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潘建华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也因放头开赌（指做头家聚众赌博）得了不是。这园中有素（一向）与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告发）出柳家来，说他（她）和他（她）妹子是伙计（同伙），虽然他（她）妹子出名（挂名，牵头），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
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脚（形容惊慌得不知所措），因思素（一向）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地央求晴雯、金星玻璃（芳官）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不如）来约同迎春讨情（求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作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无关紧要的话）。
平儿便出去办累丝金凤（即攒珠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无论如何）口内超生（比喻宽容或开脱），我横竖（反正）去赎（用财物换回抵押品）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后悔有今天的结局，不如当初不那么做。当初：当时）。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意谓不计较，让事情了结）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敬词，称人所做的事），我赶晚（等晚上）拿了来，先回（禀报）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她）：“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她）还记挂着我。刚才又出来（发生）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她）妹子通同（串通，勾结）开局（开设赌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她）作主。我想，你素日（平时）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重，休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应验）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这里是落得的意思）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看透，看开）了，随他（她）们闹去罢，横竖（反正）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得）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指谁也不得罪的人），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任凭）他（它）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就是）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福分）。”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平白无故，无端）的（地）又生事（制造事端）。前儿我和鸳鸯借当（借人的物品去典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刚才）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哪）里先迁挪（挪用）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回答）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只是）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敷衍，应付）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抵押）是那（哪）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高明的本领，高招儿）弄出来，这会子（这时候）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不缺钱），何苦来（没有必要）要寻事（制造事端）奈何（为难）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指某个范围以外的人），谁走（走漏）了这个消息。”
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恰好）来送浆洗（洗衣和浆衣。浆：把洗净的衣服放在粉浆或米汤里过一过，晒干后显得挺括）衣服。他（她）在下房（仆人住的地方）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也有可能）。”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呆大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咒语立誓愿。形容急于表白自己的样子），说：“自来（从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
凤姐详情（审察情理）说：“他（她）们必不敢，倒别委屈（冤枉）了他（她）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放在一边），且把太太打发（这里是应付的意思）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缺，紧）些，又别讨（惹）没意思（没趣，难为情）。”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抵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性（干脆）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指望）那（哪）一项赎呢。”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指事情告一段落，不用再说）。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这里是揣测的意思）不出人来。凤姐儿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谣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当心，要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她）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那些）小人眼馋肚饱（形容贪心不足），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比喻无端寻衅，千方百计诋毁中伤别人）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借口，由头），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伤天害理，坏良心）的话来也定不得（说不定）。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作风正派的女孩），带累（连累）了他（她）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罪过）。”
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看重，在意）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名义上）是他（她）私情（私人的交情），其实他（她）是回（禀报）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泛指子孙后代）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形容拿腔作态的样子），和谁要（讨还）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即使）闹了出来，究竟（终究）那也无碍。”凤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怎能）不生疑呢。”
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亲近）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害怕，慌张）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索性）将房门掩（关上）了，自己坐在台矶（台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
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即绣春囊，用五彩丝线绣出春宫图案的香囊，内装媚香、媚药一类东西。春意：指淫秽的图画），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哪）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更加）泪如雨下，颤声（形容情绪激动）说道：“我从那（哪）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比喻局限在小圈子内，不了解外边的事情），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偷个懒的意思。偷：抽出，挤出）。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指大白天，光天化日）明摆（公开摆放）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要不是）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
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脸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哪）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没出息，不争气）下流种子（指品质低下的东西）那（哪）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和睦，和美）。当作一件顽（玩）意儿，年轻人儿女（指男女）闺房（内室）私意（指男女私情）是有的，你还和我赖（抵赖，狡辩）！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不懂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因愤怒、羞愧等情绪导致头部充血脸色涨红发紫）了面皮（脸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这里是明察的意思）其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受雇于作坊的工人）仿着内工（指宫廷女工）绣的，带子、穗子（用丝或线做成的穗状饰物）一概是市卖货（集市上卖的货物）。我便年轻不尊重（自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令人厌弃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怎么）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牵手挽臂，表示亲热），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意谓没有面子）？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她）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她）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指年轻的侍妾）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她）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她）不算甚老外，他（她）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她）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得）住个个都是正经（正派）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指男女情事），或者一时半刻（泛指短时间）人查问（检查询问）不到（不至，不及）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机会）同二门上小幺儿（小厮，小男仆）们打牙犯嘴（指男女间的戏闹挑逗。打牙：说闲话。犯嘴：用言语逗引），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表示或有可能的推测）。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立下保证）的。太太请细想（深思）。”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非常符合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大户人家）小姐出身（身分），焉得轻薄（轻浮，不庄重）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刺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密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日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保不住）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落实，确定），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比喻家丑不外扬）。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由头）革（开除）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贴身，亲近）不能走话（泄露秘密）的人安插（安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她）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指随着人长大产生了成年人的思想、欲望），生事作耗（作祟，任性胡为），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裁减，开除），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为难）。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形容说话尖酸刻薄，不听使唤）的，拿个错儿（指抓住某个错误）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开销）。太太想我这话如何？”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出嫁）时，是何等的（地）娇生惯养（形容从小就受长辈的过分宠爱和纵容。娇：宠爱。惯：纵容，放任），是何等的（地）金尊玉贵（像金子、美玉一样贵重），那才像个千金小姐（指富贵人家的女儿）的体统（身分）。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总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形容模样、言行等各方面还勉强说得过去），余者纵（即使）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比喻相貌丑陋）。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曲了他（她）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倒是）使的（得）。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她）们快快暗地访拿（搜查捉拿）这事要紧。”
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一时（不一会儿），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与吴兴家的（似是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家的（似是王夫人的陪房）、来旺家的（王熙凤的陪房）、来喜家的（似是王熙凤的陪房）现在五家陪房（指随嫁的婢女）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差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指实地调查），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她）送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历来）看视（对待）邢夫人之得力（能干，能力强）心腹人（比喻亲信的人）等原无二意（二心，不同看法），今见他（她）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她）说：“你去回（禀报）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平时）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奉承，讨好）他（她），他（她）心里大不自在（很不舒服），要寻他（她）们的故事（事由，把柄）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比喻可以用来要挟的别人的阴私或过失）。又听王夫人委托（托付，委派），正撞在心坎上（指话语正合别人的心思和想法），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多嘴），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朝廷赐给的封号）似的。他（她）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犹闹翻天，形容吵闹得非常厉害），谁敢哼一声儿（意谓没有人敢说话制止）。不然，就调唆（挑拨，怂恿）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承受得起。耽：同“担”）。”
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娇气高贵）些。你们该劝他（她）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教育，引导）尚且不堪（不行，不可以），何况他（她）们。”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漂亮）些。又生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的嘴），天天打扮的（得）像个西施（古代美女）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形容人口才好，很会讲话），掐尖要强（形容抢先得利，争强好胜。掐尖：指爱逞能）。一句话不投机（不合，说不到一起），他（她）就立起（瞪起）两个骚（形容狐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形容妖艳轻佻的样子。趫：qiáo，这里是举止轻浮的意思），大不成个体统（规矩）。”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形容腰部细长的身材），削肩膀（形容成坡状下垂的肩膀，也叫“溜肩膀”，有的地方叫“美人肩”），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看不惯）那狂（狂妄，骄纵）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批评，责骂）。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形容情况相符），这丫头想必就是他（她）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所有的）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长得漂亮）。论举止言语，他（她）原有些轻薄（轻佻，轻浮）。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她）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形容老实本分的样子）倒好。若有这个，他（她）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讨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表示情况严重）。”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她）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她）们，留下袭人、麝月伏（服）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形容口齿犀利），叫他（她）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她）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不舒服），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形容无精打采的样子），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她）来。素日（平时）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形容浓妆艳抹的样子）语薄言轻（形容言行轻佻，不庄重）者，故晴雯不敢出头（出面）。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特意）妆饰（打扮），自为（自以为）无碍（没有关系）。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她）钗軃（发髻上的钗饰将要脱落。軃：duǒ，下垂的样子）鬓松（头发蓬松散乱的样子），衫垂带褪（形容衣衫不整的样子。褪：脱落），有春睡捧心之遗风（形容女子的娇慵病弱。春睡：比喻杨贵妃的醉态。捧心：用手捂着胸口，原指西施因有病而蹙眉捧心之美。遗风：前人遗留下来的风韵），而且形容面貌（指身材容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引起）方才的火（比喻愤怒）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形容性情直率自然）之人，喜怒出于心臆（心胸，心怀），不比（不像）那些饰词掩意（粉饰言词以掩蔽真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形容心里非常生气），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借指呈病态的美女）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以为）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揭皮：比喻狠狠地惩罚）！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暗中陷害）了他（她）。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她）本是个聪敏过顶（形容非常聪明。顶：最高限度）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她）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好坏）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
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分配）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守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禀报）过我笨，不能伏（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聪明，机灵）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玩）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实（信以为真）了，忙说：“阿弥陀佛（表示庆幸）！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福分），竟不劳（无须烦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禀报）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好好）防（防范）他（她）几日，不许他（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她）。”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指轻浮的样子）！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形容衣物色彩鲜艳）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形容事态严重，不同一般。小可：轻微，寻常），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捂，遮）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埋怨自己）道：“这几年我越发（更加）精神短（欠缺，不好）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妖怪）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大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比喻亲近信任的人），常调唆（挑拨，唆使）着邢夫人生事（制造事端），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比喻没有联系，不透露消息），我们竟给他（她）们个猛不防（突然袭击，来不及防备），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肯定，绝对）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她）的。”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比喻分清是非好坏）。”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得）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很对），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正门两侧的小门）皆上锁，便从上夜（守夜，值夜）的婆子处抄检（搜查）起，不过抄检出些多余攒（积聚）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赃物，指偷盗所得的财物），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
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大声命令）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不开心），忽见这一干（这一群）人来，不知为何直扑（直接奔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胡乱诬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消除嫌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一番），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不同寻常的事情），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使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
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把）着底子（指箱底），朝天（这里指箱底翻转向上）往地下尽情（放肆，毫无顾忌）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难堪），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指私密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
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地）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没什么差错（意外，不妥）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径（直接）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一边）说，一头（一边）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她）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形容到处查找，彻底翻检。笼：箱笼，竹编的箱子）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旧时迷信，恐小儿夭折，常寄名于道观为徒，道士所授之符箓，称寄名符），一副束带上的披带（指挂在束腰带上用以拴荷包等佩饰的东西），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自以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检验查看），又说：“这些东西从那（哪）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她）们从小儿在一处混（厮混，亲密相处）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liào，丢，扔）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双方，两个地方）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哪）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形容令人憎恶的举动）来，遂命众丫鬟秉烛（点着蜡烛）开门而待。
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索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消除嫌疑），倒是洗净（比喻与某事毫无关系）他（她）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第一个）窝主（窝藏窃贼的人）。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她）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镜匣）、妆盒、衾袱（包裹被子的包袱）、衣包若大若小（大大小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搜查翻看）。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
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一作“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她）们也没的（没有）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禀报）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接受）。你们别忙（别慌，别着急），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早上）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地）来了。可知（可见）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比喻势家豪族，虽已衰败，但仍残存着相当的势力或影响。百足：虫名，切断后仍能蠕动。僵：仆，倒下），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自相残杀，自我消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形容失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一旦）！”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地）搜明白（这里是干净、彻底的意思）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乖觉，聪明。这里表示讽刺）。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莫非）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平时）与众不同的，只得陪（赔）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赔）笑说：“都翻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欠考虑）的人，素日（平时）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指观察、鉴别事物的能力）没胆量罢了，那（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指妾生的子女），他（她）敢怎么。他（她）自恃（倚仗）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意谓重视），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此，他（她）只当（以为）是探春认真（确实）单恼（只忿恨）凤姐，与他（她）们无干（无关）。他（她）便要趁势作脸（出风头）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她）这样，忙说：“妈妈（称老年女仆）走罢，别疯疯颠颠（形容言行轻狂的样子）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挨）了探春一掌。
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比喻奴才倚仗主子的权势欺压他人），天天作耗（作祟，作乱），专管生事。如今越性（更加）了不得（不得了）了。你打谅（以为）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好脾气），由着你们欺负他（她），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开玩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地）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整理好衣裙。袂：mèi，衣袖），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得罪）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如果）有气性（脾气，性格），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赃物，偷窃的财物）了。明儿一早，我先回（禀报）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指伯母）陪礼（向人施礼，表示认错道歉。陪：同“赔”），该怎么，我就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没趣，难堪），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第一回）挨打。我明儿回（禀报）了太太，仍回老娘（称娘家）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它）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她）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她）对嘴（当面对证）去不成。”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福分）了。只怕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形容仆人像主子一样厉害）。”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这里指话语不多，却都会说几句）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挑拨，唆使）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一直等到）伏（服）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她）与惜春是紧邻（紧挨着的邻居），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打扰），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地）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
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懂得事理），吓的（得）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她）。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指金银铸成的小锭）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指腰带上所嵌的装饰玉版）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形容害怕而失色）。
因问是那（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真实情况），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用掉）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地）烦（请）了老妈妈（指年老的女仆）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她），好歹（务必）带他（她）出去打罢，我听不惯（不愿听）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属实）呢，也倒可恕（可以原谅），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过错）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
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应（配合），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她）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即“扎筏子”。指惩戒某人，以威慑众人），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她），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平时）我看他（她）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她）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形容行动偷偷摸摸，不光明正大）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她）。”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意谓有没有徇私情，暗中袒护。藏私：徇私），遂留神看他（她）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一番），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chè，拉，拽）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有织锦带子的袜子）并一双缎鞋（以缎子为面料的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一种吉祥图案的金属小玩意，作两个“如意”交搭形状，多为男女青年用作互赠的信物，祈望两相如意）并一个字帖儿（指上面写着字的纸片）。一总递与凤姐。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经常）看开（书写）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指将大红双喜写在信笺上的帖子。双喜：即“囍”，形状如同汉字，而实际是一个图符，系两个喜字组成），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出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即香囊，用来盛装香料的精致小布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又名香串。每串十八粒，又称十八子。用茄楠香琢成圆粒，贯穿成串，间以珠宝。夏天佩带以辟秽）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犹敬具，书信结尾的敬辞。具：表示亲自签名）。
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字。王家的素日（平时）并不知道他（她）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指与男女私情有关的）故事（笑话，丑闻），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心病，私弊），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她）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帐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嘲笑，取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指外祖母），他（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得）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她）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对）了。”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同“吓”）了一跳。
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抓，逮）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她）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她）：“你老（你老人家）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话说了。如今据（按照）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形容羞愧已极，无地自容的样子）。凤姐只瞅着他（她）嘻嘻的（地）笑，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作老娘（外祖母）的操一点儿心，他（她）鸦雀不闻（悄悄，不声不响）的（地）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迎合）。
王家的气无处泄（发作），便自己回手（反手，翻转手掌）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指做坏事）了！说嘴打嘴（比喻爱夸口的人偏偏自己出丑。说嘴：自我吹嘘），现世现报（指人做了恶事，今生就会得到报应）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她）夜间自愧去寻拙志（寻短见，自杀），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她）来。带了人，拿了赃证（指犯罪的实物证据）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下身）淋血不止。
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制定）药案（指诊断病情的记录）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中医名词，指心脏的生理功能）不足，虚火乘脾（指肝气相克于脾的病理。乘：乘虚侵袭），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内科病症名。指困倦欲睡的一种病症）好眠，胃虚土弱（指脾胃功能减弱。土：中医理论以五行中的土对应人的脾胃），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即升举阳气，是一种治疗脾失健运、消化力弱、不能上输精气的方法）养荣（即养营，是一种治心气虚弱等病症的营养周身的方法）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qí）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指年老的女仆）们拿了方子回（禀报）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一会儿），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探望，问候）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她）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看一遍）。
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她）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旧时，由官府运销或已经缴纳盐税为官方许可经营的食盐称为官盐；若逃避纳税私运私销则称为私盐，要被官府取缔。这里比喻本是主人赏赐的“合法”的东西，因私自传送倒成为“不合法”的了）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形容迷了心窍，做事糊涂）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丢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当场逼迫）着凤姐姐带了他（她）去，他（她）只不肯。我想，他（她）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她）去，也原有理（合乎情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得）恰好，快带了他（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情分），好歹（无论如何）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极力）分解（劝说），说他（她）“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她）从小儿伏（服）侍你一场，到底（还是）留着他（她）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形容意志非常坚强）的廉介孤独僻性（清高固执的性格。廉介：清高，正直。僻性：性格，秉性），任人怎说，他（她）只以为丢了他（她）的体面，咬定牙（比喻态度坚定）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得）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经常）风闻（听说）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极坏）的闲话（传闻），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捏造缺点或过失）上了。”
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公众的评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意谓各人的命运各人承担，别人无能为力。勖：xù，帮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连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难怪）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形容分寸）。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这里是使人心寒的意思）。”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比喻幼稚，不成熟）。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指通达事理的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明清时代科举考试时殿试一甲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指才华出众的人）。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佛教用语，本意是明心见性。这里指看透事物的本质）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刚才）是才子，这会子（这时候）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形容心肠冷酷，言语无情）心狠意狠（形容心肠硬，不容改变想法）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意谓不狠心断绝欲望，就不能摆脱各种烦恼。自了汉：指超凡脱俗、了无牵挂的人）。我清清白白（形容没有一点过失或污点）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连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比喻隐情，烦恼的事），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激荡，冲击），只是在惜春分上（情分）不好发作（发泄），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责备）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更加）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形容无比高贵）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小心）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当真）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因说话而引起的争吵），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径直）往前边去了。不知后事（后话，后来的事情）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