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林、仲林、小琳是三兄妹。他们的父亲害血吸虫转肝硬化病故的那年,孟林十五岁,仲林十二岁,小琳才七岁。
他们的妈妈桂花当年是不满三十五岁的年纪,她日嘶夜号,哭破了喉咙,哭干了眼泪,几天不吃几夜不睡,最后像突然想通了,挣起床就开始拼了命地干活。
在队里出工,家里没了挣十个工分的男人,她就比拼着和男人们干一样的活路,耕地耖田,抬夯架车,挑谷扬场……所有要力气要技术的事,她都找派工队长抢来做,她要去争男人的十个工分,她要年底分红少超支一点。为这些,她不晓得一身泥水满身伤地吃了多少苦,但最后,人们不得不承认,她样样不输男人们,被称作“铁婆娘”。
家里的事就不用说了。做公家活的间隙,无论工间休息还是中午歇晌,人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或回家困觉的时候,桂花不是在薅猪草就是在砍柴火。连夫妻双全再加公公婆婆帮衬的人家,那时候都有因为交不上统购猪而杀不起年猪的,桂花却硬是凭着自己不要命的拼劲,每年卖上一头统购猪,年下还给几个伢子杀一头年猪。临近过年,桂花还熬夜熬油,给三个伢子各做一双过年的新鞋,缝缝补补给他们弄几身齐整衣裳。
桂花咬牙争足那口气:不能让人瞧不起自己几个没爹的伢子。

几个伢子也懂事。别家的伢子上学,没得饭带也会背一个枯饼子或者生红薯,孟林三姊妹从来不吭声。他们不仅忍一天饿,放学路上还扯一抱猪草或拣一捆干柴,拿藤条捆了背回去;回去吃过冷饭,还上山削荆条或者割青草卖钱交给妈。队里的婆婆们,没有不夸桂花家伢子们兴家的。
孟林仲林学习都不错,老师说他们是读书的料,继续往上读以后肯定有出息,但他们都只读了初中就辍学回家帮母亲。不到二十岁,孟林就是队里各种活路最精到的男社员;十六岁的仲林,冬季也能替母亲出外工:挖河打水库修铁路。
人们说,桂花家的日子,快熬出头了;但没有爹,想娶进两房媳妇,怕还是有点难。
孟林是二十二岁那年结的婚。他不仅在正婚年纪结了婚,娶的还是个河区女子,她叫燕红,还是个高中毕业生。这是村人们都没想到的。他们想不通燕红图孟林什么,除了坯子长得周正,做活肯出力,不要说拿不出彩礼,家里那五间旧土墙屋,一眼望穿,要么事没得么事。
燕红说她不怕山里穷,也不嫌孟林文化低,她看中的就是他的周正实在——他们是在公社灭螺队认得的,她喜欢他的人品。新媳妇如此明理有心胸,人们都说,桂花家从此该走上坡路了。

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燕红进门不到一个月,婆婆桂花就说她要嫁人了,嫁的是河区一个没了婆娘上十年的男人。
燕红开始很想不通:妈,您在我进家门之前改嫁我没得意见,等我进门一年半载后改嫁,我也接受,现在我来不到一个月,锅碗瓢盆都没摸熟您要走,我实在想不通!
桂花直来直去:伢子,我要走不是因为你可也是因为你——我答应过孟林他们的爹,要把他们拉扯大,但后来也答应了现在这个男人,老大娶哒媳妇我就去和他合家……现在你来哒,我该去兑现自己的话哒。
燕红和小琳一起哭,无话可说。亲戚邻居的女人们来劝:伢子们还年轻,还指望你帮忙带孙子……桂花甩出一句话,像水泥封死别人的嘴:你们没死男人吧?你们像我这样熬挣个七八年试试?
仿佛一夜之间,孟林燕红理解了母亲,他们不仅不再拦阻,还为桂花置办了崭新的三铺三盖;孟林开着拖拉机,姊妹四个一起把妈妈送去继父家。到了一起喊伯伯,请他照顾他们的妈妈,有事要帮忙就带信喊他们来。继父的村邻来看热闹,夸这几个后辈心胸大,是真孝敬。

没了妈的家在燕红的操持下很快上了轨道。兄妹三个很吃苦也很团结,分田到户后,孟林仲林两兄弟各买了拖拉机、大卡车拉矿石跑运输挣钱,一直不分家,一起供妹妹小琳读书,直到她考进大学。
仲林的婚事是哥嫂一手操办,之后兄弟俩合力做起两套各三间的砖瓦新正屋,中间留条小过道,然后两套正屋东西两边各起两间厢房,前面围起一个大院门,兄弟俩分家不分院,继续在一个大院里生活。
两妯娌也很亲睦,如同姐妹。仲林两口子后来到外地养蜂,孩子都是孟林和燕红照顾,上学送放学接,从村小到镇中;后来到县高,周五接周日送,风雨无阻,无微不至。
桂花后来过得怎样呢?不怎样。她是个苦命人。她的新家老涨水,淹了好多回,好不容易政府重新安置搬了新家,男人却享不起福病死哒,桂花成了孤老。
孟林弟兄俩去接了几回,桂花各种推诿,不肯跟着回。
燕红说,妈现在还能自理,让她先自在过着吧,等她挣不动了,再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