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庚桑楚》全文译解

厚德生益 2025-04-03 12:20:49

《庄子·庚桑楚》是《庄子》杂篇中的一篇,以篇首人名为题。庚桑楚是《庄子》中虚构的得道之士,文中被塑造为老子的弟子。此篇通过寓言故事和哲学思辨,阐述了庄子学派的核心思想,强调顺应自然、无为而治,体现了道家对生命本质与精神自由的深刻思考。

【原文】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之子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馀。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鱿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㜸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 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

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和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 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译文】老聃的门下有个叫庚桑楚的弟子,深得老聃的真传,他隐居在北方的畏垒山中。跟随他的仆从中,那些工于心计的被他遣散,标榜仁义的被他疏远;他只与质朴敦厚之人同居,使唤粗犷率真之人。三年后,畏垒山一带五谷丰登。当地百姓议论道:“庚桑楚刚来时,我们对他感到惊异。如今我们若以短期利益衡量他,似乎没什么作为;但以长远眼光看,他带来的福祉无穷无尽。他大概是圣人吧!我们何不将他奉为神明,为他立祠祭祀呢?”

庚桑楚听闻后,面朝南方(象征尊位)却神色凝重。弟子们不解,庚桑楚解释道:“你们为何对我感到奇怪?春日阳气升腾,百草自然生长;秋时气运成熟,万物自然结果。春秋交替,难道需要人为干预吗?天道本已自行运转了。我听说真正的得道之人,即使身居陋室,百姓也能自由奔放而不受拘束。如今畏垒的百姓却私下想将我捧上贤人的神坛,我岂不成了标靶般的‘榜样’?这实在有悖于老聃的教诲啊!”

弟子反驳道:“并非如此!寻常小水沟里,大鱼无法转身,但泥鳅却能自在游动;低矮丘陵上,巨兽无处藏身,而狐狸却能安然栖息。况且尊贤任能、奖善惠民,自古尧舜便如此行事,何况畏垒百姓呢?先生何不顺其自然?”

庚桑楚答道:“年轻人过来!能吞下车子的巨兽,一旦离开山林,便难逃罗网之灾;可吞舟的大鱼,若被冲上岸搁浅,连蚂蚁都能啃食它。所以鸟兽不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保全性命形体的人,正是要深藏自身,追求隐秘罢了!

至于尧舜之流,又有什么值得称颂?他们推崇的礼法,如同胡乱凿墙种植杂草,又像挑拣头发梳理、数米粒下锅般琐碎狭隘,这般斤斤计较怎能济世?标举贤能,百姓就会互相倾轧;强调和谐,百姓就会虚伪相争。这些手段无法让民风淳厚。百姓若过分追逐利益,子弑父、臣弑君、光天化日抢劫、正午破墙盗窃的乱象便会滋生。我告诉你们,大乱的根源正始于尧舜推崇的‘圣贤之道’,其恶果将延续千世之后——千年之后,必有人吃人的惨剧!”

【解读】这段文字通过庚桑楚拒绝百姓尊奉的寓言,集中展现了道家“无为而治”的核心理念。庚桑楚以自然之道(“春气发而百草生”)隐喻社会治理应遵循天道自发秩序,反对儒家“尊贤授能”的人为干预。他遣散工于心计、标榜仁义的追随者,选择与质朴之人共处,暗喻摒弃虚伪的道德标签,回归人性本真。面对弟子以“尧舜之道”的辩护,庚桑楚以“巨兽离山遭网罟”“吞舟之鱼失水被蚁食”等比喻,强调真正的智者应“深藏自身”以避祸,暗讽儒家圣贤标榜自身的行为实为招致混乱的祸端。最后,他尖锐指出“举贤则民相轧”的悖论:人为树立道德标杆,反而激发人性中的竞争与虚伪,甚至预言这种伦理异化将导致“人相食”的终极灾难。这段话借庚桑楚之口,彻底否定儒家礼法对自然人性的扭曲,主张以“藏身于天道”的虚静姿态消解社会规训,其思想既是对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也是对文明异化的深刻批判。

【原文】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译文】南荣趎恭敬地挺直身子问道:“像我这样年纪已大的人,要如何修习才能达到您所说的境界呢?”

庚桑子回答:“保全你的形体,持守你的生命,不要让你的思虑纷扰不休。如此坚持三年,便能领悟此道了。”

南荣趎困惑道:“眼睛的构造,我看不出有何不同,但盲人却看不见;耳朵的构造,我看不出有何差异,但聋人却听不到;心灵的形态,我看不出有何特别,但狂人却无法自控。形体与形体之间本应相通,为何外物阻隔其中?想要彼此理解却无法达成?如今您对我说‘保全形体,持守生命,勿使思虑纷扰’,我虽勉强听到,却只停留在耳朵里(未能入心)!”

庚桑子叹道:“我已言尽于此。小蜂无法孵化豆虫,越地的鸡不能孵化天鹅蛋,但鲁地的鸡却可以。鸡与鸡的天性并无不同,能力却有大小之分。我的才能浅薄,不足以点化你,你何不去南方拜见老子呢?”

【解读】这段对话通过南荣趎的困惑与庚桑楚的指引,揭示了道家修心的核心矛盾——理性认知与体悟实践的割裂。南荣趎以感官(目、耳)与心灵(心)的类比,质问为何“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实则是以逻辑思辨追问“道”的可知性,暗示过度依赖理性反而阻碍对“道”的体悟。庚桑楚则以“全形抱生,无使思虑营营”回应,强调摒弃杂念、回归自然本能(如鸟兽依天性生存)的修行路径,暗合庄子“堕肢体,黜聪明”的“坐忘”思想。然而,当南荣趎仍困于“勉闻道达耳”的认知表层时,庚桑楚借“越鸡不能伏鹄卵”的隐喻,坦然承认自身修为的局限,指出求道需匹配个体的资质与机缘,最终将南荣趎引向更高明的老子。这既体现了道家对“言不尽道”的清醒认知(语言无法完全传递道的真谛),也暗示修道需超越逻辑辩论,在实践中实现“与天为一”的生命境界。

【原文】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

南荣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

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

老子曰:“何谓也?”

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据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冰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曰:“然则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译文】南荣趎背着干粮,跋涉七天七夜抵达老子的住所。

老子问:“你从庚桑楚那里来吗?”

南荣趎答:“是。”

老子又问:“你为何带这么多人一起来?”南荣趎惊慌地回头张望,身后空无一人。

老子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

南荣趎羞愧低头,仰天长叹:“此刻我忘了要如何回答,连问题也丢了。”

老子追问:“何意?”

南荣趎说:“若说我不懂智慧,人们骂我愚钝;若说我懂智慧,这‘智’反成负担。不仁会害人,行仁又困扰自身;不义会伤人,行义又束缚自己。我该如何逃离这种困境?这三重矛盾正是我的困惑,特来向您请教。”

老子叹道:“初见你眉目间的神色,我已看透你的迷茫,如今你的话更印证了这点。你惶惶如丧父母,举着竹竿去大海寻物般荒谬!你像个流亡者,心神涣散!渴望回归本性却无门而入,可悲啊!”

南荣趎请求暂住修心,摒弃杂念,十日后仍愁苦不安,再见老子。

老子说:“你虽洗涤身心,却仍郁结缠扰,因为内里还有执念未净。外在束缚不可强行控制,需从内心解扣;内在束缚不可纠结难断,需向外松绑。若内外皆被束缚,连道德都难维系,何况践行大道!”

南荣趎说:“乡人生病,若他能说出病症,说明病未入膏肓。我闻大道却似服药反增疾,只求您传授养护生命的法则。”

老子答:“养护生命的法则,能否做到持守纯一?能否不迷失本真?能否不占卜而知吉凶?能否适可而止?能否放下外求、反观自身?能否自在无拘?能否浑然天真?能否如婴儿般纯粹?婴儿终日啼哭却不哑,因气息至和;终日握拳却不僵,因顺其天性;终日凝视却不累,因不执著外物。行动无目的,居处无意向,随物宛转,同波共流——这便是养护生命的法则。”

南荣趎问:“这就是至人的境界吗?”

老子答:“不,这只是如冰消融般化解执念的境界。至人,与大地同食,与自然同乐,不被人事利害搅扰,不标新立异,不图谋算计,不纠缠俗务,自在来去。这才是真正的养生之道。”

南荣趎追问:“这算达到极致了吗?”

老子答:“不算。我曾问你‘能如婴儿吗?’婴儿动无目的,行无方向,身如枯枝,心似死灰。如此,祸福不侵,灾祸何来!”

【解读】这段对话以老子对南荣趎的层层点拨,剖解道家修心的终极命题——如何消解“我执”以复归自然本性。南荣趎的困境源于儒家伦理框架下的自我撕裂:仁义与智慧成为压迫生命的枷锁,陷入“知”与“不知”、“仁”与“不仁”的二元对立。老子先以“子何与人偕来之众”的诘问,隐喻南荣趎内心被世俗观念(众人之见)绑架;再借“揭竿求海”讽刺其用功利心求道的荒谬,揭示“向外驰求”必然导致“情性迷失”。随后,老子提出“卫生之经”的核心在于“婴儿状态”——无知无欲、纯任天然的生命形态。婴儿的“啼哭不哑”“握拳不僵”等特质,象征人未被社会化认知扭曲的本真存在,其“行不知所之,据不知所为”的混沌,恰是对“人为目的性”的消解,暗合庄子“堕肢体,黜聪明”的坐忘思想。老子进一步区分“冰解执念”与“至人之德”:前者仅破除内外束缚(“外韄”“内韄”),后者则彻底融入天地节奏(“交食乎地,交乐乎天”),超越一切利害计较,抵达“祸福无有”的绝对自由。这一过程层层递进,从摒弃道德焦虑到回归婴儿天真,最终与天道同频,完整勾勒出道家“复归于朴”的精神修行图谱。

【原文】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脩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鎁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译文】心境若如宇宙般安定,便能焕发自然的光明。当此光明显现时,人呈现其本真,物显露其本质。能修养此境者,方能拥有恒常之道;持守恒常者,世人或离弃他,但天道必佑护他。被世人接纳者,称为“天民”;受天道庇佑者,称为“天子”。

所谓学习,是学那不可学之物;所谓践行,是行那不可行之事;所谓辩论,是辩那不可辩之理。懂得在不可知处止步,便是至高境界;若强求逾越,必被自然法则挫败。

以万物滋养形体,以无虑之心涵养灵性,以虔敬中正之心通达外物——若如此仍有灾祸降临,那皆是天命而非人为,不可扰乱内在成就,更不可侵染心灵。心灵之境,有所持守却不知持守何物,且不可刻意持守。若未能真诚内省便妄动,每次行动必失分寸;若执念侵入心灵不放手,每次改变必酿过失。在光天化日作恶者,世人可诛之;在幽暗中行恶者,鬼神可罚之。唯有对人事鬼神皆坦荡者,方能独行于世。

向内求索者,行事不留名迹;向外逐求者,志在耗尽资财。无名迹者,平凡中自有光辉;耗尽资财者,如同商人炫耀货物,看似昂首阔步,实则空虚可鄙。与万物相通者,万物自然归附;与万物对立者,自身尚且难容,岂能容人!不容人者众叛亲离,众叛亲离者终被世人遗弃。最锋利的兵器莫过于偏执心志,名剑莫邪亦逊其杀伤;最凶险的敌人莫过于阴阳失衡,天地之间无处可逃。并非阴阳主动伤人,而是人心自我戕害。

【解读】这段文字以“宇泰定”(心灵如宇宙般安定)为核心意象,系统阐释了庄子学派对心灵境界与存在本质的终极思考。当心灵归于澄明(“发乎天光”),人与物皆褪去社会建构的标签,回归本真状态(“人见其人,物见物”),揭示认知的终极意义在于破除遮蔽而非占有真理。庄子尖锐批判人类理性的僭越:学、行、辩的追逐实为对“不可知”领域的强行突破,唯有“知止”(在认知边界处止步)才能顺应“天钧”(自然法则)的浑沌秩序。养心之道强调“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以物质满足形体,以无虑涵养灵性,将心灵(“灵台”)定义为“有持而不知其所持”,即破除概念化执着的自在状态,如婴儿般自然持守。在存在伦理层面,庄子以“明乎人,明乎鬼”构建独特道德观:真正的善非外在规范,而是内外通透的坦荡;向外逐求者(“券外者”)如商人般空虚可鄙,向内求索者(“券内者”)则在无名中显耀光辉。最终,将一切苦难归因于人心的偏执与失衡:阴阳本为自然之道,其“贼人”实为心念妄动所致,故最锋利的兵器是“志”(偏执心志),最凶险的敌人是“阴阳”(心理失衡),唯有消解“我执”、复归“身若槁木,心若死灰”的坐忘之境,方能实现与天道同频的绝对自由。

【原文】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

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译文】道贯通万物。事物的分化即其生成,生成亦伴随毁灭。人们厌恶分化,是因分化带来对立;人们厌恶对立,是因对立需要调和。故而心神外驰不返者,形同鬼魅;外逐有所得者,实为得死。消亡而留形骸,不过是鬼的一种。唯有以有形之物契合无形之道,方能安定。

道之显现无根源,隐没无踪迹。存在却无固定处所,延续却无始终界限——此即空间(宇)的本质;生长却无开端与终结——此即时间(宙)的本质。生死出入循环不息,不见具体形态,这便是“天门”。天门即虚无,万物生于虚无,“有”不能以“有”创造自身,必源于虚无,而虚无本身亦是无。圣人便藏身于此境。

古时大智者的认知抵达极致:最高者认为世界从未有物存在,此见地已至顶点;次者承认万物存在,却视生为流放、死为归返,故陷入分别;再次者认为最初是虚无,随后生出生命,生命转瞬即逝,将虚无作头颅、生命作躯干、死亡作尾骨。唯认知有无生死本为一体者,方可与我为友。这三层认知虽异,却如公族分支(昭氏、景氏、甲氏),本源同一。

存在如同暗斑,人却强辩“是非可转移”。谈论“转移是非”本身即荒谬,因真理超越言说。正如腊祭时摆内脏,本可分散却须集中;观庙宇者遍览殿堂,又需如厕,此类行为皆属“移是”的偏执。

所谓“移是”,即以生命为根基,以智巧为师法,由此制造是非,衍生名实之争;进而以自我为尺度,要求他人服从,甚至以死维护虚名。如此,以功利为智,以无为为愚,以显达为荣,以困顿为耻——当代人的“移是”之病,与蝉、斑鸠般见识短浅者无异。

【解读】这段以“道通”为轴心,展开对存在、认知与价值的解构性批判。道作为整全性本体,统摄万物分化与消亡的循环(“其分也,其成也,毁也”),而人类对“分”的抗拒源于二元对立思维的桎梏——心神外逐者沦为“鬼”,唯有以有形契合无形(“象无形者而定”)方能复归本真。时空(宇、宙)被定义为无定所、无始终的流动整体,“天门”作为万物生灭的根源,揭示“有”必生于“无有”的终极悖论,圣人“藏乎是”即消融自我于道的无限性中,与虚无同化。这段文字以古之人的三重认知境界隐喻人类思维局限:最高者悟“未始有物”的整全虚无,次者堕入生死分别(“以生为丧,以死为反”),最低者建构线性生死观(“无有—生—死”),三者虽如昭氏、景氏、甲氏般分支各异,却同源于对“有无死生之一守”的割裂。针对世俗“移是”之妄,以腊祭内脏“可散不可散”、观庙兼顾殿堂与厕所的矛盾,讽刺人类以“生为本,知为师”强分是非、制造名实枷锁的荒诞——这种功利至上的价值观(“以用为知,以死偿节”),将人异化为蝉与斑鸠般的浅薄存在。这段文字从道的整全性出发,层层剥落认知执念,最终指向破除“移是”偏执、复归“天门”虚无的哲学旨归:唯有超越是非之争,方能在“无有一无有”中实现与道同游的绝对自由。

【原文】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译文】若无意踩了路人的脚,需道歉称自己放肆;若踩了兄弟的脚,只需怜慰;若踩了父母的脚,则无需言语——因至亲无隔阂。所以说:最高之礼不分人我,最高之义不涉外物,最高之智无需谋划,最高之仁不分亲疏,最高之信不凭金玉。

破除心志的悖乱(贵、富、显、严、名、利),消解心灵的束缚(容、动、色、理、气、意),卸下德性的负累(恶、欲、喜、怒、哀、乐),疏通大道的阻塞(去、就、取、与、知、能)。此四类六项若不在胸中激荡,心便归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

道是德所钦慕的根源,生命是德的光华,本性是生命的本质。本性自然流露为行动,刻意造作则失真。认知源于与外物接触,谋划生于思虑,但智者未知的领域,如同斜视所见般局限。行动出于不得已称为德,行动皆合本性称为治,名相反而实相顺。

羿精于射中微物,却无法让人不赞誉自己;圣人精于顺应天道,却拙于应对人事。唯有全人能既合天德又善处人世。只有虫能活出虫的本真,只有虫能全然顺应天。全人超越天与人的对立,何况我们这些纠结于天人之分者?

一只雀飞过,羿必射中,此乃威势;若以天下为笼,则雀无处可逃。商汤以厨艺笼络伊尹,秦穆公以五张羊皮笼络百里奚。故不以对方所好笼络而能得者,从未存在。

断足者不拘礼仪,因超脱毁誉;刑徒登高不惧,因忘怀生死。人若遭辱不报复、遗忘人我之分,便可成天人。唯与自然和谐者,受敬不喜,受辱不怒:怒发而非源于怒,作为却出于无为。欲静则平心气,欲通神则顺本心。行动若求恰当,须如“不得已”般自然——这“不得已”之境,正是圣人之道。

【解读】这段文字通过解构伦理、净化心灵、融通天人三层维度,揭示“不得已”这一终极哲学的真谛。从“踩脚之礼”的日常场景切入,颠覆儒家差序伦理:至礼不分人我(“至礼有不人”),至仁消弭亲疏(“大亲则已矣”),直指人际本质应如道般浑融无隙。进而以“四六者”剖析人性异化——贵富名利等二十四项欲望与执念如同锁链,唯有破除“勃志、谬心、累德、塞道”,方能抵达“虚静无为”的澄明之境,此即“丧我”的实践路径。在更高层面,借羿射雀的悖论(精于技艺却困于名誉)与汤穆笼络贤臣的隐喻(以天下为笼则雀无所逃),阐明真正的自由恰在“不得已”:非刻意无为,而是如虫豸全然率性、如介者超脱礼法般,让行动成为天道的自然流溢。最终,刑徒登高不惧、受辱不嗔的“忘人”之境,将生死毁誉纳入宇宙节律,抵达“出怒不怒”“出为无为”的终极和谐——圣人之道正在于消解主观意志,使一切行为如四时运行般“不得已”而合乎天钧,至此,人为与天然、自由与必然的二元对立在“同乎天和”中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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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德生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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