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11日中午,龙山公安分局韩贵林局长刚拿起筷子,桌上的报警电话就骤然地响起来。他吞下没有来得及咀嚼的米粒,便急匆匆地跨上警车。红灯旋转,警笛声声,警车载着法医,载着侦查员,载着一颗颗焦急的心,驰向北方旅社。
溅血的客房,法医测测她的口鼻,失去了呼吸,按按她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死者是谁?
男娃已经5岁,爷爷盼着再添个孙女。天遂人愿,1966年的料峭春夜,一个白胖胖的女妻落草在华氏家族的矮屋。爷爷捋着胡须希望孙女长得像天上的明月,像九月的秋菊。所以,祖父为孙女起了个漂亮的名字:月菊。
不辜负爷爷的心意,小月菊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她浓重的眉毛下有一双水洼洼的大眼,啾人时,就象眼睛在说话。她真幸运,17岁时就接替了母亲的工作,分配到国营北方旅社食堂。虽然她干着端盘洗碗的差事,可比起其他在家待业的同龄人,她似乎感到一丝满足,她毕竟是端起“铁饭碗”的固定工人。但,她也感到一种淡淡的忧愁,旅社的姐妹们天天接待那些衣冠楚楚的体面客人,而自己却整日擦桌扫地,矮人一等。
磨了四年嘴皮,熬过了四个冬秋,她终于从食堂调到楼内客房。虽每天爬几趟楼梯,可毕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当上了一名大旅社的“服务小姐”。于是,她开始经常在镜中自我欣赏那妩媚端庄的脸庞和那雪白的工作衫。她抿着嘴笑啦,笑得舒畅、开心……
对于利己的人来说,欲壑是难以填平的,满足只是暂时的快慰。
有人说,80年代是女孩子们时髦的时代,这话不无道理。商店似乎是为女孩儿开设的,流行的裙子、款式多变的秋装、各色高档的花露水、润肤箱、增白粉蜜……令这位服务小姐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夏日,姐妹们评论着一件连衣裙的苗条、潇洒。华月菊却说:“我早就穿过,太土气了!”其实,她根本没有买过。
冬夜,姐妹们啃着猪蹄,一扇扇油嘴唇称赞着“真香!”可华月菊却撇撇嘴说:“那玩意儿最难吃,下班后,她来到熟食店,狠狠心,掏出五元钱买下猪蹄,大口大口地嘴起来。
是连衣裙土气吗,是猪蹄难吃吗,不是,在阔绰的姐妹面前华月菊自惭形秽。她父母长年患病,提前退休。父亲患脑血栓留下后遗症,医疗费花掉几千元,家中债台高筑。父亲病逝后,生活更加拮据,她每月要交给母亲50元钱以资度日,手头不算宽绰,“时髦”似乎与她绝缘了。然而,她爱面子,有一颗不甘人后的自尊心。孰不知,自尊的过分就会变成一种虚荣,一种不可抗拒的虚荣。
华月菊不能招架虚荣的诱惑,终于走上一条充满谎言与阴谋的邪径,断送了她的青春和幸福。
539号客房的死者就是华月菊。
韩局长在五楼走廊上沉思着、运筹着。旅社保安人员向他报告说,那个失去知觉的汉子已被送进医院抢救。
医生讲:患者是药物中毒,经洗胃洗肠、静脉注射葡萄糖液,患者已脱离生命危险。
床边,刑警队长和侦查员小杨对患者进行了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忠华。
现住址?
我住北方旅社539号房间。
华月菊是怎么死的?
是我杀死的……
这位来自河北大平原的中年汉子向刑警、向检察官、审判员、记者道出了一幕幕往事。他袒露了内心的隐秘,也许他知道“杀人偿命”的科律,他反正要走向刑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1952年,他降生在河北省阜城县。后来他也学着祖辈闯关东而离开了贫穷的家乡,来到辽源市郊,住在姐姐家中。姐夫总想为内弟成个家,但是,哪个喝东辽河水的城市姑娘愿嫁一个关里乡下人呢!出于无奈,1980年他又回到了老家——阜城县码头镇。地利依天时,三中全会以后,这里的乡镇企业搞得红红火火。他走进了镇办工厂。
1982年,眉目清秀的孙晓丽看他憨厚朴实,便以身相许。夫妻俩恩恩爱爱,从不吵架。次年春,生下一子,取名春生。
孙晓丽高中毕业,知书达理,文静贤淑,朴素节俭,从不乱花一个钱,她和丈夫精打细算,新盖了五间大瓦房,置备了彩色电视机、电冰箱、电风扇……实现了家庭现代化。方圆几十里,提起周家,人人都会伸出大拇指。丈夫常年在外为厂里办业务,她挑起了全部家庭重担。她桌上桌下地侍奉年迈的婆母,晚年的幸福使婆婆总是乐呵呵地,乡亲们都说她是一个孝顺的好媳妇。温柔贤惠的妻子,幸福美满的家庭,周忠华应该心满意足了,然而……
自1983年以来,为阜城县镇办工厂的差使,周忠华屡赴辽源推销产品、采购原料。坐落在火车站前的北方旅社就成了他经常歌脚住宿的地方。虽腰缠万贯,但那是公款,他舍不得分文。除买面包喝开水充饥外,他还经常在旅社食堂用饭。排队买饭时,那个娉娉婷婷的身影曾跳进过他的眼帘,但他从未多想,只知道她姓华,是食堂服务员。
他起早贪晚,奔波劳碌,每次回河北时都是满载而归。乡亲们称赞他,领导对他刮目相看,信任地说:“忠华呵,你就代表咱们码头面粉厂常年驻在辽源吧!”
于是,周忠华肩负着工厂的重托住进了北方旅社539号房间。
华月菊调到五楼服务室,见到了那个常在食堂用饭的汉子。她的印象是: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并不是穷酸。他常有汇款单寄来,钱数总是千儿八百的。她打扫房间,也常常瞥见他有成捆的钞票。她动心了——五光十色的裙衫、项链、耳环类的首饰和层出不穷的高级化妆品常常惹得华月菊垂涎不止。在“朱丽纹”风靡妇女时装界的时候,她走上了那条倾斜的小径。
9月的一天,华月菊打扫房间。她直视着周忠华,他被她火辣辣的眼光瞅得脸红起来。
华月菊甜甜地叫了一声:“周哥,有点事求你。”
他局促地应着:“小华,别外道,说吧!”
他住这个旅社四五年了,没有哪个服务员求过自己呢!他巴不得效劳,为的是使自己今后住宿方便。
“周哥,我要买件朱丽纹衬衫,能借我30元钱吗?”
周忠华顺手掏出三张钞票递过去说:“什么借不借的,拿去花吧!”
她乐呵呵地应着:“谢谢周哥,下月发薪还你。”
用汗水换来的钞票,花起来心安理得;用阴谋骗取的金钱,可使道德沦丧。
偿还的日期过去了,仍不见华月菊还钱。一天,她给他一张电影票,在群众电影院里,一对男女在窃窃私语。
女:你的钱我不还了,咱们交个朋友吧!
男:(愕然地)交什么朋友?
女:处对象呗!
男:(更加愕然)我比你大14岁,能行吗?
女:都80年代了,还有差30岁的呢!这有什么关系。
男:我已经成家了。
女:给你两年期限离婚。
男:那……
韩新能答应吗?是啊,华月菊的男朋友能答应吗?韩新是个挺“帅”的小伙子,从部队复员后来到矿务局热化厂当了一名仪表工。他很早就与华月菊相识了,不久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电影院里的男女已无心银幕,只听女的轻声应着:“周哥,韩新不碍咱们的事,反正没领结婚证。”
一个女人的嘴里长着两个舌头,着实可恶。为了不甘人后的虚荣,她绞尽了脑汁,设置了相思计、诓骗局。
躺在床上的周忠华辗转反侧,意外的“艳福”使他感到甜滋滋的,然而也蕴含着一丝隐隐的苦楚。凭自己的年龄、相貌、职业……她的爱是虚情还是诚心?即便是真心,也没理由去同妻子离婚啊!如果真的离婚了,儿子小春生谁来照顾呢?……这位36岁的中年汉子第一次失眠了。
随着日历的翻动,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她值夜班,他到服务室陪她;他白天独自在房间,她来与他叙话、调笑;她俩看电影、逛商店,情好日密。他按耐不住自己了,开始动手动脚,可她没有拒绝,半推半就,两个年龄殊异的男女紧紧地拥抱着、狂吻着——
他堕入了异乡的情网,尽管为此扔出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但他心甘情愿,他为自己春心的再度复苏而欢欣。
于是,她变成一只木舟,同时载着两个男人在爱河里航行。两个男人都在盼着,盼和她锚泊在新婚的港湾,去品味鸳鸯梦的酣甜。
她真的爱上周忠华了吗?
侦查工作仍在继续。在周忠华的房间,搜出几页账单和一盘类似遗言的录音磁带,录述着他与她的暧昧关系及债务情况。
他说,他为她付出53笔钱、财、物,其中支付现钞的就有38笔。
经紧张的核查,选录几笔如下:
春节期间,周忠华掏14元钱买一黑皮包送她,花96元钱买床罩送她;
1988年3月25日,她从他处拿钱,与同伴上街买上衣,没买妥,回来路过邮局买了若干对奖券;
4月2日,他从河北老家回来时,绕道大连,为她买回50元钱的螃蟹;
5月下旬,他为她买一件32元的乔其纱上衣,一双35元钱的皮鞋;
6月1日,他陪她去省城,为她买了一条50元的茶花牌高级香烟和20元钱的香蕉。
周的债帐单上累计7000余元,她心安理得,渐渐阔绰起来,可嘴里的两个舌头仍弹簧般地巧妙支应着,两个男人对她都是笃信不疑。
在办案人员讯问下,周忠华几度剖白了自己,他说:“……华月菊对我好,我对她更好。平时,我总吃方便面、煎饼、咸菜,旅社的人看我节省就送我个外号‘周煎饼’(公安人员在他房间发现一个威菜罐)。可是,为了她我什么都豁得出来。买只烧鸡,我撕下大腿和胸脯送给她,我啃骨头架子。只要她高兴我什么都给她买。为了同华月菊结婚,我长时间不回家,冷淡我老婆,还经常从老婆手里要钱,长时间的软泡硬磨,最后逼我老婆先张口提出离婚。我调理了我老婆,华月菊又调理了我……”说到此,周忠华沮丧地垂下头。
古老的运河造就了质朴的后代,可周忠华却是一个不孝的子孙。他背叛了工厂的重托,轻掷千金,把乡亲们的血汗钱变成了脂粉的媚笑。在他心灵的天平上,22岁的华月菊使32岁的孙晓丽失去了重量。
痴心女子负心汉。周忠华背着妻子在东北又恋上了一个年轻女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是图片刻之欢,如是这样,无须百元就可找个野女人过夜。他矢志娶华月菊为妻,他从心底爱她,爱得要发疯。他忠于她,也许从呱呱坠地那天,上帝就提前做了安排,否则,他为什么叫周忠“华”呢!
韩新身高1.76米,瓜籽脸,双眼皮,有白马王子的风度,这又怎能不令华月菊销魂。所以,她常去韩家,勤快地做着各种家务活。老俩口遇上这么个好儿媳,甭提多高兴啦。订亲后,韩家开始置办结婚用品。华月菊真幸运,未来的公婆倾囊为她购进了最时髦的组合家具、各色家用电器、高级呢绒毛料衣裤……
华月菊满意了,但她与周忠华的事从未泄露丝毫。她应认真想想“一女配二夫”会有什么样的难堪结局!
侦查工作结束了,周忠华以故意杀人罪被提起公诉。他笃诚地爱她,又怎么手刃昔日的情人呢?
听说华月菊要结婚,他惊呆了,一颗痴情的心从万丈高崖跌进冰河。彻夜的失眠,苦苦的思虑,他得不到解脱。滴酒不沾的他开始借酒浇愁,他明白了,自己的感情被小于他14岁的年轻女人玩弄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也被她骗去了。他痛恨她的虚伪,痛恨自己误入“美人计”。他哀伤、咆哮、疯狂。人财两空的愤怒燃烧起报复的邪火,于是他买了剔骨刀、安眠药、巨毒农药,打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两台大录音机,四只音箱高奏迎宾曲,鞭炮的碎屑能埋到脚面;轿车、面包车、大客车缓缓而来,她粉面桃腮,喜滋滋、笑吟吟;众星捧月,雍容华贵的新娘摇动着鲜花,快门捺动,镜头抢下了这永恒的一瞬。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孤单单、冷清清,眉头紧锁,一副苦黄瓜脸。他恨自己太怯懦了——几天来先后有三次机会可以下手,但一看到她的笑脸,杀人的肠子就熔化了。
华月菊做新娘的头天晚上,他又怀揣利刃来到华宅。看到笑吟吟的她和热情的家人,触到刀柄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把泪水咽进肚里,递上100元钱,祝她幸福。
周忠华要安静,他把539号客房包租下来。
婚假期满,华月菊照常上班了,碰到周忠华,她没理睬。
再次相遇,周主动问候:“祝贺你呀!”
可她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6月11日中午,周将她唤到自己的房间。华月菊先发制人:“我已经结婚了,今后咱们一刀两断!”
“断就断,把钱还给我!”
“没那么便宜,我对你也够意思,也对得起你……”华月菊毫不相让。
于是,539号房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
醉酒的人会清醒,而迷于财的人却永远糊涂。华月菊欠周的感情之债无法偿还,挥霍掉的金钱虽不能完全赔偿,但最起码应该归还一部分,哪怕一小部分。如手头拮据,至少也应允日后分批偿还。可华月菊理亏气盛,步步紧通。
在公安局看守所里,周忠华曾自我剖白:“用不着她磕头赔罪,只要她服服软儿,还给我几个钱儿,也就算了,可她“你不还我钱,我就告你!”
房间里的男人向华月菊发出警告。
“随便去告,公安局法院我都有熟人。”华月菊自恃是本地人,但也有些虚张声势地恐吓。
争吵越来越激烈,周忠华的愤怒之火被点燃了,他冲过去,双手紧紧锁住她的喉咙。手刨脚蹬了一阵,她渐渐地昏死过去。
他似乎完成了一项屈辱的使命,感到一切都终结了。他用杯里的残水吞下300片安眠药,然后平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等到另一个世界再向她索取欠债。
一丝回生的气流透过喉管,她渐渐地苏醒了,她扑过来,用拳头边捶击着周忠华边哭嚎着:“该死的、该死的……”
安眠片并不是速效的,药力尚未发生作用,周忠华像头发怒的狮子,钳住华月菊,掏出剔骨刀朝她面部、胸部胡乱地刺去。一下、二下……
殷红殷红的血染透了她的白衫。她下意识地抵抗着,像恶鹰捕鸡,他将她捺倒在对角的床上,第九刀贯通了她的心脏。她瘫软儿,只做了五天的新娘子就魂归离恨天了,怪谁呢!
他一阵眩晕,感到世界不存在了,他坦然地捧起农药瓶“咕嘟嘟……”一口气喝下500毫升的“速灭杀丁”准备亲吻幽冥的殿堂,这是他最后的乞求。
乙醇在他胃里发酵一因为他曾喝了二两闷酒。安眠药、速灭杀丁、乙醇搅合在一起,发生了化学反应,一股混合的气体在他胸间膨胀、涌动、冲击,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踉踉跄跄拽开房门,跌进对门的客房:“快……快……去报告公安局,我杀人啦……”然后就一头栽到地上。
对门房间的旅客用惊恐的目光瞅着周忠华身上的血迹,于是,楼梯上脚步杂沓,走廊里大呼小叫,北方旅社惊悸了……旅社经理室响起急骤的敲门声,李经理急步跑上五楼;过堂风早把539号的门关上了,李经理用手撞碎门玻璃,打开暗锁。旅客们的叙述得到了证实,他又迅速地拨通了尤山公安分局的电话。
按照经理吩咐,两个保安员把周忠华送进医院。
一场闹剧落幕了,男女主人公各自找到了归宿。可留下的却是——毁了,三个幸福的家庭。
法庭上辩护律师佩佩而谈:“……综合上述各因,希望法院能考虑被告人的杀人动机、投案自首的法定从轻情节以及被告人无任何前科劣迹的客观事实,请求法庭对被告人从轻处罚。”
从沉醉中醒来的周忠华上诉于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杀人犯周忠华颤巍巍地捧着:“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裁决书,高呼着生命的可贵一第三次生命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