拾礼品。

我是骑自行车去的。

明慧没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水灵，皮肤依旧白皙。吃饭时，她坐的离我远远的。她妈妈旁侧敲击："军，女朋友带回来了么？"

我说："想今年结婚。"

我看到明慧夹起的菜掉到桌子上。

我端起酒杯鼓起勇气："妈，我想和明慧结婚。"

明慧妈妈眼泪直掉。

明慧脸红了。

当天，明慧就坐着我的自行车跟我回家了，我妈请了全村的人，热热闹闹大办一场婚礼。明慧不让破费，可我妈不同意，她说是堵流言蜚语。

结婚那天，明慧舅舅喝得大醉，他哭着拉着我的手说："军啊，当年舅舅骂你、凶你都是故意的，是明慧那丫头求我让我那么对你的，她想让你好好上学，不然浪费前面的努力，你偷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跟你去了火车站，看着你上了火车……"

我抱着明慧舅舅大哭。

12.

如今，我和明慧生活了二十一年了，儿子读了大学，女儿读了高中。

我妈八年前就老年痴呆了，她糊涂时都是操着扫把打明慧，还骂她，说得很难听。我实在看不下去她那样对明慧，要把她送疗养院，明慧坚持不让，她要亲自伺候我妈。

明慧照顾了我妈八年，折磨得够呛。

上个月，明慧胆囊手术，我让我弟接走我妈，去住一个月。

我弟哭着说，不知道我妈咋买到的农药，她喝了。

他哭着说对不起明慧嫂子，嫂子照顾八年照顾的好好的，他才照顾不到一个月，妈就没了。

明慧趴在我妈坟头上哭了很久。

村里有人说，军有福气娶了贤惠的明慧，也有人说明慧有福气，摊上重情重义的军。

我扶着明慧，我知道是明慧成就了我，余生我们会搀扶着走下去。

这就是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