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被发之叟
《北京宣言》横空出世, 巴勒斯坦14个派别在北京举行和解对话,让全世界颇感意外。 许多人第一次意识到,弹丸之地的巴勒斯坦地区,五百万人口中竟然有14个派别,巴勒斯坦的内部复杂性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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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只是巴勒斯坦内部,再加上以色列就更乱成一锅粥了。譬如以色列第二任总统本-兹维,就在年轻时也论述过: “认为所有巴勒斯坦农民都是古代犹太人的后裔显然是错误的,但可以说他们中大部分,或他们的核心部分是古代犹太人的后裔。”大跌眼镜吧!巴勒斯坦人也成了犹太人的后裔……犹太人跟巴勒斯坦人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得对一些看似熟悉的历史叙事“重新审视”了。一说到以色列,我们就会想到这是一个犹太人的国家;一说起犹太人,我们就会想到一个聪明、有钱,精明能干的民族。全世界人民都熟悉这么一个故事:公元70年,犹太人被残暴的罗马人驱逐出故土,作为无家可归边缘人群,在世界各地流浪徘徊了两千年。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建国,这个一直梦想着回到先祖的土地的古老民族,最终如愿回到了“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这似乎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故事,一部悲壮的流亡史诗。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特殊的“绝无仅有”,就在提醒我们细察。这种波澜壮阔之可歌可泣,掩盖了种种经不起推敲的细节,以至于不止以色列人自己,大部分人都将这部史诗视为信史和常识,不曾怀疑。然而实际上,犹太人从来都不像人们印象中那样,是共享单一起源而一直颠沛流离的一个种族;所谓的犹太人,更可能是出现并定居在世界各地的宗教社团,是早期犹太教扩招和后来发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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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饱受压迫和痛苦的巴勒斯坦人,在血统上,很可能比世界上大部分自以为是犹太人的那些人,更接近于史诗中生活在祖地的古代犹太人。全世界人民都熟悉的那个故事版本,则是当年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出于某些目的和考虑刻意虚构和制造出来的。01 生活在自己家园里的“外国人”记下!我是一个阿拉伯人我的身份证号码是5500我有八个孩子第九个在这个夏天后就会来到你会生气吗?这首《身份证》写于1964年,刺激了以色列国内外整整一代年轻阿拉伯人的神经。诗人生活在海法,这是以色列最大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混居城市。以色列政府强迫在其土地上的非犹太居民持有一种特殊的身份证,上面标明了阿拉伯人的民族身份。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以色列有四分之一的人口被政府认定为非犹太人。尽管他们拥有公民身份,却无法宣称以色列他们的国家。因为以色列是犹太人的国家,而不是 “以色列人(公民)”的国家。21世纪初,以色列把自己界定为一个犹太人的国家,是“犹太民族”的财产。这种独特的民族国家建构方式意味着,以色列不是定居在其土地上全体以色列公民的财产,而是生活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犹太人的财产。正是这种建构方式,犹太人得以宣称对巴勒斯坦拥有的所有权正当化,才能使得他们“心安理得”地无视时代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非犹太人”的正当权利。种族主义的幽灵,在“流着奶和蜜”的土地上徘徊。02 种族主义的幽灵将现代民族国家视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几乎已经成为人文学者的共识。一般而言,在印刷术、书籍、报纸和国家教育和国民历史教科书兴起之前,我们很难用“民族”这个概念来界定一个人类群体。比如说,倒回500年前,并不真存在一个所谓的法兰西民族,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老百姓不会认为自己是反抗凯撒的高卢人部落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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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在血缘上溯源某个种族的历史叙事,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神话叙事,在早期民族国家的建构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为什么说这种叙事更像是一种神话?因为这种血缘追溯其实很模糊也很不靠谱。多少人能准确的往前追溯10代以前的祖先都是些什么人呢?常常是,5代以前所发明和建构出来的东西,就会被现在的人当作“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方面的历史记录常常是不完整和不准确的,比如口述历史易失真,书写的不规范等;社会和文化因素也有影响,比如一些家族可能会篡改族谱,以提高家庭地位或隐藏不光彩的历史;比如在某些特定的户籍制度下的微操(见《如何套明太祖的利》);还要考虑到遗传学的复杂性,以及像婚外情、私生子这种问题。如今,在更为现代的民主国家中,一种基于公民政治权利的民族性概念逐渐占据了主导,而“民族”则更多被用来指称具有共同的世俗文化和语言的人类集体。当然,仍有一些民族国家,它们对国民身份的界定仍然以“种族”为中心,以色列便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以色列的《国家法》将以色列定义为“犹太人民的民族国家”。颇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是,为了区别于“非犹太人”,为了论证犹太人血统的纯正性,在20世纪50年代,以色列就有了对典型犹太人的指纹研究。而70年代以来,更有生物学家在探索犹太人共有的基因标识。历史最大的反讽就在于,如果看到大屠杀的幸存者不遗余力地寻找犹太人在生物学上的身份标识,希特勒会高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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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犹太复国主义的影响,以色列建国60年以来,始终没有真正将自己视为一个服务所有公民的国家。以色列的非犹太公民没有完全的权利,以色列不仅没有努力将这些非犹太居民融入主流文化,反而故意排斥他们。这种做法严重违反现代民主的基本原则。而现在生活在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区的巴勒斯坦人,更是在以色列长期封锁下,面临着军事冲突的危险,经受着严格的出入管控和生活物资的短缺。甚至可以说,中东近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动乱,在一定程度上也端赖于犹太复国主义的种族意识形态。03 被改写的记忆人的土地是犹太民族的发祥地。在这里,形成了犹太民族的精神、宗教和政治认同;在这里,他们最先获得国家地位,创造了具有民族和世界意义的文化价值观,并向世界奉献了不朽的万书之书。——以色列国《建国宣言》,1948年5月14日人们似乎都相信,在犹太人两千年四散各地的流亡中,他们始终坚守着自己民族的传统和特性,一直设法避免被与非犹太人融合,力图避免被非犹太人文化同化。而在中东这个人类文明的十字路口,几千年来上演过无数颠覆性的政权更迭。罗马人阿拉伯人奥斯曼人……无数的过客,似乎都没有资格宣称自己自古以来就拥有它。从种族主义的视角来看,正是因为犹太民族两千年里“在他们的大流散中坚守对它的信念”,所以只有犹太人敢宣称这片土地就只属于犹太民族,而不属于少数没有历史却碰巧来到这里的民族。然而,恰恰是犹太复国主义领袖们自己,在早期都曾一度想把生活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也包含在犹太民族之中。他们其实很清楚,在殖民化初期他们所遇到的“农民”其实是古代以色列民族的后裔;公元1世纪也没有发生所谓的大流亡;而他们也完全可以推断出,随着公元7世纪初期阿拉伯人的到来,大量曾经的犹太人皈依了伊斯兰教。以色列之父本·古里安,在年轻的时候就相信:“巴勒斯坦的农民,不是公元7世纪占领犹太人的土地和叙利亚的阿拉伯征服者的后裔。”以色列第二任总统,也是以色列历史上在位而时间最长的总统本-兹维,在年轻时也论述过:“认为所有巴勒斯坦农民都是古代犹太人的后裔显然是错误的,但可以说他们中大部分,或他们的核心部分是古代犹太人的后裔。”可是,发生于1936年至1939年的广泛的巴勒斯坦人起义,把犹太复国主义领袖们早期的过于理想主义观念通通击碎。他们发现,阿拉伯人觉醒了自己的民族主义,发动了暴力运动,难以再被同化,因而不可能被整合进自己的犹太复国主义叙事中。很快,在犹太民族记忆的官方代言人的话语中,现代的巴勒斯坦农民成为了阿拉伯移民,他们在19世纪来到一片几乎空旷的国土上。空旷,意味着这是无主之地。由此,那些世世代代土生土长的人的历史权利被剥夺了。4. 虚构的大流散被强行逐出他们的国土后,在整个大流散期间,犹太人始终忠于那里,从未停止为重回圣地、在圣地恢复他们的政治自由而祈祷和满怀期望。——以色列国《建国宣言》,1948年5月14日依照旧约圣经,犹太人相信他们是在先知带领下,从埃及走出来的“雅各的子孙”的真正后裔。公元前1000年左右,古以色列人在地中海东岸当时称作“迦南”的地方建立王国,出现过大卫和所罗门这样的一代雄主。后来,王国分裂为以色列王国和南方的犹大国。北方王国在公元前8世纪被亚述帝国所灭,南方王国在公元前587年为巴比伦王国所灭。紧接着,波斯人征服了巴比伦,波斯大帝居鲁士下令在新设立的波斯犹地亚省,让犹太流亡者返回故土重建,第二圣殿由此建成。
直到公元70年,罗马人攻陷耶路撒冷,第二圣殿被毁,罗马人将犹太人从他们的土地上彻底流放。于是,犹太民族长达两千年的大流散开始了。然而,所谓的大流散,是经不起细究的。首先考虑征服者。实际上,不论是罗马人还是更早的亚述人、巴比伦人,的确血腥占压过被征服者的反抗起义,但都不曾真正整体地迁移过他们所征服的“国家”的全体民众。原因很简单也很现实,驱离土地上的民众、农产品的种植者和纳税人是无利可图的。即便征服者出于某些理由完全不考虑物质利益,古代的技术条件也不允许他们整体性地放逐被征服者——没有现代的卡车、火车、大型舰船这样的交通工具,以及高效运转的现代国家机器的组织能力,如此大规模而全面地转移人群怎么可能实现?其次,考虑犹太教教义。在拉比律法中有一条禁律:“犹太人不应[力图]起而翻越哭墙”。在犹太教的观念里,只有弥赛亚救赎才能真正终止流亡,救赎实现后,犹太人自然会回到祖地。在此之前,返回祖地居住的个人行为被视为异端。尽管有一些虔诚的朝圣者被允许“前往”耶路撒冷,而且许多人去耶路撒冷是为了葬在那里。但是,为了在圣城中过上一种完全犹太人的生活而集体迁移则不符合犹太教的主流观念。让我们再来看看所谓“大流散”之后犹太人数量的扩张。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向来拒绝大海,从未建立过大帝国的农耕民族,竟然在两百年内遍布在地中海周围的,人口发展到几百万之多。这不太符合人口自然增长的规律,尤其是在生产力低下的两千年前。因此,最有力的解释是,早期的犹太教进行过大规模的积极传教。不同于我们现在对于犹太教的封闭印象,作为最早的一神教,从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4世纪,犹太教是一个强有力的、不断扩张的宗教。所谓 “流亡现象”在本质上只是传教的结果。星罗棋布而发展壮大的犹太社群并非当年被赶出祖地的那些犹太人的后裔。他们之所以会被视为犹太人,其实只是因为他们都信犹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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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的信仰是会变化的,改宗是很常见的事情。由于受到各种军事政府和政治统治的影响,平民老百姓很容易抛弃原有的宗教,转而皈依新的宗教。依照这个逻辑,如今的巴勒斯坦人,更可能是古代犹太人的后裔,是在被阿拉伯人征服后,改信伊斯兰教的古代犹太人的后裔。实际上,在巴勒斯坦人的口语中,保留着大量《圣经》中的术语,他们语言中的大量地名都来自圣经。当然,说巴勒斯坦人是古代犹太人的直接后裔也是不准确的,因为这片地区有无数过客,他们的血液中还会有其他族群——如埃及人、波斯人、罗马人的印记。然而,正如以色列国父在年轻时所相信的那样,巴勒斯坦的农民完全有可能在血统上比世界上绝大部分自认为是犹太人的那些人更接近于古代犹太人。历史上,只有聚集在东欧人犹太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语言统一的群落,最接近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这里也是犹太复国主义者思想的策源地。然而,这个说意第绪语的共同体形成的进程被希特勒纳粹残忍地打断了。实际上,以色列建国时所谓回归祖地的犹太人,主要就来自东欧。5. 结语以色列国……将致力于为全体居民的利益而发展这片土地;它将如以色列的先知们所预见的那样,以自由、正义、和平作为自己的基础;它将不分信仰、种族和性别而在全体公民中实现彻底的社会和政治权利的平等。它将保证宗教和良心自由,以及语言、教育和文化的自由。——以色列国《建国宣言》,1948年5月14日在犹太复国主义的虚构中,《圣经》不再是一部令人敬佩的神学文本,而是成为了一部世俗的历史著作。在以色列,《圣经》的教义出现在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的特别指定的课程中。不难想见,当现代考古学开始证明出埃及记不存在,伟大而统一的大卫与所罗门治下的君主国也从未存在过时,世俗的以色列公众满是怨恨和难堪。犹太复国主义历史学家利用“流亡”了这个术语,他们以某种招摇的方式把深奥的形而上学和神学的“流亡—救赎”的对立,转换成了更具现实政治意义的“流亡—祖地”。正是《圣经》的世俗化与“流亡”的民族化,使得他们可以证明对巴勒斯坦的所有权的正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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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正当性又显得脆弱不堪,它似乎是在给以色列人自己一种心安理得的心态。如果说以色列人缺席了两千年还有权收回祖地,那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千多年的巴勒斯坦人为何要被排挤?以色列至今,也没有真的如建国宣言中宣称的那样,建立起一个保证政治权利平等与宗教信仰自由的现代公民国家。甚至在近年来,以色列保守右翼势力颇有崛起的势头。恶性循环,似乎看不到尽头。
参考文献:
施罗默·桑德,王岽兴,张蓉.虚构的犹太民族[M].上海三联书店,2012.
施罗默·桑德(Shlomo Sand).虚构的以色列地[M].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丹尼尔·戈迪斯. 以色列 一个民族的重生[M].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
谢德林 雷蒙德·P.犹太人三千年简史[M].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