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的时候,我们家出了一件大事,乃至整个家族都牵涉其中,那就是我最小的姑妈,想要嫁给公社书记。
我们家是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爷爷奶奶生了五个子女,我父亲是老大,还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小姑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自从出生后就受到父母和四个哥哥的疼爱,绝对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
只可惜爷爷奶奶都是苦命人,小姑三岁那年,爷爷奶奶就先后去世。那时候,还只有我父亲已经成家,三个叔叔和小姑也就继续跟着我父母生活。
在父母的拉扯下,三个叔叔先后成家分门立户,年龄最小的小姑却还在上学。
我父亲虽然出生在旧社会,但也上了几年学,算是地方上认得几个字的人。再加上成年后的磨炼,慢慢就当上了大队干部。
因为算盘打得好,一直当着大队的会计。后来公社搞起了企业办,父亲就被提拔成了企业办的总会计。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在别人眼里却也是吃公家饭的人,也有了点身份。
到80年时,父亲已经在企业办几年了,小姑也高中毕业回到家里。
父亲不肯让她在家里干农活,毕竟当时在爷爷奶奶临终前答应过,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的,于是便安排她在公社纸厂上班。
作为乡里不多见的高中生,还是女孩子,小姑在纸厂很快就受到重用,被安排在厂里的办公室,不需要在车间干重活。
要知道那时候的农村纸厂,主要就是加工各个大队收来的竹子,产品也就是黄草纸,我们当地叫土纸。
嫩竹子收回来后,还要放进那些露天的沤池,加入石灰一起沤制,乃至整个厂区都散发着浓浓的刺鼻气味。
作为一个黄花大姑娘,又有纸厂这么一份不错的工作,小姑很快就受到很多关注,既有年龄相当的未婚小伙,也不乏一些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未婚小伙们是名正言顺地围着小姑转悠,纸厂每天下班,小姑的宿舍楼下肯定有几个在那里献殷勤的,要不就是主动帮手打个热水,要不就是约她出去看电影。
而那些有家室的男人,当然只能远远欣赏俏丽青春的背影,尽管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食色性也,如果只是欣赏美丽动人的风景,也不能过于责备对不。
但那些追求者里,几乎没有能进入小姑法眼的人。小姑也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从不对那些所谓的追求者假以颜色,甚至毫不隐瞒地放话出去:
大哥把我当女儿养,我们虽然是兄妹,但我的婚事肯定得他点头,你们先过了他那一关再说。
这句话还真打消了很多人的念头,因为我父亲的为人严谨是出了名的,等闲的人还真不敢在他面前花言巧语。
一转眼,小姑在纸厂上了两年班,日子倒也过得很平稳。
只可惜,时间来到82年,我们当地的社会变革开始了。听我父亲说,临县的公社已经换成了乡,我们这里也不会太久了。
表面上只是一个名字的变化,但背后的制度变更是很深刻的。父亲在企业办当会计,出于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工作也将发生变化。
因为父亲尽管工作多年,却一直没有编制,也就意味着随时随地会被打发回家。此时的他已经四十出头,所谓四十不惑,如果这个时候离开企业办,回到家就只能当农民,无法找到其他合适的工作了。
那一年,我们公社换了个新书记,年龄也就四十岁上下,一上任就着手调查,应该就是为了公社转换为乡做前期准备。
作为我们公社的一大经济支柱,企业办的实际情况是书记第一时间需要掌握的。
新书记也是雷厉风行,没多久就掌握了第一手资料,企业办的主任被撤职打发回家,临时委托我父亲这个总会计负责。
父亲跟着书记在各个企业厂办了解情况,当时我们公社有纸厂、竹制品厂、棕厂等好几个工厂,但除了纸厂算是有点机械法之外,其他的几个工厂其实就是手工作坊。书记的走访,也就主要集中在纸厂这一块。
公社书记在纸厂驻点,作为大家认识的最大的领导,自然会受到最多的关注。
而书记也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很快就 和大伙打成了一片,大家都说他很随和,就像一个林家大叔一般,身上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气息。
那年代的农村领导,确实能更好地做到平易近人。更何况对我父亲来说,新书记还可以说是“伯乐”呢?
在纸厂的时间多了,书记和大伙熟悉了,也就顺理成章地认识了我小姑。最开始在大家眼里,他们两人的年龄差了十几岁,顶多也就是个忘年交而已。
更多人还是认为,书记看重我小姑,更多还是我父亲的关系,他也是在用一种“大哥”的身份照拂一下朋友的妹子。
可慢慢地,我父亲还是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迹象,小姑在说起书记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作为过来人,而且还是瞧着她长大的大哥,我父亲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姑虽然拒绝过很多追求者,但在我父亲和他料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却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要嫁给书记大哥。
这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在我们家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尽管书记的身份是我们家高不可及的,可毕竟年龄相差太远,这样的婚姻能够获得幸福吗?
我父亲也知道,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如果暴力干涉,效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于是只是提醒小姑,说你们的年龄相差太远,身份也悬殊,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自己先考虑清楚再说。
如果只是这样的交流,也说不上我们家的一场大风波。可三个叔叔作为小姑的哥,小姑的婚事,当然也有知情权,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和我父亲的感觉不同,三个叔叔没有互相交流,给出的建议却和我父亲截然相反:
小妹,二哥三哥四哥都支持你,像我们家这样没有背景的农村人,生的好不如嫁得好,人家尽管比你大一点,可老一点的男人更疼人。如果你成了书记夫人,也能给娘家更多帮助。
既然自己的妹子和书记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我父亲当然要对书记的情况做点了解。我父亲也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没有拐弯抹角找别人,而是直接找书记聊天。
书记也没有隐瞒,很坦白地告诉我父亲说:我的妻子过世七八年了,留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今年40岁的我一直没有再婚,直到遇到小英(我小姑),我发现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认为我能很好地照顾她。
毕竟是当书记的人,这番话说得很坦诚,没有花言巧语却也观点鲜明。我父亲虽然是以家长的身份在交流,却也不能完全忽视对方是领导的身份,也就没有说什么。
但回到家后,父亲就把三个叔叔和小姑全部叫到一起,也是我印象中的第一次很正式的家庭会议,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小姑和书记的婚事。
大家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既然话都说开了,自然就不会隐瞒。
三个叔叔一致认为,小姑和书记的婚事是好事,既能让小妹的未来更幸福,我们几个哥哥或许也能沾点光。
二叔还对我父亲说:大哥,不说其他,就说你的事,书记成了妹夫,你的工作不就铁稳了么。
就算企业办要解散,书记不也得主动给你另找出路?就是我们三个农哈哈哥,以后做点什么小买卖,不也方便多了?
三个叔叔的话,让小姑感受到了一些无鼓舞,但在她心里,我父亲这个大哥才是“长兄当父”,他的话一句顶十句。大哥不松口,小姑即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贸然做决定。
听着三个弟弟说完,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论调,我父亲最后对小姑说:小妹,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是怎么个想法,现在说出来吧。
小姑沉吟了一下,最后依然还是说请大哥拿主意,你如果不反对,我就嫁她。
这话说得有点委婉,却又清楚表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是要嫁给他的,只是不愿意悖逆大哥而已。
压力到了我父亲身上,他也不敢随意,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对小姑说:
如果你一定要我拿主意,那我也不隐瞒了,我反对这门婚事,原因也很简单,为了你将来的幸福着想。
说完这几句,父亲抱歉地看了小姑一眼,随即就对三个叔叔说:你们三个看的太肤浅,心里更多都是在想着小妹嫁给书记后,娘家人能跟着沾光,却没有想到,小妹将来是不是真的幸福。
说完这些,父亲才正式对小姑说:书记虽然是单身,但人家是前妻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十六岁,小女儿已经十来岁了,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去做后妈,你能想到自己要面对什么吗?
如果孩子还只是三五岁,我也不这么铁心反对,四五岁的孩子,只要你多用点心,多半还是能被爱打动和你和睦相处的。
可人家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比你也就小七八岁,还能和平相处吗?
再说了,书记现在四十岁,和你差了十几好岁的年龄,这个代沟实在太大,不能只看现在,还得看远一点才行啊。
父亲最后叹气说:你的这门婚事,我是明确反对的。但我也尊重你自己的选择,如果我的话你听不进去,我也不能家长式地毁了你自己认为的“幸福”,也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嫁过去。至于将来真的幸福与否,就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了。
听完父亲的话,小姑没有立即作出决定,委婉地表示自己再反复思考后再说。
三天之后,小姑告诉我父亲,还是听从大哥的话,拒绝了书记的求婚。
就那样,小姑和书记的婚事告罢,书记也很有风度,并没有任何的纠缠,和我父亲也继续和平相处着。
因为乡办企业陆续破产倒闭,纸厂也到了停产的边缘。小姑第二年就结了婚,对象是镇上一个居民。
婚后,小姑就和姑父在镇上开了个小商店,也算是小富即安的生活。
到了84年,我们公社正式改称成乡,原来的书记被调去区委(县级下面的区)成了二线干部。
一些年后,改革开放的步伐进一步加大,住在镇上的小姑又迎来一次爆发,家里的小商店成了镇上的第一家商场。在他们夫妻俩的经营下,没几年就成了我们镇屈指可数的富裕家庭。
而我父亲在企业办的工作也结束了,整个乡办企业彻底解散,所有人员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人到中年的父亲,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民。
父亲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如四十多岁了再次捡起锄头,还真是很不适应,用乡亲们的话说:你那双手就是打算盘的,人也是管人的人,怎么能做这样的活呢?
但人就得适应环境,即使再不习惯,父亲也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着各种农活。
幸好小姑和小姑父看在眼里,琢磨着让大哥种地有点委屈,反正家里的生意也做大了需要人手,就把父亲请过去帮忙。
父亲很快就熟悉了商场的经营模式,在小姑的资助下,自己也开了一家商场,我们家的生活也开始快速提升。
三个叔叔期待的“沾光”没有出现,小姑虽然对他们也敬重有加,也会给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并没有对我父亲那般无私资助。
很多年后,父亲一代人都逐渐老去,我们这一代成长起来,偶尔也听他们几兄妹聊起往事。
对于小姑的那段“婚事”,也不再忌讳,但在我们这帮晚辈面前,小姑也没有什么多话。
那一天陪着父亲在街上走,父亲突然站住不走了,80岁的他一直都很健康,走路也很稳当,怎么突然就站在街头不走了呢。
看出了我的纳闷,父亲指着对面街道上一个在翻着垃圾桶的老人说:真是想不到,人家当年可是当书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