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可沁是在童倩和林宇哲的婚礼上再次得到了纪岩的消息。
那天她本应该是伴娘，不料婚礼前几日，童倩的单身派对上，这个酒精过于上头的准新娘楼梯上突然那么一蹦哒，走在她身后下意识伸手去护她的梁可沁脚下华丽丽地踩了个空。
准新娘毫发无伤，她脚踝肿得老高。
梁可沁以为这下子她的任务理所当然换成了在婚礼上快乐地吃吃喝喝，童倩却饱含歉意地给她安排了另一个钱多事少却又能充分体现她作为闺蜜价值的活儿。
坐在宴会厅的大门口收礼金，真真是所谓的“钱多”。
她打趣童倩：“这么信任我啊，小心我趁你俩不注意的时候携款潜逃。”
“哎呀不相信谁都不会不相信你！”童倩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莫名的谄媚：“况且，我堂哥也跟你一块儿呢，活都让他干，钱都归你收，保准累不到你。”
原来在这等着呢。
有对象的人似乎就看不得身边的人单身，从学生时代就和林宇哲甜甜蜜蜜的童倩对梁可沁这个单身狗就颇为关注，尤其是近两年两个人的婚礼被提上日程，梁可沁这个母胎单身更是成为了童小姐的眼中钉。
童倩试图帮她撮合过几次，都被梁可沁打太极似的糊弄了过去，直到某次在一个聚会上，童倩刚刚回国发展的堂哥童浩元第一次见到梁可沁，似乎对她很有好感，童倩就顺理成章地开始在梁可沁面前有意无意提起自家表哥，想要“亲上加亲”的心表露无遗。
婚礼现场很忙，童倩和林宇哲都是人缘很好朋友很多的人，酒店最大的宴会厅摆得满满当当，随处可见童倩最爱的香槟玫瑰，带着淡淡的香气。
“您好，欢迎您，请在这边签名。”
一上午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梁可沁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好不容易这一会儿宾客渐渐少了些，梁可沁揉了揉腮帮子，伸手去摸旁边的矿泉水瓶却摸了个空。
“喝点热的，”脸颊被贴上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梁可沁抬起头，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童浩元微笑着晃了晃手上红色易拉罐的旺仔牛奶，“累了吧？”
“没有啦，谢谢。”
“脚伤还好吗？”男人在她身边坐下，“要不要找我同事给你看看。”
“没那么严重。”梁可沁笑笑，“不劳烦童医生啦。”
“客气。”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有婚庆的工作人员过来说还有一会儿仪式就要开始，梁可沁点了点头，“我去一下洗手间。”
“嗯，好。”童浩元也站起身，“这边欣欣她们都在呢，你放心去。”
梁可沁回来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帮忙撤这边的台子，她走到桌边帮忙一起收拾，欣欣怀里的东西太多，一下没拿稳，那个设计成卷轴样式的签到册掉在了地上还华丽丽的往前滚出去一大截。
梁可沁开玩笑的说了句“扣工资”，蹲下来帮忙捡，手指突然在卷轴上的某一处停住。目光渐渐聚焦到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却熟悉到几乎是刻在她心里面的字迹。
纪岩。
梁可沁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抖。
她赶紧扯了一把欣欣的袖子：“刚才是你在这儿？”
“对呀，怎么了？”
“这个，”梁可沁指着那个名字，“这个人，是刚才来的吗？”
欣欣凑近了点，点了点头，“对呀，刚才台子都准备要撤了的时候他来的，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的，长得还挺好看，我让他签名他还说不用，后来看我笔都递到他手边了就签了。”
“他人呢？“梁可沁四处张望了一下，“去宴会厅了吗？”
“没，”欣欣伸手拉她起来，“他给了我礼金就走了，我还问他不进去吗，他说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多久之前的事儿？”
“得有十分钟了。”
梁可沁此刻恨死了让自己行动缓慢的脚以及在洗手间补妆的磨蹭劲儿，眼看仪式即将开始，她也没办法现在去跟童倩和林宇哲说些什么，只能暂时按捺住心里的悸动，火速帮着收拾好东西，进了宴会厅。
仪式按照流程一步步进展的很完美，在漫天飘扬的花瓣里童倩和林宇哲正式成为了新婚夫妇。梁可沁盯着大屏幕上不时滚动的照片，有很多张他们都还穿着校服，那些逝去的岁月里的很多事一点点在她脑袋里游走。
她的眼睛有点酸，除了感动，还有一丝酸楚和忐忑。
婚礼结束，送走宾客，童倩身上还穿着酒红色的敬酒服长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过来，笑容里带着疲倦：“累死我了小沁沁，下次再也不结了。”
旁边的林宇哲投去一个无语的眼神：“你还想有下次？”
似乎是察觉到梁可沁有些不自然的神情，童倩捏了捏她的脸：“怎么啦？”
“纪岩，”梁可沁抓住童倩的手，“纪岩来过了。”
“纪岩？”林宇哲几步跨到了梁可沁旁边，眉心微蹙：“在哪？”
梁可沁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童倩和林宇哲看到了签到册上的名字和那封颇具厚度的红包，三个人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林宇哲长叹了一口气，“我早该猜到他会来。”
“目前还没什么消息，再耐心等等，有眉目了我立刻联系你。”
梁可沁看到林宇哲的这条微信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长途车上有些颠簸，加上不太流动的空气，梁可沁上车没多久就昏睡了过去。
“好。”
她犹豫着要不要补一句谢谢，但似乎又没什么立场，毕竟寻找纪岩也不是为了她。虽然这些年里他们都没放弃过这件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一直杳无音信的纪岩，再执着的劲儿也会有松动的时候。
所以近两年，童倩才会开始物色对象介绍给她，除了看不过梁可沁形单影只的样儿，也是希望她能放下纪岩。
看吧，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只有你不知道。
大巴车在两个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S镇。
S镇依山傍水景色宜人，但由于面积不大且地理环境复杂相对闭塞，这尤为体现在经济发展和教育水平上，近两年，政府组织了不少学校间的交流活动，促进教育方式的学习和革新。
梁可沁现在在A市的实验小学工作，是数学老师。这次的交流活动是她自己主动报的名，她认为作为教育界新人，自己要学习的地方实在是很多，同样的交流队伍里面也很需要她这样的年轻血液，作为副校长的她姑姑非常欣慰地批准了她的申请，还在家庭聚会上大大表扬了她一番。
梁可沁乖巧地微笑点着头附和，看着她妈一脸说不清是开心还是有些不快却又没法表现出来的表情，心里默默为自己鼓掌。交流活动的周期为一学期，这就意味着她可以逃离梁太太的魔掌至少半年，相亲恋爱结婚生孩子这类的催促和安排也会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半年。
爽。
梁可沁被分配到了镇上的第二小学，大家都简称二小。二小位于比较郊区的位置，距离给老师们安排住宿的宾馆比较远，但学校有自带的教职工宿舍可供选择，只是在条件上肯定略差一些。
梁可沁倒是不在乎这个，对她来说，需要更早起更晚归的通勤时间要可怕得多。
梁可沁在这里教的是一年级，孩子们都还很小，对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老师态度都是怯生生的。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心思单纯且大大咧咧的，梁可沁准备的一些小礼物小糖果啥的就派上了大用场，活跃了课堂气氛的同时也迅速拉近了师生距离，没几天几个胆大的远远看到她就冲过来抱住她的腿梁老师长梁老师短的叫了。
周四的时候苏欣给她打了个电话，说镇上某个地方的夜市非常热闹，约她周五晚上一起去看看。苏欣和梁可沁都是实验小学过来的，苏欣分在了一小，住在统一分配的宾馆里。
“到时候你就过来跟我一起睡，正好是周末嘛！”苏欣听上去十分兴奋，“来了这么久也没逛逛，正好周末出去溜达溜达。”
“好啊。”
周五送走了学生，梁可沁在宿舍里收拾了一会儿周末要用的东西，拎着包离开的时候正好路过教学楼下面，她下意识抬了下头，二楼一年三班的教室亮着灯。
她抬腕看了眼表，放学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想着是不是值日的学生忘了关，梁可沁从口袋里摸了钥匙上二楼，教室的最后一排，深蓝色羽绒服的小身影正趴在课桌前写写画画。
“方小天？”梁可沁小声喊了一声，“怎么还没回家呀？”
被叫到名字的小孩乖巧地站了起来，跟梁可沁问了声好，“我妈妈说今天会来货，她要把货收好才能来接我，让我在教室里自己写一会作业。”
方小天的情况班主任有跟梁可沁提起过，父亲很早就意外去世，妈妈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一边经营一边拉扯他。方小天很聪明，尤其在数学上反应很快，希望梁可沁多关注关注。
梁可沁摸了摸方小天的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现在有点晚了哦，而且看这天气搞不好会下雨。”梁可沁说着从包里拿了手机拨通了方小天妈妈的电话，说了几句后在对面不住的道谢声中挂了机。
“走吧，”她伸手拎起了小男孩的书包，“我正好顺路把你带过去。”
梁可沁借了同校老师的小电驴，给小男孩戴好头盔慢悠悠上了路，果然才走了一半路程天空就稀稀拉拉的落下雨来，梁可沁从车座的垫子下面把备用雨披翻出来把方小天裹上，趁着雨势不大加大油门。
方小天家的小超市前面停了一辆中等大小的货车，有工人进进出出的搬着货。方小天的妈妈苏梅站在小超市的门口，手上拿着应该是货物清单的一叠纸，不时在上面勾勾画画。
之前的家长见面会上，梁可沁见过她一次，她当时有点惊讶，因为苏梅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孩子，尤其还是这么大孩子的妈。后来知道苏梅生方小天的时候年纪很轻，孩子长到这么大算起来比梁可沁也大不了几岁。
苏梅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弯起，颇有水乡女子的恬静感。
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为了孩子坚韧而独立的灵魂，梁可沁着实很佩服。
苏梅一抬眼看到了正在给方小天解开雨披的梁可沁，立刻几步跑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满是歉意：“麻烦你了梁老师，下着雨还把小天送回来，小天，快跟梁老师说谢谢！”
方小天仰起脸说了句：“谢谢梁老师。”
“梁老师晚上在我们这吃饭吧，我这边还有两个帮我搬货的朋友，咱们一起下馆子吃。”
“不用了不用了，”梁可沁连忙推辞，“我跟朋友约好了去她那呢，不麻烦啦。”
“这样啊，那下回，下回一定让我请您吃个饭。”苏梅说着似乎想起来什么，朝着超市里面的方向微微提了点声响：“阿岩，帮忙拿一把新的雨伞出来。”
只过了很短的时间，短到梁可沁婉拒的话只说了一半，超市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大概是为了方便搬货，上身没穿外套，只着了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高高的个子，身型虽然瘦削，但有着漂亮的肌肉线条。额前黑色的碎发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雨水沾染出濡湿的痕迹，贴在那块的皮肤上。
他从几米远的地方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梁可沁感觉每一步都带着轰鸣踩在她的心上。
苏梅笑着把男人手里的伞接过来，又拉住梁可沁的手将伞塞给她，“阿岩，这是梁老师，我们小天的新数学老师，从省城来交流的呢。”
男人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向她，嘴角礼貌的勾起一个弧度。梁可沁感觉似乎有雨水从顺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滑落下来，掉在眼睛里酸涩无比。
“梁老师您好。”男人的手在身侧微动了一下，最终没有伸出来。
“我手脏，就不跟您握手了。”
大雨突然滂沱起来。
当梁可沁开始往面前的青菜肉丝面里加第六勺辣椒酱时，对面的苏欣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你这两天是没睡醒吗？”苏欣带着嫌弃的眼神夺下了梁可沁手里的辣椒罐，“心不在焉的。”
“啊？”梁可沁这才如梦初醒般顺着苏欣的眼神看向了面前自己的那碗面，红的人眼睛发痛。
颤抖着用勺舀起来点汤水，舌尖试探性地点了点，天灵盖立马冒起了烟。
“浪费了。”梁可沁叹息着放下勺子。
这两天在她脑子里钻来钻去的问题真的很多，为什么纪岩会出现在这里，他在这里多久了，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以及……他和苏梅看上去很熟稔，方小天那天更是抱着他的腿叫着纪叔叔撒娇，她离开的时候还看到纪岩一把捞起放小天扛在肩上，旁边苏梅笑着伸手去扶，从背影看，像极了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他们……是什么关系？
以及……在S镇遇到纪岩的这件事她是不是应该尽快告诉林宇哲和童倩，纪岩他……又是否真的愿意。
梁可沁不由又回想起了那天那带着烟火气和岁月静好意味的场景。
还是要找机会好好的见一面才好，至少有些话她需要听他亲口说。
没等梁可沁找到这个合适的时机，纪岩先一步出现在了她眼前。
那天的最后一节是梁可沁的数学课，下课之后方小天缠着她又问了几个课本外的数学题目，出教室门的时候她问了句方小天怎么回去，方小天正要回答，一眼看到了门口熟悉的身影，一边叫着“妈妈”“纪叔叔”一边蹦跳着跑了过去。
梁可沁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
“梁老师，”苏梅仍是一贯的温柔，“小天又缠着你问问题了吧，这孩子。”
“小天很聪明，我也很开心在数学上能帮助到他。”梁可沁摸了摸方小天的头，眼神却止不住往另一个人身上飘。
“阿岩刚才听说我要来接小天也跟着我一起过来了，”苏梅看了眼身边沉默的男人，“那天后来听他说我才知道，他跟梁老师以前居然是同学啊，真是太有缘分了。”
“是，是啊。”
“你们很多年没见了吧，”苏梅拉过方小天的手，“阿岩你请梁老师吃个饭，好好聊聊，晚上也不用过来了，我先带小天回去了。”
方小天看上去一脸的不情愿，嘴里嘟囔着：“不是说带我去吃炸鸡……”
……
方小天被苏梅拖走后，两个人之间突然陷入了一种有些尴尬的沉默。
“我们……”
“你想……”
梁可沁立刻闭了嘴，摆了摆手：“你先说。”
“想吃什么？”
这句话让梁可沁有些恍惚，他的声音这么多年没怎么变过，低沉却很清透，经常会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的某个节点淡淡地突然问起一句“想吃什么”，梁可沁的回答通常是“不知道”或者“随便”，最终都是由纪岩决定菜单，居然次次都还不错，从未踩过雷。
“这附近有家小炒，”之前苏欣过来找梁可沁玩的时候她们一起去过，“我觉得味道还可以，要不……”
“你带路吧。”
小炒店很小，更没有什么包厢，临近饭点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靠近墙角的地方留了一个两人的小桌。
随便点了几个菜，等待的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伴随着店里其他顾客的熙熙攘攘，倒也不觉得突兀。
“在这边待多久？”纪岩先打破了沉默。
“一学年，”梁可沁达答道，“到明年暑假就结束了。”
对面的男人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似乎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没想到，你居然成了数学老师。”
梁可沁愣了一下，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高中那会儿，数学是梁可沁的老大难问题。她其余的科目都不算差，但每次考试在年级的排名却有些糟糕，基本上都是数学拖的后腿。
和她同样处境的还有童倩，林宇哲和纪岩就很顺理成章地对她俩进行一对一的魔鬼训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梁可沁看到函数和立体几何的图就想吐。
没想到……还真是没想到。
就好像她完全没想到，那腔在心里打过无数遍草稿，就等着高考结束说的话，居然再也没有机会说起。
“宇哲和倩倩的婚礼，你有来对吧。”
梁可沁没有去开那瓶饮料，反而从身边的柜子里了两罐啤酒，跟老板娘示意了一下，开了一罐放在纪岩的面前，“为什么不进去呢。”
“没那个必要吧，”男人仰起头灌了一口啤酒，半开玩笑的说：“礼到了就好不是吗？”
“怎么会没必要，”不知为什么，男人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些许调侃的语气有些刺到她，梁可沁察觉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她平静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们都很想见你，当年我们说好的……”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男人突然朝她笑了笑，不同于此前微勾唇角的敷衍，这实打实的可以算作一个真正的笑脸，只是梁可沁却在这其中看出了几分残忍来。
……
“小天那孩子很聪明，尤其喜欢数学，“男人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只是这边教育条件确实有限，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多引导引导他，苏梅也说以后会想办法把小天转到更好的地方学习。”
梁可沁心里很想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方小天，这么在意苏梅，你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她又有什么立场问。
“好，”她只能默默地答应，小心翼翼的提了句：”你是怎么认识他们母子的？”
“之前一直给苏梅那边送货，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挺不容易的，就偶尔会力所能及地帮帮她。”
似是察觉到梁可沁有些探究的眼神，男人又补了一句：“就是普通朋友。”
但她喜欢你，梁可沁在心里默默地想。
这或许就是女人的直觉，从她再次见到纪岩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忽视苏梅望向他的眼神里传递出的依赖，无法忽视她称呼的那句“阿岩”里的亲昵，甚至无法忽视方小天看到他时那种由内而外的欣喜。
纪岩已然成为这对母子的依靠。
真糟糕啊梁可沁，你要怎么办。
“我们遇到的事情，先别和他们说。”
这个他们，指的无疑是林宇哲和童倩。在梁可沁有些复杂的眼神中，他又补了一句：“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他们的。”
“好。”梁可沁低下了头，“吃饭吧。”
梁可沁失眠了一夜。
她之前有过失眠非常严重的一段时间，整个人浑浑噩噩，最后动用了医生和药物的治疗才慢慢有了起色，每天可以安稳的睡上几个小时。
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凌晨四点。
梁可沁掏出手机，登陆了许久没看过的QQ，进了自己的空间相册。他们读书那会儿，这玩意儿还很流行，大家会悉心的装扮空间，互相写留言，传好看的图等等，她的空间里只上传过两张照片，存在一个仅自己可见的私密相册里。
一张四个人的合照，是当时班上一个同学的抓拍。从左到右分别是林宇哲，童倩，她，纪岩。地点是在学校的食堂，林宇哲正扯着童倩的辫子，童倩抓着勺子咬牙切齿，似乎下一秒就要揍在林宇哲脸上。
梁可沁的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非常呆，筷子上还夹着一撮青菜，旁边的纪岩早已吃好面前的饭菜，百无聊赖看着他们耍宝，一边的胳膊虚虚地搭在梁可亲身后的椅子靠背上。
另一张是纪岩单人的。他穿着红色的球衣，跳起来投篮的一瞬间，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
这张照片可以算是摄影废柴梁可沁最能拿得出手的一张了，那天她知道纪岩会去打篮球赛，但中午的时候他们之间不知道因为什么闹了点小矛盾，原本说好去观战加油的梁可沁也不好意思再去，但最终还是暗戳戳的找了球场边上那栋楼一个绝佳窗口偷看，在纪岩发现她并笑起来的那瞬间她按下了快门。
其实梁可沁一开始并不是那个小团体里的。
纪岩，林宇哲和童倩初中就是同学，后来又考进同一所高中，班级居然还能挨着。林宇哲和童倩一个班，纪岩在另一个。
梁可沁是高一的下学期突然转进纪岩所在的1班的。
父亲工作的调动使得梁可沁不得不告别从小长大的城市，告别已经相处了一学期的同学朋友，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这对于有些内向且无比慢热的社恐星人梁可沁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升学，重新认识并接纳一个新环境对她来说有多难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所以很多时候“慢热”的表现形式就是把自己的心关进一个房间，慢慢地拉开一点点缝隙朝外张望，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刻缩回头来。
但纪岩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起，学生们就像脱了僵的野马冲向食堂和学校周围各处可以觅食的地方，顷刻间整间教室就只剩了梁可沁一人。
她的饭卡还没有办好，食堂刷不成，学校外面的小店她也不熟悉，而且一个人坐在素不相识的一群学生里，她总会有种不必要的突兀感。
所以每次进入一个新环境的前期，她总有一段是为了回避这种令人尴尬的场合而饿着肚子的时光。
就在梁可沁无意识地望着前排的座位发呆思考着这个饥肠辘辘的中午如何度过时，视线里突然出现了校服的衣襟，顺着那条线往上，是少年干净清透的面庞。
梁可沁记得，他是副班长，叫纪岩。
男生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手伸进课桌的抽屉摸了半天，终于将一个黑色的长方体拿到了手里，是班主任口中的头号违禁品手机。
梁可沁瞄了一眼，察觉到男生的目光瞥向她，下意识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告密。
男生眉梢微挑，似乎对梁可沁的行为有些意外且满意，走出去几步后又回过了头，“喂”了一声。
“想吃什么？转学生。”
长久以来固定的三人小团体就这么多出了梁可沁这个小尾巴，童倩和梁可沁可谓是一拍即合，林宇哲也对万年不怎么和女生往来的纪岩纪大冰块突然带进来一个女生进入他们的小集体感到颇为意外，好不容易抓着了机会好好调侃一番。
“帮助新同学而已。”
“之前你们班也有转学生也没见你帮人家。”
“真想知道为什么？”
……
饭桌上片刻的沉默，梁可沁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都默默暂了停，悄咪咪竖起耳朵，她承认长久以来一直被纪岩无视或者打哈哈过去的问题，她居然真的有点好奇答案。
纪岩脸上是少见的认真，甚至有些郑重的放下了筷子。
“因为……”抬眸就撞见对面梁可沁举着筷子一脸探究的眼神，男生的声音少见的顿了顿，“不觉得梁可沁看起来格外傻吗？”
……
梁可沁筷子上的肉丸还非常适时的伴随着这句话消失的尾音掉落下来，砸进她面前的汤里，溅了她一脸。
旁边的童倩笑出了鹅叫。
莫名开始的四人行一直持续到了高三，梁可沁要回到之前学籍所在的地方参加高考，梁父担心地区间会出现一些差异让梁可沁不能及时适应，最终安排梁可沁高三上学期的寒假结束就回到原学籍所在地插班。
梁可沁拖拖拉拉到了最后才公布了这个消息，童倩一脸忧愁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林宇哲十分不屑地敲了她的脑袋：“梁可沁又不是被选中送去火星再也不能返回地球了能不能别整这出！”然后顺理成章的接受童倩的一顿暴揍。
梁可沁偷偷用余光去瞄纪岩，男孩子和往常一样悠然自得地吃着饭，仿佛梁可沁刚才说的只是下午有事所以不来学校了这么简单的事。
对他完全不造城任何影响。
梁可沁莫名就觉得很灰心。
四个人约定了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在那个所谓的“最后”一个寒假，童倩和林宇哲还煞有介事的整了个践行宴，去了市里最大的烧烤店，梁可沁那一天的肚子撑到爆炸，还第一次尝试喝了啤酒，然而一罐啤酒最终只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在她实在憋不住去厕所放了水回来之后，出现在了纪岩的面前。
在梁可沁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中，男生偏了偏头，将那三分之二一饮而尽。
然后是一拖一送人回家。
他们先坐了公交车，晃晃悠悠的，梁可沁感觉刚才喝下的酒此刻都晃荡在了胸口，整颗心脏泡在里面，有点酸，有点胀，还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纪岩似乎看出了她的不适，提议要不要提前几站下车，慢慢散步回去。
梁可沁走在前面，男生落后她大概一个步子的距离，梁可沁听到两个人衣服布料摩擦间的窸窸窣窣声，有种难以言说的暧昧。
梁可沁一直在心里打草稿，之前明明就已经排列组合好的语句此刻不知道怎么就全错了位，她做了好久的连词成句还是觉得哪里不通顺，没办法表达完整她的意思，以及此刻或许因为沾染了酒精而不断跳动的情感。
这情感到底是什么，她大概用了两年的时间想清楚。
然而草稿一直打到小区的门口，她的口中都没憋出来只言片语，当她还沉浸在低着头沉默的竞走状态时，男生低沉却清透的声音在她身后一点点的地方响起。
“下雪了。”
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在梁可沁即将离开这里的前夜，梁可沁仰着头去望，小小的雪粒一点点的砸在她的睫毛上，被温度化成湿漉漉的一团。
“梁可沁，”男生微微俯下了点身体，话音萦绕在梁可沁耳边：“好好学数学，不然别说A大，Z大都悬。”
“……知道了。”
“最后的日子，好好加油。”男生直起了身体，“考试结束的那晚我给你打电话。”
梁可沁抬起头，男生澄澈的目光似乎闪着光亮，她不知怎么就觉得脸颊发烫，嗫嚅着说了句好。
“进去吧，”纪岩伸手扫了扫她头顶的雪，“来日方长。”
对，来日方长。
梁可沁突然就放弃了挣扎。
早上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梁可沁恍惚地像在做梦，凭借意志力伸手按掉闹钟，坐起身来，辨认时间。
睡着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小时。
今天还是满课，简直赤裸裸的作死。
她和纪岩那次交换了联系方式，但两人的微信到现在也就只有孤零零的一条——“我已接受了你的好友申请，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来自纪岩那边。
这次是我先推开的门，梁可沁刚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想。
但她也没有再继续，她有些不确认门里是不是还有人，以及……门里是不是已经不止一个人。
快到年底的时候，苏梅给她打了个电话，盛情邀请她一起过跨年夜。苏梅对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下意识的讨好，梁可沁猜想，前者是因为纪岩，后者是因为方小天。
方小天的确聪明好问，梁可沁也愿意为他开开小灶，这在苏梅看来简直是天大的馈赠和麻烦，请吃饭提了很多次，这次更是说了如果小梁老师不接受那小天我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叨扰您了的话，让她不得不接受这份好意。
苏梅还说，阿岩也会一起来，他一个人放假肯定就缩在家里吃泡面了，正好小梁老师你也认识，就咱们几个，没外人。
没外人。
梁可沁觉得自己抠字眼的行为极其神经质，却又控制不住地在想，前几年，没有她出现的时候，他们三个是不是也是这样“没外人”的聚在一起度过每个节日。
这种心理，已经是成年人的梁可沁，再也不用花上两年的时间去想清楚，这是种没有立场却不断焦灼的嫉妒。
最终是决定一起在那个小超市里吃火锅，梁可沁带着放学的方小天从学校出发，到达的时候，超市里面一侧可以用餐的区域已经摆好了鸳鸯的锅底和一些整齐的菜品，苏梅正从里面的厨房端着一叠切成片状的鸭血走出来。
“梁老师来啦，”苏梅还是一贯的温柔，“还有些菜，准备好了就能开吃啦。”
“哦，好。”梁可沁放下包，“我来帮忙。”
那句“纪岩来了吗”的询问还在嘴里酝酿，掀开里侧的门帘，那个穿着米色毛衣，系着围裙站在案板前切菜的身影印证了这句话的多余，尤其是他身上那种让梁可沁无法忽略的自在和与这个环境极高的适配度。
“你来了。”
是那种梁可沁不想承认的，主人姿态。
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儿落了座，超市仍旧在照常营业，顾客进来的时候，苏梅会马上站起身来去接待，如果苏梅正在吃东西或者在帮方小天夹菜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个站起身来的人就变成了纪岩。
梁可沁渐渐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小梁老师还没结婚吧，”苏梅突然笑眯眯的看向她，“那有对象了吗？”
梁可沁下意识的瞥了眼正从锅里夹菜的男人，他夹了一块虾丸，放进了正翘首以待的方小天碗里，仿佛并没有听到苏梅的询问，又或许完全不在意。
“我……”
“您好请问有矿泉水吗？”
门口突然响起的男人声音打断了梁可沁的话，苏梅一边答应着一边准备放下手里的筷子，纪岩已经先站起了身，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向拜访饮料的区域。
梁可沁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回头一望，正好与男人的视线相对。
“可沁！”男人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童医生……”梁可沁放下碗站起身来，“这么巧。”
“巧什么啊，我特意来找你的。”童浩元的脸上满是欣喜，“这不，还没到你学校呢，口渴来买瓶水，居然正好遇到你了。”
梁可沁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男人又继续说：“我还人肉给你背来一大堆东西呢，燕窝补品小吃零食，新上的游戏机，还有你之前提到的什么书，应有尽有。”
梁可沁微微皱眉，转眼看见纪岩拿着一瓶矿泉水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表情似乎难得的沾染上一点无措，梁可沁抿了抿唇，伸手接过那瓶已经不再重要的水，递给了童浩元。
“谢谢你了，喝水吧。”
最终童浩元被留下来共进了这顿晚餐，他和梁可沁坐在一侧，对面是苏梅和纪岩。
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没有再继续，苏梅了然和略带调侃的眼神里似乎已经将童浩元这个人视作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童浩元开了车，结束之后理所应当的承担送人回家的义务。他随口问了一句“纪先生要不要一起”，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苏梅和方小天的眼里有难掩的失望，梁可沁也有些意外。
童浩元坐进驾驶室，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询问地址，很快车到达了纪住的地方的楼下。这是梁可沁第一次来到纪岩住的地方，小区看上去已经非常老旧，弥漫着年久失修的味道，纪岩所在的那幢只有五层，门口的路灯灯罩碎了一半，晃晃悠悠地在寒风中闪烁。
纪岩下车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道了声谢后几步就跨进了黑暗的楼道，步伐匆忙得似乎用逃离这个词更为贴切。
童浩元再次发动了汽车。
车停在教职工宿舍的楼下，梁可沁没有急着下车，童浩元也没急着开腔。
“他是我喜欢的人。”梁可沁自己都有些意外她会突然说起这个，“从高中就喜欢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我猜到了。”童浩元似乎轻笑了一声，“怎么办，我特意选了今天来告白的啊，给我这么一个晴天大霹雳。”
“哦，不对。”他接着说，“今天的天气预报说，降雪的概率是87%，童倩撺掇我说初雪的日子表白最容易被接受，所以我下了决心，不然我是想要等到你回来之后的。”
“现在看来，之前之后并没有什么差别，你再次遇到了他，就已经注定我的失败了。”
梁可沁没有吱声，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行吧，我帮你把东西搬上去，然后我也回去了。”童浩元长呼了一口气，“虽然我不说这个话，但我还是忍不住，梁可沁，如果你心里已经认定了一件事你就要去争取，机遇是稍纵即逝的，如果我提早一点，在你来这里之前就表明的话我不一定会没有机会，可是……”
“总之，祝你幸福吧。”
目送着童浩元的车驶离了学校，梁可沁慢吞吞的往回走，沿着空无一人的操场跑道，一圈又一圈。
从和纪岩重逢到现在的每一件事，还有童浩元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转圈。
雪就在此刻突然落了下来。
梁可沁停下了脚步，仰着头，细碎的冰凉打在她的脸上。她突然跑了起来，朝着学校门口的方向，带着一种一往无前或者说视死如归的劲儿。
然后她突然顿住了。
有一个人，黑色的棉服，米黄色的毛衣，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散在他的头发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直到梁可沁走到离他几步远的位置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眼神里有着微微的震颤。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梁可沁声音很轻，“你待了多久了？”
“我……”男人少见的有些迟疑，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黄色的发夹：“这是你刚才落在厨房的料理台上的，我，我拿来还给你。”
梁可沁没有接，甚至有些想笑：“就因为这个？”
……
“童医生看上去对你很好，”他似乎笑了笑，“我以前就知道他，是童倩的表哥，家境非常好，人也很正直，过往履历也非常漂亮，他……是个很优秀的人。”
“哦，”梁可沁似乎颇为赞同的点点头：“然后呢。”
……
纪岩低下了头，雪势似乎也在此刻大了起来。
“我无数次后悔那个雪天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梁可沁的声音夹杂在飘散的雪花里，萦绕在男人的周围。
“当时你用一句来日方长安抚了我，让我觉得对呀，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那一刻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我可以等。”
“我只是没想到，我居然等了这么久。”
“我之前下过决心，我告诉自己，如果还能见到你，想说的话我一定要第一时间就说，再也不管你说什么。”
“但我真的见到你了，我居然开始害怕，因为你的生活中好像没有过去的痕迹了，我作为一个记忆里的人，我不知道我还该不该打扰你的生活。”
“我看过一句话——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告诉他，不是为了要他报答，而是让他在以后黑暗的日子里，否定自己的时候，想起这世界还有人这么喜欢他，他并非一无是处。”
“我对你就是这样。”
“纪岩，我喜欢你。”
……
男人依旧低着头，梁可沁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身侧垂着的，微微有些颤抖的手。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
男人没有挣扎，片刻，梁可沁感觉到了他反握的力道。
那一晚纪岩没有回去，除了那个算不上牵手的牵手，两个人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早上梁可沁起床准备去学校的时候，纪岩还在睡。梁可沁轻手轻脚的收拾好一切，慢慢的走到沙发旁边，男人安静的闭着眼，眉间却似乎有微微的皱褶，她下意识的伸出手去，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男人动了动，那丝皱褶也随之消失不见，梁可沁笑了笑，关上房门离开。
早上的教职工大会上，校长宣布了践行宴的时间以及欢送的安排，梁可沁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距离她离开S镇已经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简直梦一般的一学期。
开完会回去的时候，沙发的身影已经不知所踪，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尾侧的位置，茶几上的杯子和茶壶也已经被收拾干净并放回原位，仿佛从来没有过别的痕迹。
她想了想，将今天收到的安排信息发了条微信过去就忙着去备剩下的课，几个小时后拿起手机看，意料之中的，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十几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离开S镇的车是统一安排的，挨个从老师们所在的地方接上他们，一起返回。司机之前给梁可沁打了电话，大概下午一点到达二小附近的一个公交站台，稍微有点偏，麻烦梁可沁提前一点出发赶过去。
前一天方小天从她这里知道了她要走的消息，抹了半天眼泪，晚上苏梅也了电话过来，重复了很多遍感谢的话，在梁可沁即将挂机的时候听到苏梅在对面说：“阿岩你来啦，小梁老师的电话，她明天要走了，你要不要跟她说两句？”
梁可沁还没说出那句“不用了”，电话那头已经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明天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车子会来二小旁边那个站台接我。”
纪岩沉默了片刻。
“一路顺风。”
“好。”
……
“我挂了。”梁可沁笑了笑，“纪岩，你……你好好的。”
那一晚梁可沁又是彻夜无眠。
高考前她离开的那几个月，基本上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梁家父母对她的要求很高，恰逢高考前她又遇到需要换地方换学校的糟心事儿，更怕她受到影响，于是梁可沁被没收了手机，开始了去学校上课，回到家补习的重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直到高考结束。
她兴奋地回到她梦寐以求的地方，打好了草稿，就等着见到那个不断闪现在她脑袋里提醒她努力的身影时，却只等来了面色复杂甚至有些憔悴的林宇哲和童倩。
纪岩在学校里是当之无愧的天子骄子，除了外在条件的出挑和成绩的优异，家庭的社会地位和优渥的家境也是极大的加分项。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这表面上的繁荣和光鲜，甚至连纪岩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如同海市蜃楼般虚无且危险，崩塌的瞬间就如同被针尖扎入的气球，只需要“砰”的一声，留下遍地破碎的残骸。
官商勾结，贪污受贿，甚至牵连到无辜的人命。
父母入狱，家宅被封，所有财产没收。
纪家父母从最早的时候就将一切与儿子切割得干干净净，昔日无数人口中向往的纪家，顷刻崩塌。
纪岩没有参加那一年的高考，他甚至没有和林宇哲童倩告别就离开了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梁可沁无法想象几句话就可以概括的几个月，纪岩是如何熬过来的。天子骄子瞬间陨落，成为被人唾弃的“罪臣之子”，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被钉在耻辱柱上一同辱骂的靶子。
她太能理解，那种想要离开的心情。
梁可沁得了很严重的失眠，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填志愿，上大学，听从家人的意见考教师，她一意孤行的选择数学这个让她痛苦且煎熬的专业，童倩有时开玩笑的嘲笑她的自虐行为，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当她再次见到纪岩的那一刻，感觉就像做梦。他已经和她记忆里的那个纪岩完全不一样了，他自在的生活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小镇里，靠自己的双手工作谋生，梁可沁那一刻其实很想消失，尤其是……纪岩说，他的手脏，就不握手了。
梁可沁觉得，他好不容易保全的骄傲和自尊好像因为她的出现，裂了一道口子。
时间临近下午一点，司机师傅非常准时，梁可沁看着不远处米色的长途客车慢悠悠的驶过来，苏欣靠在窗边超她挥着手，嘴里喊着：“终于能回去咯小沁沁！”
梁可沁的步伐却有些沉重的挪不动。
“出发咯！”
随着司机师傅的一声吆喝，盛着这一次交流活动老师的车子慢慢开远，尾气在空气中渐渐飘散，最终消失。
雪又落了下来。
……
“为什么没走？”
梁可沁正蹲在路边拿着树枝无意识的戳着成群结队搬运食物的蚂蚁，头顶上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猛地抬头，男人面无表情的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纪岩？”
“为什么没走？”
……
“我来晚了，没赶上车，我明天自己走。”
“你明明是自己下来的。”
梁可沁皱起了眉，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面前的男人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伞，朝着梁可沁的方向走了几步，没等她反应过来，脸颊已经接触到了羽绒服冰冷丝滑的布料质感。
是一个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拥抱。
“梁可沁，”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带着一丝的无奈，低低的环绕在梁可沁的耳边，“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想过这一生就这样呆在这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得过且过。你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为什么还像以前一样……我不值得你……”
“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的。”梁可沁急于打断他的话，言语间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和哭腔，“我喜欢的一直是纪岩，是问我想吃什么的纪岩，是带我进入你的朋友圈的纪岩，是教我数学题的纪岩，是告诉我来日方长的纪岩……一直都只是你这个人而已啊。”
漫长的沉默之后。
“我们一起回去。”
男人的声音伴随着一片飞舞的雪花，落在梁可沁的耳边。
番外：
一年后
梁家的家庭聚会上，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梁妈妈终于开始重操旧业，与梁可沁的姑妈窃窃私语了半天，凑到梁可沁的身边。
“孟家那个儿子真的不错的，是大学老师，跟你同行也能有不少共同话题，不用操心交流问题……”
“妈，姑妈，”梁可沁做了个深呼吸，在两位饱含期待的眼神中笑眯眯的回答：“我有交往的对象了……”
“什么？”梁母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太好看，“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交往多久了？怎么认识的？对方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条件怎么样？”
“妈……你这机关枪似的，我先回答哪一个啊？”
“她谈着玩玩你有必要问的这么细吗，”一旁的姑妈突然开了腔，“又不是结婚，你不要那么紧张啦。”
“我不是谈着玩玩的，我是以结婚为前提跟他交往的。”梁可沁依然是平日里乖乖巧巧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带上了几分锐利：“妈和姑妈经常说我已经不小了，所以要我在个人问题上要慎之又慎，这就是我慎重的决定，并且绝对不会改变。”
两位长辈面面相觑了片刻，神色凝重了不少。
“这样好了，”梁母饮了一口茶，“周末带他来先跟爸爸妈妈见个面，其余的，之后再说。”
梁可沁预料到最初的见面氛围上可能不会太好，却没料到母亲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从看到纪岩的那一刻似乎面色就不太对，当纪岩自我介绍完之后更是咄咄逼人。
“纪岩？就是那个纪家的儿子？“
当初纪家的事情闹的非常大，梁家父母也有所耳闻，纪岩作为梁可沁的同班同学，之前也是偶尔见过几次。
“是的阿姨。”纪岩点了点头，甚至没等他再说什么，梁母已经站起了身。
“那就没什么好见的了，”梁母拎了包，拿上衣架上的大衣：“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这样的人能给我女儿幸福？”
随着门砰的被关上，梁父也站起了身，长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送梁可沁回家的车上，两个人一路无话。
梁可沁心里有些乱，尤其是旁边沉默着开车的纪岩，那种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却明明很受伤的状态更让她心里憋闷，她有些担心在她和林宇哲、童倩鼓励下好不容易重新开始纪岩会因为这些外界真实的不可避免的眼光退却。
下车的时候她猛地抱住了纪岩。
似乎察觉到了梁可沁的不安，纪岩拍了拍她的后背，语调温柔：“回去吧。”
深夜天气突变，狂风暴雨突然袭来。
梁可沁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手机上收到很多条来自纪岩的语音，她点开第一条。
“我回S镇了。”
手机突然没电关了机。
仅此一句，就让梁可沁有些晃神，她看着窗外糟糕的天气，拉开房间的门，二楼的父母早已熟睡，整套房子安安静静。
她突然做了决定。
老旧昏暗的楼道，锈迹斑斑的防盗门，白炽灯的玻璃碎了一半，内里的钨丝光亮格外刺眼。
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梁可沁直到此刻才有了实感。
她，从小听见雷声就捂着耳朵缩进被子瑟瑟发抖的梁小姐，居然在这个天气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深夜，独自开着车，带着湿了大半截的衣服和头发，一身狼狈的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配合着手中那把长柄雨伞，颇有种仗剑女侠走天下的气势。
她长呼了一口气，吞了口不存在的唾沫，努力平复了下呼吸，伸手轻敲了面前的铁门。
咚咚，咚咚。
没什么回应。
正当她想着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面前的门突然被猛地拉开。
男人凌厉的眼神几乎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伴随着视线由上而下的打量，眉心渐渐蹙成了一个大疙瘩，他伸手要拉她进去，却被梁可沁不着痕迹地躲开。
“纪岩，”梁可沁察觉自己的声音有种不可控制的颤抖，“我知道我们迟早会面对这些，父母亲人的支持，大家的祝福，可能都不会有，甚至……总之这条路会很难走，我知道的。所以我们……”
男人就站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却又隐约带着一丝释然，梁可沁感觉他好像在告诉自己，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哪怕是分开，他都可以接受。
“所以我们结婚吧。”
梁可沁强忍住哆嗦的嘴唇，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证明给所有人看，即便没有支持没有祝福，我们也能幸福。”
“好不好？”
……
长久的沉默后，梁可沁那腔汹涌的热情慢慢有些熄火，她有些不安地说：“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梁可沁，你是不是没听完我的语音？”
男人俯身过来，轻轻的抱住她，“我这几年在这边也积攒了一些东西，我想等什么时候时机合适了，把这边的一切结束，现在我只是想要提前这个进程。你妈妈说的对，我要向她证明我有能力可以给你幸福，才能让她放心的把你交给我。”
“我还说了明早就回去，还会去接你上班，谁知道你这么急急忙忙跑来求婚了。”
……
“谁，谁跑来求婚啊。”梁可沁试图挣开那个怀抱，却没成功，反而顺势被拖进了房间里。
“我爱你。”
伴随着“砰”的一声撞上的门，男人带着灼热气息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