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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侯健
译后记
2020年年初,我刚刚调回母校西安外国语大学工作,我和爱人也刚刚得知她怀孕的消息。那一年的3月6日,也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我大学室友的生日当天,作家出版社的赵超编辑联系上我,表示希望由我来翻译奥内蒂的三部长篇小说:《短暂的生命》《造船厂》和《收尸人》。
数年之前,北京大学的范晔老师曾问我对翻译哪本书感兴趣,我当时提到了奥内蒂的《短暂的生命》。我最早读奥内蒂是在大学时期,当时读的是赵德明老师翻译的《造船厂》,可理解不多,甚至觉得有些枯燥。在西班牙语作家里,我最喜欢和推崇的无疑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阅读和研究巴尔加斯·略萨的作品时,我读到了他研究奥内蒂的专著《虚构之旅: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文学世界》,也正是在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这部作品的指引下,我开始重新阅读奥内蒂的小说。慢慢地,随着时间推移,我的身份从学生变成了老师,真正进入了社会,也开始慢慢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也就对奥内蒂的作品有了新的感悟,因为他最擅长写的正是像我们这样挣扎求生的普通人的生活。
译者侯健在马德里的奥内蒂故居前。侯健/摄
赵超编辑说,他正是听范晔老师提到了我对奥内蒂的兴趣,所以才联系上了我。奥内蒂,赵编辑,范老师,我,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如虚构故事情节一样联系到了一起。我当时又激动又犹豫,说激动,是因为彼时我已经十分喜爱奥内蒂的文字,说犹豫,则是因为手头还有一些翻译任务,其中包括《略萨谈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和《废墟之形》这样大部头的作品。在听了我的疑虑后,赵编辑说:“不着急,时间方面不用担心。”于是我接下了任务,赵编辑则开始了等待,这一等,就是四年。
记得在接下任务后,我迫不及待地给我博士阶段的西班牙导师罗莎写了邮件,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因为我知道她也非常喜爱奥内蒂的作品。在回信中,她果然表现得十分高兴,但同时也写了另外一句话,这句话将在接下来的四年里一直陪伴着我:“奥内蒂的作品就像是口深井,往里探得太深,就有掉下去的危险,你要小心,不要掉下去,要时常把身子抽出来停一停才好。”的确如此。奥内蒂笔下的人物基本都是仿佛注定要迎接失败命运的小人物,他们压抑、挣扎,却似乎永远摆脱不了“不幸”的厄运的束缚。在最初开始翻译奥内蒂的那段岁月里,疫情的影响越来越大,有很多时候,我似乎也像奥内蒂笔下的人物一样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现实抑或虚构,生活变得真真假假、似真似幻了起来。此外,女儿出生了,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每晚给她拍嗝或抱着她不停地下蹲、起立着哄睡的场景,也记得我自己编出的一首首哄睡歌。肉体上的疲惫暂时放松的时候,翻译奥内蒂的作品又会加剧精神上的疲惫,于是我只能像罗莎提醒的那样,“时常把身子抽出来停一停”。
侯健译奥内蒂“圣玛利亚系列”三部曲作品。侯健/摄
但如果翻译的过程只有疲惫和痛苦,那就做不出令人满意的译作来。我记得曾经在一篇报道中看到一位译者前辈说他对自己翻译的作家,“一个也不喜欢”,我十分不解,因为我的情况刚好相反。喜欢,也就更容易体验到喜悦和满足。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这几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奥内蒂笔下的布劳森、拉尔森,不就是我(们)吗?”这些年里,除了疫情的影响,成为父亲的责任感和压力,还有完成非升即走考核要求的压力,也有薪资减发、绩效延发等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现实问题,生活似乎并不像2020年年初时我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但每次我都会继续幻想:想象疫情过去,女儿健康快乐地长大,自己完成了一切考核任务,一家人幸福地生活……我想,不只是我,可能大多数人,大多数普通人都是这样的,我们需要有目标,有希望,这样才能生活下去,而现实和希望之间的桥梁也许就是想象和虚构。所以我们人人都是布劳森,人人都是“收尸人”拉尔森,人人都在虚构,人人都在扮演着人生这场游戏中注定由我们扮演的角色,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翻译的喜悦和满足还来源于对文本的深入感悟。在翻译完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造船厂》后,我逢人便说:“阅读奥内蒂,一定要静下心来,把节奏放慢,一目十行不行,只想着看情节也不行,因为他的文字太细腻了,他的伏笔太多了,发现不了细节,就理解不了奥内蒂作品的美。”我因而恍悟,当年阅读《造船厂》时自己为何会觉得“枯燥乏味”,一方面是因为阅历不够,一个二十岁的少年,觉得未来都是属于自己的,又怎么能对奥内蒂笔下的小人物们的生活感同身受呢?再一方面就是,没有沉下心来去发现文字中的那些细节。有人说过,翻译是最好的阅读,此言得之。普通读者可以在阅读时飞速扫过一行行文字,但译者不行,或者说有责任心的译者不行,他们必须字字斟酌,哪怕无意间看漏一句话、一个词,也将留下大大的遗憾。于是,我也就在字字斟酌的过程中不断发现奥内蒂作品中的细节。举个例子,我发现《造船厂》的主人公拉尔森,那个自我欺骗,幻想造船厂会好起来的做戏人,在成为总经理后,到达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晚。早上八点,八点半,九点,十点……这些时间隐藏在相隔有时很远的情节段落中,读者很容易忽略它们,但当我们发现这个细节后,我们会明白这些时间是与拉尔森心中的希望逐渐幻灭的过程相匹配的,希望越大,到办公室的时间也就越早,造船厂逐渐垮掉,希望逐渐破灭,到办公室的时间也就越来越晚了。
马德里的奥内蒂故居。侯健/摄
再举个例子,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发现有一个单词出现的频率很高,但每次出现都让我有种突兀的感觉,因为它总是显得和那些颓废绝望的人物格格不入,那个词就是“sonrisa”(微笑,笑容)。读者们如若留心便可发现,奥内蒂笔下的人物总是会露出笑容,不管他们在做的到底是什么事,也不管他们究竟身处何时何地。我想,笑容是迎合现实的工具,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微笑,实际上就是在做戏,就是虚假的体现。人物们一次次微笑,也正是在一次次凸显奥内蒂最喜欢描写的“人生如戏”的主题。
我发现,这篇文字逐渐有了转向学术论文的风险,所以应该及时打住,把文风从客观扭向主观,再说一点真心话:难!太难了!阅读奥内蒂太难了!翻译奥内蒂更是难上加难!这几年里,我曾不止一次因为当年对范老师说自己想翻译《短暂的生命》而后悔。就像刚才说的,阅读《短暂的生命》可以懵懵懂懂,但翻译不行,我在翻译的过程中曾不断自问:这是什么?这个场景是什么意思?读者能理解吗?还是巴尔加斯·略萨为这三部曲撰写的《序言》(实际上正是从《虚构之旅》一书中节选的部分内容)里的话解开了我的心结:“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读到的情节是有完美意义的,从头到尾都明白无误(……)。可是一到圣玛利亚,情况就变了。在这座城镇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梦境一般,情节之间缺乏联系,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和特定逻辑发展。”那种朦胧感、片段感、疑惑感,正是奥内蒂在《短暂的生命》里刻意为之的布局,到了《造船厂》,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可是再到《收尸人》,那种模糊感就又出现了,只不过这次推动那种感觉出现的不再是情节,而是叙事者的变化,是叙事技巧的应用。
虽然我们提到了很多次“三部曲”这样的说法,但实际上这种定义并不准确,奥内蒂以小镇圣玛利亚为背景的小说还有多部,只不过《短暂的生命》《造船厂》和《收尸人》是其中知名度最高,也是被评论界广泛认可的奥内蒂的代表作。在文集《想象的火焰》中收录的《拉丁美洲的原始小说和创造性小说》一文中巴尔加斯·略萨指出,在他看来,《短暂的生命》标志着拉丁美洲小说由所谓的“原始小说”转向“创造性小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拉美小说由此摆脱了醉心于描写草原林莽、土著居民的大地主义、土著主义文学,开始进入到新小说的创作阶段。这样的论述虽不免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嫌疑,但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短暂的生命》的重要意义。至于《造船厂》则无须多言,它就像《百年孤独》之于加西亚·马尔克斯,《佩德罗·巴拉莫》之于胡安·鲁尔福,《酒吧长谈》之于巴尔加斯·略萨一样,是奥内蒂无可争议的代表作。而《收尸人》虽然名气不如上述两部小说,实际上也是奥内蒂的重要作品。很多人知道巴尔加斯·略萨真正“名扬天下”是从1967年凭借《绿房子》获得首届罗慕洛·加列戈斯文学奖开始的,但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届评选中,从众多参评作品中脱颖而出,只是在决选环节中才败给《绿房子》的正是这部《收尸人》。
除了小说家的身份之外,巴尔加斯·略萨还是个擅于挖掘文学遗珠、目光锐利的文学评论家,他曾经凭一己之力让沉寂了数百年之久的《骑士蒂朗》及其代表的骑士文学在西班牙重新焕发生机,而他在提到创作《虚构之旅》的动机时也曾提到,奥内蒂的文学价值长期被人轻视。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西班牙文学界,在我国也是如此。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郑书九老师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他说他曾经问一个年轻老师研究的作家是谁,那个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是个不重要的作家。”郑老师刨根问底,对方才支支吾吾地说:“是胡安·卡洛斯·奥内蒂。”郑老师惊呼:“奥内蒂可不是‘不重要的作家’!”既然专业的研究者都有如此偏颇的看法,普通读者对奥内蒂缺乏了解也就可以理解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其一可能是奥内蒂的文字细腻而晦涩,并不以故事情节见长;其二可能是奥内蒂本人从不擅长“自我宣传”,实际上,用通俗的话来说,奥内蒂是个十足的“宅男”,甚至可以说是“宅神”。在遭受乌拉圭军政府迫害而流亡西班牙之后的数十年里,奥内蒂几乎连床都不怎么下,也不喜欢接待来客,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只不过这位“宅神”躺而不平,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可以用来发现他的文学才华的优秀作品。近年来,奥内蒂的知名度与日俱增,已经成了西班牙语文学界公认的巨匠,不久前,一位乌拉圭朋友还发来一张他拍摄自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大的宣传牌,印着奥内蒂的照片,配的文字是:“奥内蒂就是蒙得维的亚”。
“奥内蒂就是蒙得维的亚”
小文结束之前,必须要感谢一些在翻译奥内蒂的过程中支持和帮助过我的人。感谢赵超编辑,我曾经多次认为即将完成翻译任务,却也多次从那口深井里爬出来停歇,但他始终理解我的迟误;感谢范晔老师,感谢他还记得多年前的一句闲聊,感谢他一直记得我喜爱奥内蒂的作品;感谢家人们,是他们不断让我重新燃起对未来的希望,如今,女儿已经三岁多了,她最爱玩的游戏之一就是让我们按照她的剧本演戏,她永远是小英雄,爸爸有时是怪兽,有时是妖怪,有时是宇宙大魔王,我经常想到,多年之前,我也曾经一直想象自己是宇宙的中心,能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现在却高高兴兴地扮演起了女儿想象出的反面角色,这可能就是虚构的力量吧,在虚构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因此也要感谢奥内蒂,感谢他为我们搭建起了如此之多的虚构世界,它们像镜子一样反射出我们自己的形象。
写完这篇译后记,马上要做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再给罗莎写封邮件,告诉她我已经彻底从奥内蒂的三口深井中爬了出来,第二件就是把稿子发给赵超编辑,剩下的难题就得由他来解了。我记得刚才提到过,在这四年里时常生出后悔的感觉,后悔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接下翻译奥内蒂作品的重任。而此刻,在交稿前,我又想到(虚构在此时又开始入侵现实了),在我交稿后,赵编辑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对我说“我们又签了奥内蒂另外的书,您还愿意继续翻译吗”?如果让加西亚·马尔克斯来写这个场景,他可能会这样写:侯健经历了四年,才到达了这个时刻,他感到自己是个纯洁、直率而又不可战胜的人,他答道:“愿意!”
侯健
2024年1月21日于西安,
早上没有下雪,现在大雪纷飞,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