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谢陵弃养的一条狗。
他天资卓越,百岁结丹,是人间万年难出的修炼天才。
在他和掌门之女的双修大典之日。
我如他所愿,从天极山一跃而下。
往生河畔,我却入不得轮回。
三界六道秩序崩溃,因为气运之子——
谢陵弃疯了。
1.
我仅剩七天可活。
只有两人的房间里,我鼓起勇气准备向谢陵弃坦白此事。
“阿弃,我……”
谢陵弃微一皱眉,打断了我。
“七天后就是我和婉清举办道侣大典之日,近日事务繁忙,若非要紧事就别来打扰谢某了。”
我要死了,这算是要紧事吗?
至少对于谢陵弃而言,肯定不是的。
我乖乖选择了闭嘴。
2.
我知道,我只是谢陵弃养的一条狗。
他年少时跟着一散修学法,不过对方更多将他当免费奴仆使唤。
他便花半块灵石从贩夫手中买下我。
从此后,他有了时间修炼。
而我,替他做了那些端茶倒水、任打任骂的粗仆之活。
就连谢陵弃出师之日,杀了那位散修师傅。
都是我帮他毁尸灭迹的。
我见过谢陵弃少年时代最肮脏的模样。
他只求力量,不修心境,为秘宝、为机缘,弑亲弑师弑友。
他做这些事时,我都陪着他。
甚至比他更狠毒、更果断。
我自知资质普通,修为远不及谢陵弃,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那么,我就连做狗的资格都没有。
只会被他当垃圾一样扔掉。
我以为谢陵弃终会堕入魔道。
即使这样,我也甘愿陪同。
直到唐婉清如同神女降临,将他拉出泥潭。
谢陵弃忽然醒悟,加入她所在的太白宗,开始走向修仙正道。
他百岁结丹,是修仙界万年难见的奇才。
人人夸他不愧为太白宗首座弟子,承师门之风,清风在手,大道在心。
谢陵弃微笑着接受这些称赞。
但看向我的时候,他眼神里慢慢出现鄙弃。
我知道。
他现在厌恶年少时那段肮脏的过去,也厌恶时刻能让他想起那段过去的存在——
仍旧活着的、肮脏的我。
3.
离开之前,谢陵弃扔给了我一枚筑基丹。
“炼气修士寿元约莫两百岁,你还有三十余年,筑基仍有希望。”
筑基丹于他这个金丹真人而言,不过是打赏猫狗之物。
但对我这个炼气小修而言,就珍贵无比了。
不过,太晚了。
谢陵弃,太晚了,如果没有那日之事,或许我还真的有三十年的光景。
可如今我的肉身灵气都已枯竭,哪里还能再冲筑基呢?
饶是如此,我还是生出一丝悲哀的感激。
谢陵弃对我,也不总是那么坏的。
起码,他还记得我寿元本应还有三十年,还盼着我能筑基再继续仙道。
只有七天可活,所以,我不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后悔。
就算被谢陵弃嘲笑鄙视也好,我想告诉他——
我愿意做这么多脏事,不是因为我本性有多恶毒。
是因为。
我一直喜欢他。
我握紧筑基丹,想着谢陵弃应该还没走远,从房间冲了出去。
“筑基丹给双双姐姐了吗?”
唐婉清的声音总是那么清脆动人,没有丝毫如我一般的阴郁之气。
我停下了脚步。
“给她了。步双双此人我最了解,手段狠辣,心胸狭隘,上次因筑基丹之事必定恨上了你,若不私下赔她一枚筑基丹,我怕她终会对你不利。”
我掐紧掌心,五脏肺腑都有撕裂之感。
痛到悲极生乐,我忽然笑了出来。
手段狠辣,心胸狭隘。
谢陵弃,你还真是了解我啊。
是啊,我就是想让唐婉清去死。
4.
半年前的宗门炼气大比,前十名皆可得到一枚筑基丹作为奖励。
我资质平庸,但亦相信勤能补拙,大比的头名是无望了,但前十总还是能争上一争的。
天意凑巧,十名之围的对决里,我的对手是唐婉清。
坐席上,谢陵弃只专注地看向唐婉清,眼里几丝担忧。
我抛开心中酸楚,唐婉清是掌门之女,资质与术法远在我之上。
若要赢,唯有靠拉长战时,比拼耐力方为最佳。
我当然是想赢的。
却没想过能赢得这么突然。
擦肩而过的一瞬,我分明尚未出招,唐婉清却痛苦地嘤咛一声,骤然倒地。
我正疑是诈,忽听一名和唐婉清交好的女修厉声斥责道:
“步双双!你可知我们名门正派的比拼讲究光明正大,你怎能使这般邪门暗器的手段?”
我向唐婉清看去。
她胳膊上插着我惯用的飞镖,半片衣袖浸出乌血,明显是中了毒。
观众席一阵喧哗,首座的掌门夫妇虽未出来表态,但看我的眼神里已有嫌恶。
唐婉清虚弱至此,还轻声替我辩解道:
“不怪双双姐,她初入宗门不久,是我没尽全朋友之责,为她将大比的规则讲仔细……”
朋友?谁同你是?
众人的喧哗指责声更甚。
恶毒……
嫉妒……
邪派作风……
须将此人赶出宗门……
对,他们说得都对,我怒极生笑,剑指唐婉清:
“栽赃谁不会?唐姑娘,你要不要真的看看我的毒妇手段?”
唐婉清神色流露出恐惧,那一瞬间,谢陵弃从坐席一跃而起。
他看也不看我,将唐婉清抱在怀中,只一拂袖,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推倒在地。
我还想解释几句,张嘴却只吐出一口鲜血。
“步双双,你外门弟子之位本就得来不正,再使这种不入流的的小人手段,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是啊。
我的外门弟子之位得来不正。
不过是靠出卖身体而已。
5.
那日听闻掌门欲将唐婉清许给修为更高的大师兄。
谢陵弃心急如焚,为求修为速进,误食相性灵草,真气不调,几乎走火入魔。
彼时我与他正被困于一山洞处。
我修为差他太多,无法以内力帮他理顺真气。
只有一不入流的邪派秘技——
以双修之法调和阴阳。
我忍着羞耻,闭着眼褪去了自己的衣物。
谢陵弃从混沌中醒转,很快理清了一切。
这是他除了年少在贩夫手中挑选奴仆时,第二次认真地看着我。
“你……”
他眼神有些复杂。
“今日救命之恩,我谢陵弃以道心起誓,来日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月光从山洞缝隙洒入,一瞬间,谢陵弃的脸庞看上去竟然有点温柔。
我心中微动,又听他说:
“这件事……你不要说出去,更不可让婉清知道。”
是我的脸色难看到吓着他了吗?
清高孤傲如谢陵弃,此时竟也勉为其难地找补了一句:
“这也是为了你的清誉着想……灵丹宝物、功法武器,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谢陵弃,你可知,我最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那么。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我果断提出——
“我要太白宗的正式弟子名额。”
谢陵弃皱起眉:“太白宗对正式弟子要求甚高,以你的资质,绝非可能。”
我冷笑道:“那我去求唐婉清好了,她是掌门之女,肯定有办法的。”
谢陵弃眼神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手指动了动。
我知道,他起了杀意。
可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不久后,我便被收为太白宗外门弟子。
从来无视我、只将我视作谢陵弃侍奉丫鬟的唐婉清。
第一次以微妙的目光看向我。
6.
“双双姐!你也在这里呀!”
角落里的我轻易就被他们发现了。
是了,在听到谢陵弃对我的那些评价后,我脑中一片空白,连隐匿气息都忘了。
不,或许,我如今根本没有灵力可以支撑自己使用匿气之术。
唐婉清甜甜地笑着,提着裙摆小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
“刚才陵弃哥哥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啦,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嘛,除了对我之外,对谁都有点嘴毒。”
我抬头看向谢陵弃。
他神色淡漠,连半分尴尬都没有。
或许是被我盯得久了,他这才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筑基丹本就是小事,我和婉清都不缺,今后你若再想要,直接找我们便是了。”
“是呀是呀,也就三十年的份例,我大不了少买几件裙子嘛~”
没想到,谢陵弃连我的寿元多少都一并告诉了唐婉清。
可他似乎忘了,他如今是金丹真人,而我不过一介炼气。
三十年。
哪里还有三十年。
他眼中我本应有的三十年寿命。
早就化在了门派大比之上,他那随意的一掌里。
7.
已经忘了是怎样一步步木然地走回房间。
关上房门的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猛然跪跌在地。
痛。
先是心脏一阵挤压般地窒息,尖锐的疼痛从头顶直刺丹田。
我握紧了颤抖的手,想撑着地站起,眼前却忽然发黑。
我惊恐地抱住了自己。
别怕,别怕,步双双。
不过是寿元将尽,五衰相现罢了。
没有人会可怜你,没有人会心疼你。
所以——
你没有害怕的资格。
半年前,神医谷柳莺诊出我的死期。
她那时问我,余下的日子里,我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我有什么想做的……
我自十四岁被谢陵弃买下开始,便只会陪着他,为他而活。
所以。
寿元不管剩三十年、半年、还是七天。
我都想陪他到最后一刻。
柳莺不赞同地看着我,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步双双,你将来不要后悔就好。”
8.
我后悔了。
9.
五更,天微亮。
我背着包袱,急急行走在山间。
拐弯处,忽然有什么东西扑了过来。
——一只低阶三尾火狐。
灵兽界最普通的品种,门派负责兽园的弟子都懒得去抓。
我轻轻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
“你也没有家吗?”
小狐狸没有回答,乖巧地蹭着我的手心。
“对不起,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养不了你。”
这句话它似乎听懂了,委屈地叫了一声,咬着我的衣摆不松口。
我忍不住笑了,捏捏它的脸:
“不过,我认识一个很好的药师姐姐,她的门派也很好,我现在要去找她,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呀?”
“嗷!”小狐狸的耳朵欢快地动了动。
我将它抱起。
它和我一样,太白宗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那就一起离开吧。
我在寿命的尽头,还能为这只小家伙寻得一片新天地。
也算是为我此生的恶行偿还一点因果了。
如果。
没有遇到他们二人的话。
“呀!好漂亮的狐狸呀!”
唐婉清身影出现的一瞬,我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小狐狸。
谢陵弃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我背的包袱,微微蹙眉。
“双双姐姐,这只三尾火狐送我好不好呀?”
我后退半步,避开了唐婉清想来挽住我的手,冷笑着一字一句道:
“不、好。”
“你……”唐婉清双眼迅速湿润起来,委屈地看向谢陵弃。
谢陵弃温柔地用手抹掉她的泪,哄道:
“这只火狐品阶太低,我再为你抓只更好的好不好?”
唐婉清破涕为笑,又马上撒娇道:
“可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看到只合眼缘的灵兽,而且,爹爹娘亲说了,本来太白宗所有东西都是我的嘛……”
我心下惶恐,绝望到极点,死死盯着谢陵弃恳求道:“谢陵弃!我只求你这一次!”
谢陵弃犹豫了一瞬。
这时,唐婉清却咯咯笑了出来:
“双双姐姐你忘啦?外门弟子之位你不就求了陵弃哥哥一次了吗?”
“爹爹娘亲还以为你们有什么苟且,差点就不同意我和陵弃哥哥的婚事了。”
“双双姐姐,修仙之人不可欲念太重,会有损福缘的……”
她嘴唇不停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
我已经听不见了。
五衰之痛来得突然,我又一次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