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啊，你知道吗，其实你和你表妹小时候...」二舅喝得醉醺醺的，说话直往外蹭。
我和表妹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夏天，表妹的高考通知书究竟是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说实话，要不是那天二舅喝多了，这件事儿可能就这么埋在地底下了。
那天是老同学小波组的局，说是要给他刚出生的儿子办满月酒。我本来是不太想去的，毕竟县城到我们村有点远，开车来回也得一个多小时。
再说这大热天的，太阳跟火炉似的，在家吹着空调不舒服吗？可小波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说这次他把88届和90届的同学都叫来了，热闹得很。
「建国，你可得来啊，咱们这帮发小都多久没聚了。再说你表妹小梅也来，她现在在县城幼儿园当老师呢。」
一听表妹也要来，我心里就有点犯嘀咕。说起来，我和表妹小梅打小就熟，可这几年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倒不是关系不好，就是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有点尴尬。每次在村里碰见，她好像都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去，连个招呼都不打。
最后还是去了。县城最大的饭店，包间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小波这孩子有点出息，在县政府混了个科员，人脉挺广。一进门就看见表妹坐在角落里，穿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的，跟旁边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同学比起来，显得特别清爽。
「表妹！」我喊了一声。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就低下头去玩手机了。这态度，说实话让我有点发愣。记得小时候，我俩关系可好了，她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转，要吃什么要玩什么都得找我。现在倒好，跟不认识似的。
二舅是后来到的。他这人爱喝酒，我妈总说他就是个酒坛子，沾了酒就收不住。这不，没过多久他就喝得满脸通红，说话也大舌头了。
「建国，过来，过来！」二舅冲我招手，「来，陪舅舅喝一个。」
我赶紧过去陪他，心想着得看着点，别让他喝太多。谁知道这一喝，就出事儿了。
二舅搂着我的肩膀，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建国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跟你表妹，其实...」
「爸！」表妹突然站起来，脸都白了。
二舅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其实你们小时候是定过娃娃亲的！就在你出生那年，我跟你爸都说好了，等你们长大就...哎呦！」
话没说完，二舅就被二舅妈拽走了。我愣在那儿，脑子里嗡的一声。定过娃娃亲？我和表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包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和表妹。表妹站在那儿，脸色煞白，手指紧紧地握在一起。突然，她转身就往外走。
「小梅！」我下意识地想追上去。
「别追了。」小波拦住我，「你知道吗，小梅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在村里听人说起过，说是表妹要嫁给县城一个开房产中介的，家里条件挺好的。
「不过说真的...」小波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当年表妹高考那会儿，明明都收到通知书了，怎么突然就说没考上呢？」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怪。」小波摆摆手，「那时候她不是在你家住吗？通知书应该是寄到你家的吧？」
我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啊，那年表妹确实是在我家住的。因为二舅家离县城近，方便她上学，可二舅那时候刚盖完房子，家里没多余的房间。我妈就让表妹住我家，反正我那时候在省城念书，房间空着。
这时候二舅又晃悠着回来了，二舅妈在后面拽都拽不住。
「建国啊，舅舅还没说完呢。」二舅的眼神突然变得特别清醒，「那年的事儿，其实还有...」
「行了！」二舅妈一把拽住他，「你喝多了，咱们回家！」
看着二舅被拖走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二十年了，为什么现在才知道这些事？表妹的高考，那个娃娃亲，还有二舅没说完的话，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联系？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路过村口的时候，看见几个老人在树下乘凉，说说笑笑的。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和表妹也总爱在这儿玩。她那时候胆子小，总是被我们村的孩子欺负，我就挡在她前面，说「谁欺负我表妹，就是跟我过不去」。
现在想想，那些年的事儿，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了。我妈还没睡，在院子里乘凉。
「妈，你知道我和表妹的事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我妈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什么事啊？」
「二舅今天说，我和表妹小时候定过娃娃亲？」
「胡说八道！」我妈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你二舅就是个爱喝酒的，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冒，你别听他的。」
看我妈这反应，我心里更觉得奇怪了。往常说起表妹，我妈总是笑眯眯的，说表妹懂事，说表妹有出息。今天这态度，明显不对劲。
我正要再问，我妈就站起来了：「行了，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开店吗？」
看着我妈快步走进屋的背影，我突然发现，好像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知道的那样。为什么表妹这些年对我爱理不理？为什么她的高考会突然就没考上？还有，二舅今天到底还想说什么？
院子里的蝈蝈叫得正欢，我点了根烟，靠在老槐树下。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多秘密来？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一下。是表妹发来的消息：「表哥，明天你有空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车去了县城。表妹约我在她工作的幼儿园见面，说是中午孩子们午睡的时候她才有空。
到的时候正赶上幼儿园放学，一群小家伙叽叽喳喳地往外跑。我站在校门口等着，看见表妹牵着几个小孩子，正在给他们的家长交代事情。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头发还是扎得整整齐齐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了幼儿园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概就是表妹的未婚夫周明了。
「小梅，上车，带你去吃饭。」那男人冲表妹喊道。
表妹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见了我，赶紧说：「今天不行，我约了人。」
周明这才注意到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这位是？」
「我表哥。」表妹说得很快，「有点事情要谈。」
周明的眉头皱了一下，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你表哥？昨天在饭局上的那个？」
我心里有点不爽，但还是点点头：「你好，我是建国。」
「哦，你好。」周明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对表妹说，「那你忙完给我打电话。」说完就上车走了。
看着宝马开走，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想起小时候，表妹过生日，我偷偷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就为了给她买个漂亮的发卡。那时候她戴着发卡，高兴得直跳。现在想想，那发卡估计还不如人家随手买的一个便宜。
表妹带我去了幼儿园旁边的一个小饭馆。这地方我们小时候经常来，因为离学校近，又便宜。老板还是原来那个，看见我们就笑：「哟，这不是小梅和建国吗？多少年没一起来了？」
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表妹点了两碗牛肉面，就跟小时候一样。
「表哥，」她开口时声音有点发抖，「昨天的事...」
「是真的吗？」我打断她，「那个娃娃亲的事？」
表妹低着头摆弄筷子：「我也是前几年才知道的。那年我上高三，住在你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爸妈在院子里跟婶婶吵架，说什么当初说好的事，为什么要变...我那时候也没太明白。」
「那你高考的事呢？」我问，「小波说你明明收到通知书了，怎么...」
「我不知道。」表妹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复习，通知书是寄到你家的。婶婶说没收到，我爸就去邮局查，说是根本没有这个挂号信。后来学校也确认说我没考上。」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那年我在省城上大学，暑假回来的时候，表妹已经去县城卫校了。我妈说是她高考没考好，但表妹明明是理科班的尖子生啊。
「你昨天怎么哭了？」我问。
表妹愣了一下：「我...我就是觉得有点乱。表哥，你说咱们小时候要是真的定了娃娃亲，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表妹赶紧摇头，「我就是随便说说。你知道的，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周明打来的。表妹接起电话，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她的面碗还是满的。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表妹总说我家的饭香，每次来我家都要多吃一碗。现在倒好，连面都不肯吃了。
回到村里，我去了趟二舅家。二舅不在，二舅妈正在院子里择菜。
「婶儿，」我开门见山地问，「昨天二舅要说什么？」
二舅妈的手顿了一下：「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呢。」
「婶儿，你就别瞒我了。」我坐在她旁边，「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舅妈叹了口气：「建国啊，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你表妹马上就要结婚了，咱们就别再提了。」
「那她的高考呢？」我追问，「通知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舅妈突然站起来：「你问这些干什么？都过去二十年了，问这些有什么用？你表妹现在过得挺好的，周明家里条件也不错，能给她幸福。你...你就别管了。」
看着二舅妈急匆匆走进屋的背影，我心里更加疑惑了。怎么所有人说起这事都是这个反应？
晚上回家，我偷偷翻出了我妈的老箱子。这箱子我妈平时不让任何人碰，说是放着重要东西。趁我妈去串门的功夫，我撬开了锁。
箱子里都是些老照片和信件。我一张张翻着，突然在最底下发现了一个黄色的信封，上面赫然写着「XX省XX大学录取通知书」，收件人是「王小梅」。
我的手开始发抖。这就是表妹的高考通知书，居然在我家，在我妈的箱子里！
这时候，身后传来「咣当」一声。我回头一看，我妈站在门口，脸色煞白。
「妈，」我举着信封，声音都在抖，「这是怎么回事？」
我妈看见我手里的信封，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你翻我的箱子干什么？」她声音发抖地说。
「妈，」我拿着信封走到她面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表妹的录取通知书会在你这儿？」
我妈沉默了好久，突然就哭了：「都怪我，都怪我...」
原来，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可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学费。我爸刚走那会儿，家里就剩下一亩三分地，根本攒不下什么钱。我妈到处借，能借的都借遍了，还是差得远。
「那时候，你表妹的通知书先到了。」我妈擦着眼泪说，「我一看，也是省城的大学，还是比你那个学校还要好的。我就...我就想，要是你表妹去了，那咱家的钱就只够你上大学了。」
「所以你就把表妹的通知书藏起来了？」我感觉嗓子发干。
「我也不想啊！」我妈突然激动起来，「可你是我儿子啊！我就你这一个儿子，我总不能看着你没书读吧？再说，当年你爸临走前就说了，一定要让你上大学...」
看着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些年，表妹对我爱理不理，是因为这个。
「那个娃娃亲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事说来话长。」我妈叹了口气，「你出生那年，你爸和你二舅喝多了，说要给你们定个娃娃亲。后来你爸不在了，你二舅还一直记着这事。要不是...要不是我把通知书藏起来，可能你们现在真的...」
我妈说不下去了。我突然明白了二舅为什么会在酒桌上说那些话，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每次见面，表妹都是那副样子。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表妹站在门口，脸色煞白。
「小梅！」我妈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周明，他...」表妹的声音在发抖，「他跟我说了实话。他早就知道这些事，是他主动去找的二舅，说要娶我。他觉得这样能让二舅心里好受点...」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周明会对我那种态度。他大概觉得，我就是那个抢走表妹大学机会的人吧。
「表妹，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关你的事。」表妹摇摇头，「我刚才去找周明退婚了。」
「啊？」我和我妈都愣住了。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命不好。」表妹看着我妈，声音很平静，「婶儿，我不怪你。我知道，那时候的条件下，你也是没办法。」
我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梅，是婶儿对不起你啊！」
表妹赶紧把我妈扶起来：「别这样。这些年我在幼儿园工作，看着那些小朋友，反而觉得现在的工作也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要退婚？」我问。
「因为我觉得，如果连婚姻都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那这日子过得也太委屈了。」表妹笑了笑，「而且，你知道吗？我这些年一直在自学，去年考了成人高考，考上了。」
我和我妈都惊呆了。表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录取通知书，这回可不会再丢了。」
看着表妹眼睛里的光彩，我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这么多年了，她没有怨恨，反而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当年的梦想。
晚上，我送表妹回县城。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表妹突然说：「表哥，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在这儿玩的事？」
「记得啊。」我笑了，「你那时候胆子小，总被人欺负。」
「是啊。」表妹也笑了，「那时候你老说，谁欺负我，就是跟你过不去。」
我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表妹说：「其实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有些事，错过就错过了，不能强求。但是人总要往前看，对吧？」
我点点头：「表妹，你真的长大了。」
「那当然，」她得意地说，「我可是比你大两岁呢！」
我们都笑了。夜色下，老槐树的影子摇摇晃晃的，就像那些过往的记忆，慢慢沉淀，却也慢慢释怀。
第二天，我主动去了二舅家。二舅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我来，马上站起来要走。
「二舅，」我叫住他，「都知道了。」
二舅愣了一下，突然就红了眼圈：「建国啊，二舅那天喝多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事。」我坐在他旁边，「二舅，谢谢你这些年一直记着要照顾我。」
二舅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什么，「那天你还有话没说完，是不是就是这些事？」
「也不全是。」二舅笑了笑，「我是想说，你表妹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比谁都坚强。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多关心关心她。」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从二舅家出来，天正下着小雨。我看见表妹打着伞从幼儿园回来，身边还有几个小朋友在蹦蹦跳跳。她蹲下来，耐心地给他们整理书包，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有些缘分，错过了也是对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都成为更好的自己。
雨越下越大，我启动了车子。后视镜里，表妹的身影渐渐模糊，就像那些年的旧事，终于可以好好地，说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