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改变现状,扭转先、赵专权的不利局面,晋襄公只能寄希望于时间:他还年轻,熬死了赵衰和先且居,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到公元前622年的冬天,襄公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先且居、赵衰、栾枝、胥臣四卿辞世,晋国政坛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
急盼改弦更张的晋襄公提议让士榖和梁益耳两张新面孔出任中军元帅和中军副将,他的目的正是要打乱既有的权力格局,削弱先、赵联盟的政治影响力。
但他的提议一出口就遭到了先且居之子先克的反对:
“狐、赵之勋,不可废也。”——《左传·文公八年》关于先克抛出的“狐、赵之勋”这个话题,我认为他口中的“狐赵”应该是个偏义词,偏向“赵”而不是“狐”。这不仅因为他先氏家族与赵家渊源甚深,也因为狐氏家族在晋襄公执政时期缺乏真正有分量的政治人物,在晋国政坛的存在感很弱。
先克并非不想继承父亲先且居的衣钵,直接上位中军元帅,怎奈他辈分太低,别说箕郑、胥臣两位与先轸同辈的老臣都还健在,就算狐射姑和赵盾这样的官二代也要长他一辈儿。
自己争不来中军元帅,那就照当年赵衰推父亲先且居上位的老法子,把赵衰的儿子赵盾先推上去。只要赵盾当了中军元帅,他先克就能傍着赵盾,像当年先且居与赵衰那样一唱一和,步步高升。
先克这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急吼吼地跳出来抢班夺权,得罪了很多人。公元前619年,就在他傍着新任中军元帅赵盾高升中军副将以后,箕郑、先都、士榖、梁益耳等几位失势元老联合发动了叛乱,叛军的第一刀就插在了先克的心口上。
先克推举赵盾出任中军元帅的私心,晋襄公不会不知道,但提名士榖、梁益耳受挫之后,襄公仍然没有放弃打压先、赵政治联盟的努力:你不是说狐——赵之勋吗?那好啊,我偏不用赵家的人,我就任命狐射姑出任中军元帅,抬他出来压一压你先氏和赵氏。
任命狐射姑为中军元帅,很难评价是临机应变的妙手还是意气用事的昏招。甚至这个任命让我想起了后世秦昭王发兵攻韩,却被赵孝成王火中取栗,夺去了上党郡的故事。
秦军马革裹尸换来的土地绝不会白扔给赵国,就算打一场长平大战,以命相搏也在所不惜。
同样的,先、赵政治联盟经营多年,长期霸占的中军元帅一职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让狐射姑白拿了去,他们一定会反击。而狐氏家族虽然曾经与晋国公室共过患难,但毕竟式微已久。狐射姑当得起狙击先、赵的急先锋吗?
决战的前夜是可怕的,因为你很难预测对方的进攻会从哪一点上发起,而让晋襄公始料未及的是,居然是自己最信任的老师阳处父打响了先、赵联盟反击的第一枪。
阳处父这个人,《左传》曾记载过时人对他的评价,一则性格刚烈,非常强势;二则华而不实,善于伪装。
公元前627年,阳处父率晋军攻击楚国的附属国蔡国,楚国令尹子上率军来救,与晋军夹泜对垒。阳处父望见楚军的旗帜心里发虚,可又怕不战而退,回国之后没法交代。于是让人带话给子上,你我双方这样隔水对峙也不是办法,要么你开过来,要么我开过去,大家堂堂正正打一仗。
因为城濮之战吃过晋军退避三舍的暗亏,楚将成大心顾忌晋军会在楚军半渡之际发动突袭,建议子上将阵型后撤,让晋军过河来。谁知道楚军往后一动,阳处父就命人到处宣扬,说“楚军吓跑了”,完事儿他自己掉头就往北方撤退,就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为自己的畏葸避战开脱。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晋襄公的影响力却非常强大。
公元前625年夏天,晋襄公因为鲁文公不向他朝觐,对鲁国施压,迫使鲁文公入晋,负荆请罪。为了羞辱鲁文公,晋襄公甚至都没有出面接见他,而是打发老师阳处父代替自己去见了鲁公一见。
蹊跷的是,转到第二年来,晋襄公的态度却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
晋人惧其无礼于公也,请改盟。公如晋,及晋侯盟。——《左传·文公三年传》晋襄公的态度为何突变?原因就出在阳处父那儿。
原来这一年的冬天,楚国发兵攻击淮域小国江国。阳处父奉命率军前往救援。他才走到方城山,与楚将子朱刚一遭遇,就掉头后撤。这一趟南下援江,晋襄公可事先向周襄王作了报备,襄王还特命王叔桓公与阳处父合兵南下。阳处父再一次望见楚军的招子就开溜,当着王叔的面把晋国的脸丢了个干干净净。
连区区江国都捞不出来,任凭楚国吞并,晋国这个诸侯盟主还怎么当?为了挽回自己的脸面,也重塑晋国的威信,阳处父鼓捣出了这个变威服为怀柔的补救措施,团起笑脸儿来把鲁国这个晾了一年多的小兄弟再给哄住——江国已经折进去了,就别再让鲁国把带头大哥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给看白了吧。
从两伐楚国的表现看,阳处父并无军政长才,但他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扭转晋襄公的对鲁态度,足证他有转日回天的本事,这可能跟他的强势个性及巧言善辩有关。
当年晋文公还在世的时候,张罗着为太子驩也就是后来的晋襄公遴选师傅。文公向胥臣征求意见,问说,让阳处父来教导太子怎么样。胥臣支支吾吾,态度暧昧,言外之意可能是对这个人选有所保留。
但阳处父最终还是当上了太子驩的老师,而这极有可能是因为赵衰的推荐。赵衰是阳处父的恩主,现在老领导的儿子被狐射姑压了一头,夺去了中军元帅的位置,该怎么办吶?
阳处父于是利用自己对晋襄公的影响力,重兴大蒐礼,改变了夷之蒐刚刚才定下的人事安排,让赵盾取代狐射姑成为了新的中军元帅。
中军元帅在狐射姑的手中旋得旋失,不禁让他恼羞成怒,于是狐射姑指使族亲狐鞫居刺杀了阳处父。对赵家来说,折一个阳处父,不过少了一个听话的奴才而已,但这却换来了铲除狐氏家族的绝佳借口。
赵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下令处死狐鞫居,并把狐射姑赶出晋国,撵到夷狄去避难。狐射姑倒了,赵盾提携先克接替了的他中军副将之职,而这又招来了箕郑、先都等失势老臣的反击。
他们发动叛乱杀死了先克,再一次送给赵盾清除异己的借口。这一次大清洗之后,不但政敌悉数铲除,连分享权力的盟友先氏也遭到重创,赵氏终于可以一家独大了。
所以《晋国史》说:
赵盾自前621年跃居正卿之位,上台三年内,驱逐了亚卿贾季(即狐射姑),吓跑了下军主将先蔑,斩掉二卿(箕郑、先都)三大夫(士榖、梁益耳、蒯得),与他同时为卿的其余五人,除了荀林父以谨慎行事持中态度而幸免于难外,无一不遭厄运,从而扫清了他专政的障碍,建立起赵氏专政体系。——《晋国史》从前赵衰在世的时候,赵氏势力未张。赵衰因此广结善缘,拉帮结党,刻意塑造“冬日之日”的温暖人设。到了赵盾上台之后,赵氏已经羽翼丰满、如日中天,更须排除异己、巩固权力。
所以逃走的狐射姑对人说,现在的赵盾可不是从前的冬日之日了,而是夏日之日!毒辣逼人吶……
就在赵盾升任中军元帅的数月之后,晋襄公不幸英年早逝。临死前,他向赵盾交代了政治遗嘱,任他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
“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赐;不才,吾唯子之怨。”——《左传·文公七年》可赵盾就跟当年对文公遗策不屑一顾的先轸一个样儿,他根本没打算让太子继位。襄公刚一咽气,赵盾就提议另立新君。晋襄公的遗孀穆嬴抱着太子在朝堂上哀哀哭泣,痛诉赵盾的专权乱政:
“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适嗣不立,而外求君,将焉寘此?”——《左传·文公七年》先君襄公何罪?在赵家看来,他当然有罪,两次阻止赵家的人出任中军元帅,这难道不是罪?但这番悖逆纲常礼法的心底话,赵盾讲不出口,他只能推说国家多故,必立长君,差人往秦国去接襄公之弟公子雍回来嗣位。
可人算不如天算,已经在秦国当上亚卿的公子雍回国之时居然带了大批秦军保驾护航,这可把赵盾吓得不轻。要让这主儿回来做了新君,赵氏还能继续专政吗?(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往期文章《国君驾崩,欺负孤儿寡母,赵氏孤儿之祖赵盾是“董卓”吗?》)于是刚才说过“必立长君”的赵盾又打脸变卦了,转回头来又要立襄公太子夷皋为君——还是小孩子好控制呢。
晋国君臣不合,内斗频仍,让蛰伏多年的楚国看到了重新崛起的希望。就在赵盾处死箕郑、士榖和蒯得之后,范山向楚穆王建议:
“晋君少,不在诸侯,北方可图也。”——《左传·文公九年传》从那以后,楚国再兴北伐之师。公元前618年春,楚国伐郑,迫使郑国签订城下之盟,而赵盾则行动迟缓,救郑不及。
到了秋天,陈国畏于楚国的兵威,主动输诚投效。
转过年来,公元前617年冬,楚国会同陈、郑、蔡三国联兵伐宋,宋昭公惧而听命。
中原诸侯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不断地背叛晋国,投入楚国的麾下。这真是成也赵氏,败也赵氏。当年是赵衰助晋文公建立起了晋国的霸业,而如今,它却又慢慢地毁在了赵衰之子赵盾的手里。
参考文献:
白国红《春秋晋国赵氏研究》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李孟存、李尚师《晋国史》
(韩)李裕杓《西周王朝军事领导机制研究》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徐元诰《国语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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