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报复那个虚伪老道,渣了他最看中的首徒闵夜。
渣完之后,我就抛之脑后了。
毕竟我是鬼王,鬼蜮之主就该认真搞事业,渣就渣了呗,他一个正道大能的首徒,万年来最有天赋的修仙者,还能来鬼蜮问我要说法不成?
但我大意了。
他不但能,还直接黑化了?!
1
我捡了个崽。
不,准确来说是这崽子赖上了我。
我是白胧,鬼蜮的掌权人,千年来最年轻的女鬼王。
女高管的晋升之路并不容易,总有些妖魔鬼怪在背后戳戳点点,“你瞧她那副妖媚样子,谁知道怎么上位的。”
“传闻被贬后流放三世,死的那叫个惨,奈何桥都不收的……”
当然,说出这些话的家伙基本上魂飞魄散了,剩余的被我囚禁在镇魂瓶中养着玩。
在我这儿,只需要两种人:俯首听命的属下,势均力敌的对手。
右护法出任务的时候不幸以身殉职了,我散出消息准备再招一个。
然后这个崽子……
就混在一群应聘者中。
不怪我一眼看见他,实在是混在一群鬼啊怪啊中间,他着实过于显眼了。
一身白裳,外罩灰纱,长发梳了刀髻,怀抱一把木剑,干干净净一张嫩白脸蛋,眉眼轩昂清逸,撑死不超过二十岁。
我指着他问左护法,“这货怎么混进来的?”
“您设了石碑林和锁魂桥,人家正儿八经闯过来的啊。”
“你眼睛不好使是怎么着?这一人族小孩在我身边晃悠,你还嫌我名声不够烂?”
“您还在意这个?”左护法墨月说,“咱有过这东西吗?”
“滚!”
“遵命。”
“滚回来,”我皱皱眉,毫无耐心,“把这小孩从哪儿来的丢回哪儿去。”
“谁知道他打哪来的?”
左护法墨月刚一挥手,忽然间,那白衣少年澹然举眸,朝我唤道,“姐姐,你别不要我。”
我和左护法对脸懵逼:?
其余的鬼啊怪啊也顾不上显摆自己的修为了,刹那间议论四起,好像捕获了什么惊天大瓜,下一刻就要昭告三界六道。
我连我爹娘都不记得姓甚名谁了,哪里来的弟弟?那人族少年只用墨瞳死死盯着我,看得我心烦意乱,广袖一招,已将人凌空而后重重甩在地上。
在哗然之中,我掐上他的脖子,微笑,“是不是本座脾气太好了,许久未开杀戒了?”
强大而浓厚的魔息刹那间萦绕在整个无相殿,王座上手臂粗的乌金蟒倏然张开了瞳,丝丝吐着信子攀上我的手臂,而那些蛰伏在四处的鬼将面无表情地迎上来,将整个大殿包围。
我能看到每一个鬼族面上的惊惧、震悚、瑟缩。
当真是一群废物。
除了——
在我掌中钳制着的人族少年。
他分明已经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痛苦写在脸上,却仍是执着问我,“姐姐,你的手一直这么凉吗?”
那双干净而修长的手,轻颤着,试图触碰我。
我把少年留下来了。
绝不是像墨月说的那样,看人长得风光霁月,在一众应聘者中鹤立鬼群,也绝不是因为他不怕我,还温温柔柔地叫我“姐姐”。
而是——
“他的腕上有授天印。”我说。
授天印是那些名门正派搞出来的玩意儿,反正就好比资质鉴定吧,有五色,赤红、玄黄、藏蓝、苍青、赭石,前者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吃,最后的基本上和修道无缘了。
而这少年的腕上,是赤红麒麟纹。
墨月骂骂咧咧,“我可是用了上百年才从苍青到藏蓝……修行太慢才堕鬼道,”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那这小子来干嘛?!”
我笑眯眯,“我也很好奇。”
“等等,主上不怕他心怀叵测吗?”
“怕?”
我随手揽来风月镜,镜中女子生的白皙浓艳,尤其那双极灵的水汪汪的泪眼勾人。
“若是在人间行走,遇上这样的顶级修行者,自然是要慎重以待。不过如今可是在我的地界,阴阳交割怨气浓烈,他敢只身前来,我就敢留。毕竟……敌在明处更好对付。加上那些不入耳的流言,总要杀一个厉害角色,才能服众不是?”
“主上言之有理。”
“其实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
“正好,听闻老魔尊被杀了,那里乱得很,你隐匿身份去瞧瞧,捎带着去打听一下他是谁。”
遣走了墨月,我自来找闵夜。
彼时他站在三生池旁,盘膝而坐在石柱上,认认真真地编花环,他手艺不佳,编出来的花环歪七扭八的,但那股子笃定的劲儿,竟连我走到三尺之内都没察觉。
要么,就真的是个机缘凑巧天机厚待的二傻子。
要么,就是绝顶高手加炉火纯青的演技了。
“姐姐!”他闻言抬首,脆生生叫我。
我负手而立,并没接过他递来的花环。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他修眉一皱,好似很认真地苦恼。
我几乎冷笑,抓过他的手腕,“哦?普天之下能有……”
等等。
授天印呢???我亲眼所见那么完整,那么鲜红刺目的麒麟印呢?
我眨眨眼,甚至上手掐诀,结果白白净净一手腕,哪有丝毫印记?
“能有什么?”他问我。
“能有你这么年轻有为的修者……的确不多见。”我百思不得其解,硬着头皮胡诌,反正目前看来人是不怎么聪明。
“其实,我知道姐姐你在想什么。”人族少年笑了笑,低下头去,“你觉得我孟浪轻浮,无根无据便找上门来,可是,我的确忘记了很多事,包括我的名字、来历、我的亲人。”
“就想起我来了?”我反问。
“对。”他诚恳地点头。
“关于我什么?”
“你说你要嫁给我。”
2
墨月风尘仆仆踏月色而归时,我侧倚在无相殿后的噬骨树上怀疑鬼生。
“老魔尊死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闻杀他的是个年轻的堕魔者,这厮也奇了,杀了魔尊便能取而代之,他却并不继位,而是——”
“大开杀戒。杀的有魔有妖,还有人类,还有几个道士。”
我闷声说道,“够丧心病狂。”
“您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我由着白骨树枝组成的手掌托送下地,掸了掸衣襟。
“你查了小黑的身份了没?”小黑就是我随便取的人族少年的名字。
“属下探听了,不在几大门派的弟子之中。想来真的如您所说,只是天赋高的人族少年。”
“呵呵,他说,我俩已有夫妻之实。”我面无表情,“并且,他想娶我。”
“???”墨月大受震撼,许久许久,蹦出来一句,“那还是主上您更丧心病狂一点。”
“……”
“你觉得有可能吗?!”我大怒,“就算曾有那么几笔风流债,你在我身边也看的清楚明白,我何时同人类纠缠不清?再说了,若真做那样的事儿,我岂能不记得?”
“既然生疑,为免夜长梦多,何不除之?”
三生池的池水被月华笼罩,波光潋滟,荡开一层一层的深碧色,仿佛万物皆能沉沦其中。
我于虚空中张开五指,瞬间,一只镇魂瓶便自湖底浮出,那魂魄暴戾至极地辱骂着,不一会儿又语无伦次地求饶,想来是受够了湖底漫长幽静的岁月,近乎癫狂。
下一刻,被我毫不留情地捏碎,化作精气吸入口鼻之中。
“你看到了吗?我能捕获愤恨怨怼之气,但在他身上,丝毫没有。”
“他不是来杀我的。”
墨月静静伫立在三生池畔,微风浮动,林中白骨瑟瑟作响,仿佛哭声。而他始终缄默不语——这便是我一直留他在身边的原因,从不逾越多话,且办事利索。
但也正因如此,他不会明白我此刻的心境,他只是疑惑,“主上在修炼中转过几个宿主,便是丢失了些许记忆在途中也是寻常,何必在意?”
——何必在意?
这些年来,我杀过太多对手,我知道自己是如何踩着白骨森森的路走上鬼王之位的。
惧怕我、憎恶我、垂涎我的家伙如过江之鲫。
独独这位人族少年,他记不起前尘往事,只记得爱我。
3
起初,墨月并不大待见这个人族的少年,总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子名门正派的异类气息,无相殿的鬼侍、黑袍人、包括我养的那些怨灵更是厌恶,小黑所到之处,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然后——
小黑拖着其中一只庞大的青面恶鬼来找我,“姐姐,墨月前辈唤你主上,我是不是也要叫你主人?主人,好消息!我和青头鬼大哥和解啦!”
我正盘膝而坐敛目垂息,一抬头就看到了被揍得面目全非几乎魂飞魄散的青鬼。
……好像比之前更丑了。
“鬼差大哥,你同主人说明白啊!”
“自愿的……是我们自愿找右护法大人切磋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似笑非笑,手指虚空一抓,九节打魂鞭的骨柄便落入手中,刹那间煞气四溢,黑曜石的地砖隐隐颤动,朝他一挑眉。
“不如,陪我走两招?”
墨月将一切尽收眼底,却并未阻止鬼差的小动作,我想他心中的那点算盘跟我差不多:极罕见的赤红麒麟纹,如若不出意外,将是修道界鼎鼎有名的存在。
他想知道小黑到底几斤几两,我也想知道。
是以,我几乎用了八成力道,长鞭在空中甩出如花残影,小黑这孩子也是真实诚,结结实实地捱了一鞭斜飞出去,撞在了大殿的石柱上,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
墨月差点惊掉了下巴,“主上,切磋切磋,您怎么还真打了?这这这,休说是个少年,寻常掌门给你这一鞭子也打死了吧!”
我扶额掩面,“许久没遇到对手一不留神就……小黑你怎么也不认输求饶啊!”
一挥手,两个站在旁边看蒙了的鬼侍忙上前将少年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澹然抬了眼。
那双瞳子清澈如秋水潺潺,露齿笑道,“姐姐,你……果然很强。我只顾着接招便应接不暇了。”
墨月面冷心软,骂骂咧咧地上前替人疗伤去了。
“休得胡乱攀扯!主上就是主上!你也是,自不量力的小鬼!”
“明明在座的只有他是人,”我揉了揉眉心,“罢了,随他叫吧。我不在意这些。”
“看出来了。”墨月最近对领导的态度很是暴躁,“小黑?您还能再随便点吗?”
好像是有点。
起名是个技术活,很显然不怎么适合我。我皱着眉盯着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总觉得有那么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异样。
更像是回忆而非编纂,那个名字便脱口而出,“就叫闵夜吧。”
闵夜擦去嘴角的血,声音清朗,“谢主上赐名!”他扯着袖口瞅着方才被鞭风扫过的窟窿,很是苦恼地“啧”了声,满脸皆是心无芥蒂的模样,仿佛丝毫不知道——
就在方才,一念之差,我是动了杀心的。
只要他流露出丝毫破绽,我下一刻便会全力夺命。
但,没有。
我垂下眼睫,不在面上展露丝毫愧怍。墨月告诉我有几个百年鬼修请见,他已然替我问过了,说魔界现下混乱不堪,全在争夺魔尊之位,若我属意,他们愿鼎力相助。
我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若我能胜,鬼王这个位置自是空出来了,若我败了,鬼王同样虚位以待。
但我更知道自己的能力和野心,还不足以登临魔尊之位。
我把玩着缠绕在腕上的细花黑金蟒,嘴角微抿,神色不虞。
闵夜看出来了,在旁边问道,“我去会会他们?”一副兴冲冲的架势。
“不必。”我按下思绪,淡然说道,“墨月自会处理这群心怀叵测之徒。闵夜,你随我去凡间一趟。哦,你去墨月的无心阁找身新衣裳,把这一身血污洗了。”
“遵命!”
与闵夜的雀跃相反,墨月的脸快黑成锅底了。
“凭啥啊!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就得是我干!他一新来的就登堂入室,今儿穿我的衣裳,明日岂不是——”
“要上你的床?”我嘴快补了一句。
“……”
“墨大护法,这话不兴说啊。人家还小呢,传出去多丧心病狂?对咱鬼界管理层怎么看?”
“……”
4
卿平洲,夷陵镇。
我给闵夜找了个就近的地摊,零零碎碎买了不少吃的,“你在原地等我,我去府上拜会了人就来找你。时辰早的话还能赶上看花灯。别乱跑,不许和人打架听到没有?”
他点头,“好,我一定等你。”
我此番前来,是为了见我这宿主原先所在的人家。
若是旁的鬼道,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宿主,必然是侵吞殆尽,连着亲近之人一并灭口,但我这个情况有点特殊。
我的宿主是苏家的小姐,苏父本身就是术士,苏小姐因体质生来特殊被那群老道觊觎,苏父保不住珍爱的小女儿,宁愿让我附身逃走,也不愿她被抓去炼化、利用。
当时,我也是身处险境,若非寄生苏小姐,我会魂飞魄散。
也算是……一段机缘。
“苏老先生安。”
男人跪在灵前并未回头,只是发出沉重而愈加苍老的叹息。
“你又变强了,或许……你已经在鬼蜮称王了吧?”
我咬了咬牙,眸中闪过一丝憎恨。
“是。苏老先生,你放心,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朝一日都会死在我手里。我以鬼域之主的名义起誓,绝不放过他们!”
中年男人缓缓回首,透过我,眼中似有凝蓄泪光,“你和小小不但际遇相似,性情也像。当初我曾问她,若被夺舍如烈火焚身之苦呢?她说,她宁愿承受也不为虎作伥。
“想不到啊,所谓名门正派却要我女儿的命,而今,而今……老夫已不指望能报仇雪恨,天下贪心虚伪之徒何其多,你杀不完的。”
我未置可否。
这段仇恨我是放不下的。
“苏老,这次前来还有一桩事。原先我那具身体封存的记忆,是存在您这里的。”我说,“有一个很关键的人找上了我,我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为防万一,我想取回记忆。”
他缓慢挪动消瘦的身躯,从高阁的层层木屉里翻找出一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玉,那里面曾经是我封存的记忆,想交给我又迟疑了。
“白胧姑娘,老朽多言,你不会又想去寻仇吧?”
那副模样,像极了父亲担忧自己调皮不安分的女儿。
唯有在此,我不是满手血腥的鬼王,我是白胧。
我鼻翼微酸,承受着原不属于自己的关怀,强作笑颜,“苏老啊,我真的不是每天都在寻仇的路上,我有按时修炼,我没堕入心魔,我会考量清楚再动手的……这您总该放心了吧?”
他这才将玉佩交到我手上。
饶是未曾回头,我也能感受到投在自己背影上眷恋不舍的目光。
世间亲缘,何其难得。
所以我其实还存了一丝妄念——假如闵夜,真的和我有什么血脉羁绊呢?
我一面缓步走出苏府,一面用灵识试图勾起玉佩中的记忆。
——“小师妹,快跑!别回头,快跑啊!”
是谁的声音?那样熟悉。
我阖上双目,只觉眼前一片刀光剑影下的血腥,随即是身体坠落山崖的失重感,与之相应的是心底无穷无尽的绝望愤恨。
——“那我,就陪你三日。”
如走马灯一般的场景在眼前飞快轮转,身着白衣道袍、眉眼清逸绝伦的少年,抱着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酒馆茶社、商贩小摊。
倏然间一转,又是鸳鸯刺绣红罗帐,帐内烛火葳蕤,少年如玉般无暇、精壮赤裸的身躯,还有一点点沉沦于风月的眼神。
等等,那个人是,是闵夜?这是在哪儿?
然后我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闵郎,我嫁你,可好?”
5
可心底有更浓烈叫嚣的愤恨怨气,一重一重地盖过了理智,不断地在我耳畔疯狂重复,“杀了他!毁了他!”“让那个人痛不欲生,这便是最好的法子!”
我蓦然收了灵识。
因为,脚步停在了原先和闵夜约定好的豆花摊前。
原先的三两食客都在,他却不见了。
卖豆花羹的老翁见我焦灼,四下寻找,也十分不解,“方才……来了几位姑娘,说带他去找你,怎么,你不认得?”
6
心迅速沉堕下去。
若是寻衅滋事,我并不担心闵夜的修为身手,至少他能撑到我来,至少也该听到打斗的声音,然而我忽略了他记忆被破坏,人更是好骗!
何况他身上时有时无的赤红麟纹,就像鲜美诱惑的饵,一旦落入某些心怀叵测的家伙手中……
会被拆吃入腹,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我强按下心中焦灼,令自己冷静下来,“是何人?老伯可看清了她们模样?”
老伯只颠来倒去说是几个姑娘,再无他话。
空中隐隐弥留着馥郁的花香,我正蹙眉辨别,旁边一男子笑道,“你是他夫人?哎呀呀,那可糟了,入了这承欢楼,几人挡得住呢?里面的姑娘个个赛天仙的漂亮……”
“你怎么知道是承欢楼?”我目光逼了过去。
“怎么不知道?这香味儿……呵呵,小娘子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你相公呀,回不来啦!”
我再也藏掖不住了,凝力一抓,男人被拎着衣襟轻松提到了半空,他大抵触及到我凛冽杀意,刹那间吓得抖如筛糠。
“带路。”
承欢楼果然如其名般,衣香鬓影,缠绵情浓。
那被我抓来的家伙被轻摆柳腰路过的女子直勾勾吸引过去了。
不对劲。
这不是寻常风月场的架势——饶是我已经敛去了魔息、隐藏修为,还是能看出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不寻常之处。
“哎哟,打哪儿来的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小娘?”下巴忽然被眼前的妩媚女人挑起,她眼神在我身上绕了一圈,吃吃笑道,“模样倒是还不错,只太嫩了点。你若是来寻郎君,他是不会跟你走的,若是卖身嘛……”
我耐心耗尽,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出手迅捷如电,直接掐住了女人的喉咙。
十指间不断流窜出莹白闪烁的精光,而那女子就像是被戳破了一般,美艳皮囊迅速瘪了下去,面上惊恐交织,然而她已不能说人话,因为我手中擒住的——只有个碧眼狸花妖。
四下食客惊骇奔逃,盘盘盏盏叮咣倒了满地,刹那间场面一片大乱。
歌姬舞姬俱停了下来,有无数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有的瞳中甚至闪烁粼粼幽绿的光。
我随手丢了惨叫不止的猫妖,缓步走上前去,脚下踏过的每一步都如蛛网般蔓延铺展开暗黑色的纹路,不断扩散、扩散,直到所走过的地方布满结界,成为一座天然的牢笼。
“还要动手吗?”我冷喝道,“叫你们主子滚下来见我!”
平日里与妖界泾渭分明,互不干涉也罢了。
敢动我的人?
打回原形重修去吧。
二楼忽然珠帘拨开,在一片叮叮当当的清响之中,男人踩着朱红长练飞渡而下,他生的昳丽阴柔而轮廓分明,左眼角下有颗泪痣,竟生生凭身段压住了这大片刺金绣花的红裳,“我这群不长眼的小家伙,冲撞了鬼王大人,实在是该死。还请您垂怜修行不易,给她们一条活路罢。”
九尾狐,南宫舜。
“南宫,你最好祈祷我的人没事。”我上前一步,“否则,今日在座的,包括你,一个也别想活。”
他怔了一瞬,才展颜笑道,“我是很仰慕您的,怎么尊驾却反而帮着一个臭道士?”他身形高挑,微微俯下身来平视我。暗香浮动间,那精壮的身躯若隐若现,“三界最年轻的鬼王啊……您看我,未必不如那后生。”
7
我和他对视少倾。
就在他笑意愈浓时,我一掌运力拍了过去,直接将人撂倒在地。
“你那九条尾巴不错。安在我榻前当个摆设也是好的。”
“白胧!”南宫舜许是从来没有被女人这般粗暴对待过,愣了愣才跳起来,气急败坏中交织着些许杀意,“你可别轻狂过了头——”一条接着一条的赤红尖火焰白尾撕裂衣帛在半空甩动,“戕害同族、偏袒外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十指交叠结印,刹那间一尊尊鬼刹修罗在周身浮现。魔息已然自下而上将整个承欢楼困锁其中,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开浓墨般的炁。
“道理?本座在的地方,我行即是道,我言就是理。”
“自然,你修为不浅,我也没把握全身而退。不过南宫舜,你真的想好用这条命跟本座对打了么?我出手向来是不死不休的。”
他怒火不减,瞳中火焰熊熊燃烧。
看来今晚,是免不了一场血战了。
四下的妖族齐聚,“杀了她!”“一起上,少东家,这女人也太狂妄了!”
南宫舜却将狐尾缩回,气急败坏地吼回去。
“那是女人吗,那是鬼王!上上上,她都说了打架不要命了!上你个头啊上,小爷我要是打得过,还用得着受这份气?!”说完自己抚着胸口平复了半晌,“去把人带过来!”
“……遵命。”
我脚尖勾起一个木凳子,安之如怡地自酌自饮。
“谢了。”
不一时,两个人将软绵绵的闵夜抬了回来——我倏然起身。
“没死!”南宫舜跟在我身后解释,“原是我手下看到了这小子天资不凡,想抓来炼化了,他非要出逃,我不得已将人打晕了。”
我看着闵夜,他身上的确有几道抓痕,伤得不重,只是血浸透了衣衫,看着的确唬人,桃木剑出现裂痕还紧握在手里,面色苍白,眉心紧蹙。
“闵夜?”探了探脉息,还算平稳。
只可惜此番匆忙,也没想着会受伤,是以全无准备。
我转向南宫舜,“拿些伤药来。”
“我——你——我说白胧,你的人在这儿作乱,你又闹了一场,吓跑了客还伤了我的人,你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的?!”南宫舜眼见又气炸毛了,“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啊!?鬼王很了不起吗?”
“求你。”我面无表情,干脆利索崩出俩字。
“……”
懒得再看南宫舜,我只盘膝而坐,替闵夜运行了一个大周天。
他的气息当真是紊乱无比,原本皮外伤不至于昏迷,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心神大乱,以至于体内的真气也随之翻涌?
少年悠悠转醒,见到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姐姐?”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桃木剑,声音微哑,“抱歉,我没有在原地等你。但,我听你的话了,我没有动手的。”
我脑海再度涌现出方才支离破碎的记忆,不知道如何面对他那双干净的瞳子,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踏出承欢楼已是深夜了,闵夜踉跄着跟在我后面,冷不丁说道,“姐姐,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啊?”
“没有。”我说。
“你带我来人间,是不是打算独自回去,抛下我?”
“说什么胡话!”我气急,一把将人拎着衣襟抓了过来,抵在石墙上,“你知不知道我原先有多着急?那引路的差点让我砍了!我到承欢楼时险些压不住心魔,一整个楼的妖族人族差点给你陪葬,我不在意你?这算不在意?”
墨色长空,月光倾泻。
我一气儿说完这些话,才发觉正撞入少年那双极黑而剔透的眼瞳之中。也不知是他变了,还是我的思绪变了。
不对,白胧,你失态了。
而不对劲的不止我一个——
闵夜的双眼仿佛一汪幽井。
他抿了抿下唇,绯色染上耳梢,在我准备撤开的时候,却握住了我的手,少年的声音清澈如往,“姐姐,你的手一直这样凉吗?”
停。
停下。
我意识到了,闵夜,你我都越界了。
我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面将两人相握的手贴在胸前,“来,感受清楚,我不是人类,我是鬼族,我周身自然是冷的,这颗心也不会跳更不会动情的,明白么?”
“我救你,那是因为,”强按下那些不停浮现此消彼长的记忆,我理直气壮地扯了个谎,“那是因为我见不得有人抢我的东西。如果今天是我打不过的对手,我会亲手毁了你。”
——我会亲手毁了你。
8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下子读取了太多记忆,偏偏又是最克我们这类鬼修的痛苦过往,我竟然回到鬼界后被困在了梦魇中。
容不得我选择,那些记忆便在梦中浮现出来。
那时候我和闵夜一样,只是个普通的人。
不,还不一样。
我的血液有些特殊,打很小的时候能救活一些枯萎的花花草草,有一位仙风道骨的修者跟我的父亲说,他乃掌门宫慈,此子仙缘绝佳,可上灵虚山修炼,假以时日,必成大才。
我懵懵懂懂地随着他上山。
宫慈待我很好,我虽然带着一身奇血,体质却很是孱弱,三天两头病了摔了,他会用名贵珍奇的药物不遗余力医治我,会教同门师兄陪着我。
旁人修习剑术练得不好,会被他严加惩戒,我却不会。
他只是极溺容地说,累了便歇一歇,修行的事急不得。
我一直以为自己何其幸运得上苍垂怜,直到——我那个天天挨骂的、对我经常摆臭脸的二师兄在某天深夜闯进我的阁楼,他许是怕到极致,脸色煞白,我笑他颤抖什么?
他说,他听到了师父和另一位前辈的对话。
我根本不是作为徒弟被收上山来的,而是炼化的“祭品”。因为我是难得一见的什么体质,他慌乱地结咒,好几次才成,我在自己的腕上看到赤红的凰图腾。
他说,因为我修行太浅,才屡屡生病,我压不住自己的一身精血。而师父本可以让我勤加修习,他没有,所有的草药中都送了一味特殊的药材,无毒,成瘾。
那一晚山风猎猎、墨云压顶。
记忆中只剩下倾盆如注的暴雨,在雨中纷乱交织的剑声,摇曳闪烁的灯笼。还有二师兄,他明明怕的腿都在颤抖,仍拼命护着我,“走啊!白胧!走!别再回头!”
二师兄的脸……
二师兄他……
我倏然惊起,打翻了一盏青烛灯,几个守在灯前的小骷髅鬼吓得四下逃窜,我随手挽了青纱,踏月色拾级而下,漫无目的地在魑魅宫游荡。
“找左护法。”我对提灯的无脸鬼吩咐。
墨月还是那副严肃的冰山脸,正召集了几个鬼供奉在侧殿商讨,闵夜居然也在,干净利落的侧颜,较原先多了几分飒利,拿着小本本在记。
“那些个散修的鬼族自不可信,但南宫舜也下了贴,倘若两族制衡,未必不是个好法子。”
“我不喜欢那个狐狸。”闵夜闷声说。
“谁?南宫舜?你认识他不成?”
“下凡的时候见过。”闵夜吐字清晰,语出惊人,“他心怀不轨!”
“啊?”
“还有这等事?”
“青丘狐族似乎百年都未曾出九尾了吧?那南宫舜闻说是个风华绝代的男子,这,咱们还要有鬼后了不成?”
“无论如何,敢撩拨主上,敬他是条汉子。”
我大怒,甚至忘了自己在听墙角。
“闵夜,话到你口中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他心怀不轨的是我鬼王的位置吧!”
“可他直勾勾地盯着姐姐你走了!”
我收敛神色,淡然举眸望了过去。
“不说话会变成哑巴么?”
众属下见我神色不虞,哗啦啦跪了满地,我只亲自扶起一人,“墨月,过来单独叙话。”
三生池畔。
男人还在井井有条地分析着我上位魔尊一统鬼妖魔三界的大业,我却伸出双臂倏然抱了抱他。
二师兄啊。
原来是你。
人死魂灭,但若执念不化,便成了游离的鬼魂,然而魂魄终究易散,在修行的时候,会迅速忘记自己的前尘,这便是鬼修大多无情的原因。
想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舍命相护的小师妹。
而我若非取来了玉佩,一部分记忆化梦重现,多半也不会认出他来。
“主上?白胧?你搞什么!?”墨月大受惊恐,守身如玉般连连后退,“我给你打工,你可要自重啊!”
我大笑。
“好啦,只是多谢你陪着我。”
“那继位魔尊的事——”
我叹了口气。
有一群事业心极强的下属,当家的却不怎么想开疆拓土怎么办?
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呗。
9
我到底还是入了魔界。
临行之前将自己随身的玉佩交付给了闵夜保管,并再三嘱咐,很重要,务必收好。
闵夜看起来不情不愿,“姐姐,去魔界为何不能带上我?我看墨月左使也很稳重的嘛,让他保管玉佩不就好了。”
彼时南宫舜率领一众妖族刚到,唯恐天下不乱地在旁边插嘴,“小子,你杀过人吗?见过血吗?你以为去魔界是让你游历玩儿去了?还姐姐,我竟不知鬼蜮如此随意,尊卑秩序都是一纸空文哪,墨月左护法,您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墨月面无表情,“我只听从主上安排。”
闵夜可没那么淡定,“你少在那里颠倒是非、挑拨离间,临行之前扰乱军心,我看第一个反水的就是你!”
我感觉自己的脑仁嗡嗡作响,无比头痛。
“都闭嘴。”
“闵夜,你还是留下来。上次去人间一趟你心神不稳,魔界更是鱼龙混杂,我怕到时自顾不暇,照应不到你。再则魔宫也需要个心腹守着。”
他澹然举眸,那双眼仍清澈到令人心软,只是瞳中似乎蕴藏了什么,许久才轻声应道。
“我听你的。”
10
魔界是没有日月之分的。
阴风涤荡,煞气浓重,入目唯有黄沙枯骨,和在大墨弥天尽头的断壁残垣。
雨水冲刷着大漠上满地的残躯碎骨,从山峰一直蔓延到山脚,不知道有多少死不瞑目的尸体。那些腥浓血液汇聚成河流,顺着雨水如瀑涌下,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手中的剑在一团污秽之中仍旧闪烁着凛冽如冰的寒芒。
好累啊。我想,这群混账东西坑死我了。原本凭借不到百年的时间坐上鬼王之位已然惹沸反盈天,如今我竟还不知足,想一统三界。
这,实在是——
实在是气氛烘托到这儿了,不打也不行啊。
墨月在一旁运筹帷幄认真准备了那么久,南宫舜这个死狐狸又阴阳怪气,“堂堂鬼王该不会怕了吧?你原先砸场子的气势哪儿去了?”
虽说鬼修没什么痛觉,但我要护住这具身体不能被破坏。
全身上下,从皮肉到骨血都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我甚至分辨不出那究竟是雨声还是杀向我的兵刃声,天空中滚滚而来的究竟是乌云还是魔群。
这场战斗持续了多少个日夜?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我也分不甚清楚了。
只记得自己倒提龙骨刺长剑,衣衫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脚下是匍匐称臣的魔族。
就在一干妖族鬼族山呼“魔尊神威,势不可挡”的时候,忽然间一道咒诀从天而降。
镇魂阳雷法!
仿佛一道天之刃劈开了重重阴霾,刹那间整个荒原亮如白昼,而来不及躲闪的倾数被这一击打的魂飞魄散,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地面被砸出了恐怖的深窟,裂缝四面八方地延展开来。
男人手执拂尘,所到之处,漫天尘沙好似天然屏障被隔绝在外。
他着素白淡紫云纹道袍,踏过那些蜿蜒的血流却不染纤尘,遥遥地望向我,吐出两个字。
“孽障。”
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魔息在刹那间,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动起来,酝酿着几乎要破体而出。
抱歉,我收回那句鬼修鲜有七情六欲的话。
我有。
尤其是在看到男人不老的容貌,那张淡然垂悯的无比虚伪的脸时。
滔天恨意几乎从胸口一路灼烧到四肢百骸,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液都在狂吼:杀了他!杀了他!
可这具身体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者的强大,才勉强按捺住。
“该如何称呼您呢?”
我直直盯着他,嘴角微勾。
“屡次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师父?”
11
原来仇人相见从来猝不及防。
灵虚山掌门人,七大派的翘楚,被誉为苍生之正道所向的道长,宫慈。
那个我全心全意信任,却又将我视作药材的人面兽心的狗男人!
“白胧,你看看你如今这幅样子。”
他的语气极轻描淡写,甚至还带着一丝俯瞰的怜悯,“生杀无度、满手血腥。我实在后悔当初没杀了你,才让你为祸三界六道不得安宁。”
我冷笑出声,“因果倒置,还真是你擅长的把戏啊。我生下来便作恶多端吗?我只不过是寻常家平民女儿,是你,你亲手抹去了我所有信任良善,是你,利用我诱杀我,是你将我一步一步逼到了如今的白胧!”
宫慈敛目说道,“我只是顺天意而为。”
方才那一道雷火挫伤了南宫舜两条狐尾,他瞳中怒火燃烧,反问道,“何谓天意?有些人上了你们的山门就是正派弟子,有些精怪修行就活该被你们杀之用之?众生皆灵,你是奉天道还是满足你的私欲?!”
指缝中的血是温热的,面前的男人却无分毫喜怒,沉定如渊。
我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隐隐不对劲的直觉到底在哪儿了——我似乎被推着,被无形地牵动着走向魔界。
恨意在心底盘桓。
不。
我答应过苏老先生。
一定要恪守心智,不可成魔。
“墨月。你本是我门下弟子,虽然自甘堕落到了鬼界,但想来是受她蛊惑。”宫慈转向了我身旁并肩而立的男人,“如今我给你悔过的机会。”
“杀了她,我便赐予你大弟子之位,自此万民敬仰。”
“你做梦。”墨月还是墨月,惜字如金。
“你不想知道曾经的自己身在何处?”
“不想。”
宫慈叹息,“真是冥顽不灵的孩子,真是……不吃敬酒啊。”他五指虚长,凭空出现根根红线,而墨月的身体就像傀儡木偶一般被牵引,在怔愕之下,竟兀自举起了刀。
引魂咒!
是当初在灵虚山就被种下的引魂咒!
“自刎吧。”
我和南宫舜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刀尖一点点逼近,眼睁睁看着墨月在挣扎,指尖颤抖,冷汗涔涔,然而刀还是不受控制地刺破前胸,一寸一寸地往前推。
住手。
不要。
住手!
停下来!墨月!听到没有我让你停下来!
我听到自己的喉中发出类似于困兽的呜咽,猩红一层层漫上双眼,神智的弦骤然崩裂断开。
好恨啊。
好恨啊。
为什么阻止不了……为什么不能保护我在世间仅有的羁绊……假若唯有堕魔才能挽回这一切——我看向了自己苍白的指端。
便在此刻,虚空中传来少年清朗如戛玉敲冰的声音,熟悉得令我在刹那间僵住。
“师父,数年前您曾经要我杀妻证道。”
“如今,弟子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那些罅隙中散落的记忆此刻宛如万千打破的碎片一般朝我涌来,悄无声息地刺穿四肢百骸。
而最后一点仅存的本能,竟在尽力阻挡着这一切。
眼前被漆黑吞没。
12
人醒了。
没完全醒。
四肢就像是被浸泡在水中一般抽尽了力气……等等。
我怎么真的跳三生池了?
略带骇然地环顾四周,我这才发觉自己脖子上的淬寒玄铁环,正随着延伸向下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我揉着眉心,思绪一片紊乱。
这是魔界没攻下来,反而被抄了自己老巢?
也不对啊,三生池原是困住元神魂灵之地,个中关窍只有无相殿的人才知晓,谁能把我关在这里?我费力地回忆那场漫长而混乱的战斗,最后出现的是宫慈。
不对。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
“姐姐,终于醒来了吗?”
身穿云纹鲛纱金衫的男子,修长指尖转着长笛,墨发如练半散于肩,正笑吟吟地在池畔看着我。他仿佛是闵夜,又仿佛不是,我迟疑了半晌才开口,“你到底还是去了魔域,对不对?宫慈呢?还有墨月和南宫舜,我……怎么回来的?”
他在虚空之中轻轻一指,湖面上自浮现出了闪烁不定的镇魂瓶,然而与寻常我用以收集魂灵的不同,上面流动着赤红如火焰的符文。
“肉身被我杀了,魂魄拘在里面。”
他歪头一笑,清澈无暇,“我为姐姐做了这么多,你该怎么谢我?”
杀了?
我瞳孔巨震。
想来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恨宫慈,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是因为我没有全胜的把握,更不敢赌输。他这些年来不知汲取了多少无辜之人的灵气,修为堪称恐怖。
但,就这样轻描淡写地……
被闵夜杀了?
我是恨宫慈,但他——他明明是——
“伪装的不错。”我强按下如乱麻一般的思绪,冷然道,“大费周章地接近我,又伏小做低这么久,也是难为你了。”
闵夜却摇头。
“不,起初你再三试探的时候,我的确失去了大半的记忆。我是谁,从哪来的,统统都不记得了。但你带我回人间那一次,南宫舜想探出我的身份,用了搜魂咒,反而让我想起来一些东西。”
我拧眉。
难怪那次他的心神如此之乱……
“但最关键的是——”
“姐姐,是你亲手将封存的那段记忆交给我的啊。”
他摊开洁白修长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玉佩,莹然泛着光泽。
“看过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直觉让我找到你,又为什么记得你是我的妻了。”
13
原来,我虽然在二师兄的护送之下逃出灵虚山,隐姓埋名了许久,还是在成年之后被宫慈追踪到了。
因为我体内的灵气无法抑制。
他毫不费力地将我带走了。
那些随行的弟子不知道被洗脑了多久,即便我当众被像物件一样审视、被那些老道围观评价,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毫无怜悯,就仿佛我根本不配拥有生命。
我的存在就是精血的容器罢了。
只有那个少年——他们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小师弟”的少年,他虽眉眼清疏冷淡,却会拦下那些人不轨的手,“修道自当谨言慎行。”
他和我一样,是天生灵根深种的人。
只不过天赋卓绝,又兼被宫慈精心教养,是以能够运行那一身的灵脉。
我好恨宫慈,也嫉妒他憎恶他。
凭什么?
凭什么他被众星捧月、他能光明坦荡地走正途,而我只能战战兢兢如阴沟老鼠一般活着?如今连活下去也做不到?
这天道太不公平了。
我要做点什么,即便我打不过宫慈,也或许逃不出这些人的魔爪,但我要令他气急败坏,我要……毁掉他最重视的弟子!
宫慈将我穿骨锁住,带往苍云榷场由各大门派竞拍,表面上,我已心如死灰不再挣扎,而暗中,却对闵夜百般示弱乞怜。
我说,我会死,可我不想就这么在煎熬和恐惧中死去。
我说,求你帮帮我吧,最后让我快活地在人间走一走,哪怕片刻也好。
闵夜当真放走了我,看得出,他并不十分赞同他师父的所作所为,然而终归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你说好的,让你在人间三天,你就得回去,我会看着你。”
当然要看着我了。
我望向那双清澈坦荡的双眼,仿佛能从瞳中看到自己的卑劣和算计。
可我没有退路了。
利用闵夜的不谐世事,我带他饮酒,在少年酩酊大醉时同他畅谈,他说他不解何谓正道,就像不解为什么我一定要被献祭一样。在迷惘和脆弱之时,我以吻封缄,诱他破了元阳之身。
情到浓时,我揽过他修长的颈,如情话般缠绵低语,“闵郎,我嫁你可好?”瞧着他被绯色染透的面庞耳廓,呵气道,“你该叫我什么?”
……
14
我震愕,久久难言。
原来这就是我一直逃避不敢直面的记忆。
我利用了闵夜,我逃走了,我换了一具身躯,然后像甩掉包袱一样将这段梦魇般的经历封存在了玉佩之中。
身为鬼修,我已经背负了极深的仇恨,若是再加一重感情,只怕早晚难以自控,最终走火入魔。
而那时,我全没有想过眼前的人。
胸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大掌穿透,拧捏着五脏六腑,痛蔓延开来。
“白胧……”他捉住我的下颚,逼迫我直视于他,“你当真是狠心绝情啊。为了你随口一句许诺,我背负离经叛道之罪,找了你数十年。在这十年中,我无时无刻不煎熬,我的道心被一点点侵蚀。”
“所以,那个杀了老魔尊、搅乱整个魔界的堕魔者是你。”
“不错。”笑意在他唇边漾开,那双眼太摄人心魂,以至于分不清是温柔亦或残忍,“他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所以我把他杀了。还有那些曾经觊觎你的人,我也杀了。杀着杀着,种在我身体里的引魂咒发作了……我自愿碾碎心神,抹去记忆,堕入魔道。”
难怪。
难怪。
当真相被拼凑完整,赤裸裸展现在眼前时,我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的眼底是有恨的,他抓着铁链将我扯过去,“白胧,我杀到如今,只问你一句话,你当初,对我,到底有没有真心?”
我与闵夜对视良久。
“抱歉,我不知道。”
“大抵是没有的。”
他手上力道加重,几乎要将我拎出三生池。
瞳中的黑宛如深渊般望不到底,又像旋涡一般汹涌。
“不、知、道?”
“我被仇恨和愤怒蒙了眼,也实在慌不择路才出此下策,无论如何,原是我对不住你。”
闵夜忽然展颜大笑,笑得不可自抑,甚至青筋微凸。
“那墨月呢?因为他救过你,你就可以一直留他在身边,他算什么?还有那个狐狸,他不过是和你联手过,你们并肩作战,他又算什么!?”
我急了,“这……这哪儿跟哪儿啊?他们,我也没说我喜欢他们吧?你和我算账,我认了,何必牵扯上无辜的人?他们被你囚禁起来了?你先放——”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扼在我喉间。
闵夜俯下身,如当初我一般附耳低语。
“姐姐,这个答案,我很不喜欢。”
15
“那狐狸还剩七条尾巴,你说,我一条一条斩下,他能撑多久?”
我咬牙。
“至于墨月,嗬。他原本就身受重伤,若是丢进无妄海,会不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我将头别向一侧。
“你说呢?鬼王白胧?”
我喃喃,“再杀下去,你真的会成魔。”
他冷笑,“事已至此,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一大颗眼泪势单力薄地滚到腮边。
闵夜接住了那滴泪,大概从未见我哭过,恨意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罅隙。
“可是,我在乎啊。”
——可是,我在乎啊。
“从引诱你的那一刻,我很清楚你我并非同路人。夺舍苏家小姐之前,我在想,我这半生除了被恨意和背叛裹挟,也许仅存一点点温暖,便是和你在人间短短的三天。”
“可就连这三天,也是我骗来的。”
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被宫慈洞穿琵琶骨拖行到众人面前的时候,我都死撑着一滴泪没掉,怎么现在哭的不成样子,“闵夜,我从未敢设想,你会喜欢我……你清风霁月,永远身在高岭,你怎么会对一个诡计多端又被斥为妖孽的女子动心呢?傻不傻?”
“终归还是我胆小啊,我怕你会选择站在宫慈那一边,亲手杀我。我带着这段记忆死在你手里,太痛苦了,所以,我……”
他动了动唇,似乎有话想说,却倏然大力将我扣在怀里,仿佛融为一体才安心。
“数十年前,我就做过选择了。”
“我说,若唯有杀妻证道这一条路,那么这道不修也罢。”
16后记
闵夜在众望所归之下成了魔尊。
用他的话说,本来也是没啥兴趣的,不过想想魔尊和鬼王,听起来就很登对的样子,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受命了。
南宫舜和墨月负伤在身,两个原本互看并不顺眼的男人迫不得已得在无相殿修行疗伤。
“那天我就被锁在树后。我真想说,你们还是杀了我算了。”南宫舜道,“杀了我给二位助兴。墨月兄,你伤心吗?”
“所以他叛出师门,重新修行,杀老魔尊,带伤修行,对上那老道士,还完胜了?”墨月已经完全出神地喃喃,“上天造物不公,这他娘的也太不公了吧!”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什么?”
“要是当初遇见白胧的是我,也许如今的结局又不相同啊,真是可惜。”
“不能吧,你太老了。”墨月很认真地回答,“你算算,当初他二人颠龙倒凤然后情定,那时候闵夜才多大?你几百岁了?”
我一抖长鞭,杀气腾腾。
“在我的地盘还嚼舌根,我看你俩找抽呢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