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个月,一条走访了全国多个县城,
在那里,我们发现了另类的小城活法。
他们并不按照主流的路径上班、搞钱、买房,
创造出了自己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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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呼山》·张显展厅内,一对母女在张显的作品前驻足
羊毛毡手作者、80后全职妈妈张显,
生活在河北的小县城固安,
她用羊毛毡创作审视内心,亦反思母职,
一针针地戳出怀孕的身体,
鼓胀如球般的孕肚,妊娠纹、哺乳期乳房,
也讨论分娩之痛、产后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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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MV,拍摄地是“河南说唱之神”的老家焦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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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是工业区,脚下是儿时的村庄
95后“河南说唱之神”张方钊,
来自河南焦作,
他在几平米的卧室里日以继夜地写歌。
他只写脚下的这片土地,
孤独的农民、钉子般留在家乡的人……
今年5月,他创作的说唱歌曲《工厂》一夜爆火,
这首歌唤起的是整个中国的县城青年,
对故乡复杂幽微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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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在植物园里打理花草
85后汶川小伙刘明,
35岁,没上过一天班,也不结婚,
过去十多年里,他和父亲一起,
花光所有积蓄,
在地震废墟上建起一座6000㎡的魔幻植物园,
只为给川西的野生植物建一座庇护所,
他说:“我们的梦想,最终是打造一个植物的童话世界”。
以下是张显的讲述:
全职妈妈这个身份,曾经让我很自卑,很有羞耻感。
我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动画专业,毕业后教过艺考、小朋友画画,大部分时间在北京做游戏UI设计工作。2014年,我在网上看到一组羊毛毡小老鼠的照片,觉得特别灵动,就在网上搜了一些教程,每天下班后,睡前两小时,就在家里做着玩。
我是2015年结婚,3年后生了宝宝。大部分普通人的现状,孩子可能需要自己带,收拾卫生、做饭,无限循环的琐事,看不出你有什么明显的贡献,妈妈很多的辛苦都被抹去了。
怀孕的时候,我就想兼顾孩子和事业,后来发现兼顾不了。2019年,孩子一岁多,我想着要不要回到职场,面试了几份工作,都没有结果。
面试官会问你,你结婚了吗?生育了吗?孩子多大?也是一种职场歧视。我从事的是新兴行业,年轻人总是更受欢迎。那段时间我就挺自卑的,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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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2024
同一年,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去世了,我们当时约好第二天见面,结果我去的时候,就看到她躺在一个又小又窄的棺材里,那个画面给我的冲击非常大,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人生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不想做,因为疫情又被困在家里,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就断了所有的退路,也不打算去上班了,决定就只做手工这一件事看看。
带娃头3年真的就是“熬”,妈妈的时间是碎片化的,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要立刻出现。白天在带娃和生活的缝隙里创作,孩子空出五分钟,我就赶紧去戳几针羊毛。
只有晚上的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孩子哄睡了之后,在我3m²小阳台,几乎每天都会工作到凌晨3点,时间太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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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作品《莫迪利亚尼》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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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属于张显的创作时光
孩子大点了,我就开始回顾前几年的经历,把每个阶段的经历,具象化在一件雕塑作品上。
我所有的作品都是一次对自己的审视,从创作中慢慢找回丢失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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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妈妈·哺乳期》2021
成为妈妈系列的第一件作品,外观看上去就是三排乳房,我想表现女性在哺乳期间乳房的变化。
第一排乳房是涨奶,涨奶的乳房会鼓得像一个铁球,一碰就可疼可疼了;第二排是漏奶,这是作为妈妈经常会遇到的情况,你刚换完衣服,漏奶又给沾湿了,有时候还会经历乳头皲裂,孩子越吸越疼;最后一排扁平的乳房,是随着孩子喝奶,乳房就又吸瘪了。
我觉得哺乳期的时候,妈妈跟一头奶牛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乳房只是作为一个工具存在。
有时候觉得乳房不是我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公共的,家里面来人,七大姑八大姨过来都可以捏一下,看怎么还没有奶?好像也挺没有尊严的一件事儿。你想反抗,但长辈们对待这件事又都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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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妈妈·分娩》2022(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
我在分娩的时候,隔壁床上的产妇叫得特别大声,整个产房都能听到,我就比较关注她。一般医生会建议先顺产,我听到她边哭边大声地说:“求求你们让我剖了!”
她在挣扎的时候,盖在她身上的那块布忽然滑了下来,我看到她是一只断腿。忽然间,生产的疼痛好像具像化了。
有一个观展的小朋友问她妈妈,“为什么这个产妇是断腿呢?”小朋友自己推断说,“因为我们体会不到妈妈生孩子有多疼,所以作者想用断腿来告诉我们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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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妈妈·变化》2022(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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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显在戳孕肚上的妊娠纹
《成为妈妈·变化》最直观地呈现生产前后身体、心理上的变化,产前就是正常的、平平的胸,肚子却吹得很大,很慈祥地在憧憬着小朋友的到来。
生完孩子之后,胸就胀起来了,但是肚子又瘪瘪的,还有一堆褶皱的皮肤堆积在那里。我仰着头,带着一丝倔强,不想让自己一直沉浸在压抑的情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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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病可是我有病》2022-2023(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
我理解的产后抑郁,一方面是激素会直接影响你的情绪,有段时间我看见桌子上的白开水都会想哭,看着窗户,就觉得跳下去也就那么回事儿。
精神上,我觉得身边的家人给妈妈的关心和理解太少了,更多是在关注孩子。他们对你所处的心境是体会不到的,时间久了,甚至会觉得怎么你好像有点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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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2023
但我在社交媒体上得到很多鼓舞,有挺多私信都是全职妈妈发给我的。一位全职妈妈曾和我说:“我看了你的作品,激动地从床上翻了个身,是你的作品让我又一次觉得活着真好,希望你继续加油,去鼓励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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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静静》2023
我觉得只歌颂母亲伟大,那会变成一种枷锁或者绑架,我们也应该去歌颂平凡、歌颂普通。虽然我现在是一个妈妈,但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选择结婚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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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显创作的“自己”,希望能“开出一朵小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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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显第一次个展《成为妈妈》的现场
孩子正常上学了,我的时间就多起来。2023年疫情结束后,我想出去看看,慢慢有了第一次个展。
当作品在一个展览空间呈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朗读者,我用作品去朗读我的经历、感受和情绪,我也希望能给有共同经历的人带去某种理解与安慰。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希望全职妈妈这个群体能得到更多的认可和理解。
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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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河南说唱之神的讲述:
没有谁能想到你做的下一个歌会那么火。《工厂》这首歌第一次被听到是《中国新说唱》里的acappella(无伴奏清唱)。
唱的时候有哭腔,是因为我哭了,也没真的哭出来,因为我一直在忍。凌晨3点,在那么多人面前,唱一首很自省的歌,要剖析自己的内心,展示自己的弱点,很复杂,里面夹杂着一点悲伤,还有一点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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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神在《中国新说唱》
上节目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你应该跟其他说唱歌手一样,展示说唱技巧以及“你的态度”。到最后认为谁好帅,谁比谁更帅,不就这样的吗?我不想去吼去叫,不想去说谁厉害,谁比谁垃圾。太表演了。
首先“帅”这个词我就很不喜欢,炫富我也很不喜欢。他们对于帅的定义太单一了,好像具有一种进攻性,是一种大男子主义的展示力量的词语,我不想这样。
我的作品就围绕生活里那几件事情,记忆、感情、家庭、朋友,就这样而已。像我这样的说唱歌手也有很多,也写自己的童年经历,写自己的家乡记忆,写自己的底层性和日常性,只是没有那么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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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卧室做歌
《工厂》是去年8月份,在郑州租的房子的卧室里写的。花了一两个小时,整首歌就直接写出来了。我歌里写一些童年的事,我就想着回老家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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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和现实中的景观
MV里我站在一片废墟上,那是我姥姥以前的家,我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现在几乎全部被推倒了,有的人家还剩半片屋子,拆了一半留了一半。拍摄的时候,卡车一直过来拉土然后倒掉,哗地一股过来又过去,拍完以后我鼻子和身上全部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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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作的村子
村子的远处是工厂,还有很大的烟囱。电厂我小时候就有,其他的厂是后来造的。这些地方原来都是村里的房子,一边是澡堂,另一边有集市,还有采煤的矿,这个村后边有另外一个村,后边的村后边还有一个村。
我自己的厂牌叫“哥们废了”,做的衣服上印着这几个字,我妈就穿着“哥们废了”在村里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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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神在他从小长大的家
关于回忆的部分,出现的是村子里我的亲人和邻居。当我从老家搬到郑州,身边的人就变成了城市里的兄弟们,我的同龄人。
我站在屋子里,周围是点燃的火,朋友们在火光里打架。其实有一种我内心在斗争的感觉。斗争有很多,你来自哪里?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对金钱到底是渴望还是讨厌?你对商业化是什么态度?很多选择你暂时想不到,不代表以后没有。今天以后该怎么办?你虚无吗?有时候快乐很短暂,有时候越快乐越觉得快乐就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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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爆火之后,一些城市出现歌词涂鸦
小时候的生活,很多我记不清了,好像有一种为了保护自己而忘记的感觉。我记得快乐、自由的部分,村里有河,我跟其他小孩玩捉迷藏,上房、爬树、偷鸟蛋、盖房子,啥都会干。
我早熟,很早就有自己的想法。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死了。初中的时候,外公死了,奶奶死了。大学的时候,爷爷死了。每个人的葬礼我得去,因为我是长子长孙。很多人去世,见多了好像也不会流泪,习惯了,感觉生命很容易消失,会压抑自己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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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神心疼妈妈,劝她别种地,麦子收割的时候,他家的地空着
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妈两个人。家里还有小麦,地里的农活都得干。我妈在干我还能闲着咋的。她农药过敏,打药的时候会喘,我那时候十岁,就一个人背着农药,打完三亩地要六七桶吧。
小学我就开始听说唱,热狗、C-block(西部洛克)、新街口、VAE时期的许嵩,还有蛋堡。我那时候就想做说唱歌手。我读书一直还可以,大学就去了东北读,学的是插画视觉传达。大学基本全职说唱,学业已经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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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姥姥家和家人吃饭
我有张专辑叫《钱我得赚钱》。我就是不在乎钱才说要赚钱。钱对我不重要,你看我这两天的日常就很简单,我赚钱也没地方花。但是钱这个东西如果没有,它就会伤害到你,所以我只是说得赚钱了,才能给妈妈买车,才能住上房子,兄弟们才会有的吃穿,家庭才会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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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神在舞台上
毕业以后我在河北住过一阵,后来就到郑州。这里离家近,到焦作坐20分钟火车,回家很方便。
我现在租房,在郑州要留下来很难,房子贵,消费高,前段时间还想搬回焦作,在老家买房子。但房价不便宜,也担心以后会不会不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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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饭点,rapper们鱼贯而入南神家
Keloud克劳德,黑面,卡力鲨鱼/小蛇/老虎,伏特,Louis1520,阳飒,常皓
我还有一群朋友在郑州,住一个小区,搬家也一起集体迁徙。我隶属于两个说唱团体,一个叫“wasted club”,一个叫“网上邻居”。他们以前不在郑州住,我说搞个河南说唱宇宙,可以见面,也不会孤单。
我有一张专辑叫《哥们废了》。有点浪费、虚无、颓废的感觉,其实并不是一个纯负向的。废就是我不想听你对我的认知和安排,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就说我废了,没救了,干不了,然后我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去。
我上节目也是这样。我才不复活,我就是过来玩的,世界那么大,干嘛一定要栽在这?
我代表不了小镇青年。我起初的眼界没有那么开阔,物质条件没有那么优渥。比如同样给100万,我去干的事情会和城市里的孩子不一样。可是小镇青年不能搞说唱吗?我比那些大城市的人更先接触说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斗争。
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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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父子的植物园藏在川西岷山的峡谷之中,这里距离“5·12汶川地震”的震中仅有13公里,也是进入川西高原的起点。
植物园的入口是一本书的模样,嵌着并不工整的马赛克字样——“植物改变世界”。在这个外卖都无法送达的村子,“世界”的概念显得庞大,但又可以十分具体,植物参与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从氧气、食物到生活必需品,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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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园处3米高的“植物界八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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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黄塔(左),塔黄生长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地区,一生只开一次花
一进园,3米高的“植物界八仙”守护在路的两侧,古怪又呆萌,“每个神仙都有一个植物法器,就像八仙过海”。彩色的瓷片小径通向植物形态的马赛克雕塑——百合亭,龙胆亭,塔黄塔,“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访花的昆虫”。
园区的墙体由几十幅马赛克的植物拼贴画组成,每一种植物都成了“精”:天山沙参长出双脚,鸢尾是明艳的舞女,玉凤花变身振翅的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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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里的玉凤花(左)被做成了拟人化的马赛克图案(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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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为植物做日常维护(左)、在山野中考察(右)
刘明生于1989年,今年35岁。他个子瘦小,讲话缓慢而温吞,他打趣像自己这样的“留守青年”在村里寥寥无几。儿时的玩伴大部分都在城市定居了,孩子都有了好几个,他既没结婚,也没恋爱。
植物几乎成了他日常生活里唯一的伙伴。他白天给植物做日常养护,浇水、授粉、播种繁殖,晚饭后查阅资料,进行引种目录整理。植物不会说话,刘明也不用说话,以至于语言对于他都变得生疏。
植物园里保存着2000个原生物种,大部分都是父子两人引种繁殖的高原植物,被存放在园区里的两个大棚,其中有不少珍稀植物,以及还未发表的新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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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里的绿尾大蚕蛾(左)和蝴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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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里的光萼斑叶兰
马赛克花园里,川西乡土植物怀抱雕塑,醉鱼草、川西樱桃、臭牡丹、云南石仙桃、瘦房兰、绵枣儿……也有小动物频频拜访,红嘴蓝雀偏爱园子里的火棘果,松鼠在秋天偷吃野樱桃核,角落里,常有鬼鬼祟祟的螳螂、华丽的龙蜥属、会变色的峨眉树蛙。
天气好的日子里,云影从早到晚就在园子里惬意游荡。
建一座植物园,曾是父子两人长达十年的梦想。2008年汶川地震过后,村子顷刻之间成了废墟,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四周的山上剧烈滚落,家门口的213国道被砸出了半米深的裂口,父亲刘先友回忆道:“天摇地动,路全部断完了,啥都垮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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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克花园一隅
3个月后,刘明陪父亲去野外拍摄植物,他看到山脊满目疮痍,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经过的地方,物种被完全毁坏,他强烈地感到植物生存的“被动”,“灾难面前的话,人和人是可以互助的,但是植物只能呆在原地”。
从那时起,刘明和父亲筹划:给植物建造一个庇护所,如果这些植物能从高海拔的山野移植适应到低海拔地区,它们也许会获得更多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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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里的万寿竹(上);直距淫羊藿(下)
在建造瓷片园前,刘明看了很多园林纪录片,他最喜欢印度的岩石花园,一个完全用垃圾筑建起来的超现实世界。
一次外出考察,刘明发现四川省彭州市盛产白酒,县城里有不少酒瓶工厂,门口常年堆着花花绿绿的废弃酒瓶。刘明就以很低的价格把这些“垃圾”搬运回家,前前后后拉了50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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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与村民一起贴马赛克
2018年,瓷片园终于开始建设,刘明喊来村子里没有外出务工的叔叔阿姨,一起建造这座“异想天开”的植物园。他们把酒瓶打碎,按颜色分类。然后用钢筋焊出雕塑的整体结构,再覆盖一层钢丝网。结构稳定之后,再抹水泥,贴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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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授粉前,刘明会先给植物拍“证件照”
造植物园需要自学很多东西,园林景观、园艺施工、植物分类学,刘明全都是从零开始。他的英语底子薄弱,“弄懂一篇英文论文可能要花上四五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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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引种,刘明每年行驶的里程超10万公里
瓷片园目前完成了500平米,只有两人构想中的1/3,巨型植物船、植物城堡、花卉熊猫……都因为资金吃紧未能动工。引种的数量和开发的园艺品种也离最终目标还有一个很大的距离。
做植物引种,也意味着刘明和父亲一年里有大量的时间都是“在路上”,从云贵川、西藏,到广西、海南,每年行驶的里程超过10万公里,涉足了中国大部分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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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希望,通过杂交、筛选培育出适合平原地区的园艺新品种,有朝一日让川西乡土植物走向大众
引种、科研的花费很大,刘明至今没有什么存款。互联网上,35岁就像一个节点,引发的焦虑无穷无尽,裁员、房贷、二胎……这些话题对刘明来说都是陌生的,直觉告诉他,网上的东西应该是一种假象。
刘明笃信“天生万物,各得其法”,这个古老的道理来源于他十多年日复一日的栽培经验,每一株植物的旅程迥异,从一株苗结出一朵花、一颗果,但大地从没有辜负过任何一粒种子。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