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乐原创:逃兵

拂晓哨位 2023-02-18 09:45:20

作者||王军乐 来源||挑灯看剑王军乐

“咕噜蛋”。我今天还这样叫他,显然是对他当年逃跑行为的鄙视还残存着。我得清除,彻底地清除,叫他“姑苏城”吧,谁听起来都会心生愉悦的。

贺兰山的冬天,天寒地冻,站在户外,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姑苏城”站在窑营外,一阵风刮起,沙尘在脚下打着旋儿,扑将着上来,迷了眼,他揉了揉,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再睁开眼,看向远处,看到的还是风,裹挟着雪在荒滩里驰骋,长啸。凛冽寒风里,他嘟囔着:这是个啥鬼地方,只有风走的路,哪里有我走的路。我听到了,怼过去:嘟嘟嚷嚷个屌呢?鸟语谁能听得懂?“姑苏城”没有吱声,也就没有反驳,还看着漠滩发呆。

那时,我们是一个班的新兵。夜里,一个班十一二个人挤在一张通铺上,几床绿被子浑然连缀起来了。窑门口砖砌了火炉,炉火咝咝地响;炉膛下时不时掉下火星,像流星地坠落。鼾声呼呼噜噜的,此起了,彼伏了。间断且连的呓语,噙在嘴里的一口稠粥,黏黏糊糊的咽不下去。时儿就有一声屁响,似气球爆裂,呯的一声破被而出。一窝子恶臭的空气搅和着燥气,被门外的风死死地压着出不去。

我是睡过牲口圈棚的人,怎样的浊气弥漫都能安然入睡,可是“姑苏城”不像我。他辗转反侧,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几次强力关掉脑电源,还是关不掉家乡的小桥黛瓦,亲人的音容笑貌。突然的脑电压就升高了,照亮前途的灯泡爆闪了---父母的嘱咐、乡亲的希望、同学的祝愿、首长的教诲等等的一切都关闭在黑暗里,只留着一丝光亮照亮着回家的路。他悄悄地起床、悄悄地穿衣,裹着皮毛大衣溜出了窑门。来不及看一眼夜空的星星,爬过一道山梁梁,躲开营门哨兵的目光,走进了夜下的荒滩,走向来时下车的岗子。

天星明亮着,看见了行进在漠滩的“姑苏城”,知道他走不出山的,就没有阻挡,静静地跟随他的脚步移转视角。风的秉性直爽,撕扯着皮大衣阻止,“姑苏城”用两手把大衣裹紧。风又从裤管下钻入,“姑苏城”把裤管塞入袜筒里。很快又被风撕开了,再塞再撕,也就不管了。雪没了脚脖子,雪被“姑苏城”踩踏到脚下,还嘎吱嘎吱不休地劝说。可怎样的劝说都是徒劳。“姑苏城”狠下了心,一不做,二不休,谁的阻挠,谁的劝说,都是白费口舌。

“姑苏城”走上了漠滩的岗子,那是他进山下车的停靠点,只有在这里等来小火车才可以乘着出山。风在岗子上发怒了,怒其不争,吼着一次一次地警告。“姑苏城”认为风是无情物,怎么能知道人的心思,又怎么能体会到他初到西北荒山野营的苦衷呢?又觉得风的发怒不无道理,在岗上略有踌躇。犹豫了片刻,意识清醒着,夜间不会有小火车进山的;在这里等下去,等来的只会是更大的风,等来的只会是带他回去的班长排长。于是,沿着雪中时隐时显的轨道向前走。风刮歪了他,他又在风中把自己扳正。脚上的“大头鞋”越来越沉重,时不时就踢到了轨道下的枕石,欲滑倒时,打了个趔趄,还继续向前。

天黑星密,白雪覆盖了山野,山岗是朦胧的影子,看不清山岗的真实走向,连自己也都被天光夜色消融了。又一次不小心被枕石绊了,这次打了个趔趄,实实在在的倒下了。卧倒在轨道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敞开皮毛大衣,散散身上的热气。风趁机钻进了怀里,就又打了个寒颤。

卧在轨道上,还是有些不可名状的心绪,便挪动着身子到轨道外。不知道距上一个站点究竟有多远,也不知道此时是几时。星星是知道几时的,星星告诉过他,只是他读不懂星星的报时。听到了呜儿呜儿的声响,想着会不会是狼啼?“姑苏城”从来没有真正地见过狼,也没有听过狼啼。听父亲说过,饿狼困顿至极时,会装作孩子的哭啼诱惑人,若真是如父亲说的,遭遇就不堪设想了。想到这里,凝神细听,不是狼的哭啼,是铁轨的自鸣。

还沿着轨道向前走,看到的是个铁轨大弯道的走势。就离开了轨道,欲从铁轨弧顶的一端直插另一端,可脚下打滑了,滚到了坡下,滚了一身的雪。手几撑,都没有撑起身子。几番折腾才爬上了坡,腿软得再也撑不住身子了,就躺在地上。此时疲惫袭来,脑供电不足了,开始犯迷糊。强撑了一阵子,脑电耗尽了,迷迷糊糊地睡去。睡着了,脑电就得到了一丝的补充,意识似醒非醒。

在“姑苏城” 似醒非醒的时辰,排长查铺进了我们班的窑洞,顺着铺板沿子一双脚一双脚的摸着过去。摸到“姑苏城”的铺位,少了一双脚,喝责:二班长,咋少一个人!二班长从梦中醒来,拉亮窑灯,睡眼惺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后,随着排长在窑前窑后,营里营外找了,没有找到。排长意识到坏事了,跑兵了,带着二班长报告了连长。连长没有再向上级报告,召集来了全连的班长,一个整夜在漠滩、宗别立、岗上搜寻。天亮前,在铁路道旁搜寻到了“姑苏城”。

“姑苏城”一夜成名了。连长本不记着“姑苏城”,这下记住了。排长知道有个“姑苏城”,这下记牢了,千叮咛万嘱咐班长盯紧些。班长更是从常态盯出了异态。我也好似看到了“姑苏城”的眼神的异样,或是脸色不及我的亮堂。一时间,一个新兵连的目光都盯上了“姑苏城”,在他的背上刺上了字。岳母刺字以“忠”,而我们用目刺字以“逃兵”。白天的目光被天光消解了锐利,“姑苏城”还可忍,可夜下的他,感觉所有人都睁着眼睡觉,班长的头一直偏向着他。闭着眼睡去,依然能看得见盯着他的目光。夜尿去厕所,刚出门,就有人跟着出来。站在一起撒尿,什么话也不说。不说话,更令他心慌。

就这样,一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了。下了老班兵,目光不再聚焦在“姑苏城”身上,“姑苏城”心里好受了些。争着抢着拖地,干杂活,争抢着到厕所掏粪。粪尿结了冰,铁锹铲不动,铁镐去挖,一镐头下去,粪冰蹦在脸上,蹦在了嘴里。呸!吐着出来。双手抱着将粪块子装上了车。那天是射击训练,班长讲解示范了动作要领。展开训练,卧、跪、立三种姿势交替进行。连续训练一周后,上靶场实弹射击,全连百十号人,优秀成绩二三十人人,可九发全中的,全连仅三人,其中就有“姑苏城”。连长发现这小子还有射击天赋,推荐“姑苏城”上了教导队。上了教导队回来就有可能当班长。干部战士又在私下议论:“逃兵”都能上教导队?目光又一次盯上了“姑苏城”。说“姑苏城”是连长的老乡,连长护着,谁也没有办法。

“姑苏城”上了教导队,就逃脱了鄙视。从教导队回来当了副班长,再一年,当了班长。又一茬的新兵来了,下班时,有个从城市入伍的新兵,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班长是个逃兵,公开地说:我不到逃兵班里去当兵。又一次刺到了“姑苏城”的痛处。他无可奈何,世上不卖后悔药。

“姑苏城”复员回乡了,我念着我们同一个班三年的共同生活,多渠道联系他。电话打过去,他接了却是一声不吱,也不挂断,我说了太多的话,也得不到他一声回答。后来,我听战友们说:“姑苏城”回乡后,不明不白,不与战友往来了。路遇战友低着头走过去,战友找上门,他知道战友找他,就躲着不见;躲不过,见了,不倒茶,不让烟,不说话,更不要说留客吃饭了。一颗冷漠的心,把战友推得远远的。我就想,“姑苏城”是把一个逃兵的耻辱带回了家,带着走路的,与别人知道不知道没有关系。这是自卑走向自虐的心理---这有个人气质的因素,也有世态“高调”地加予;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而是单一价值观固化后不可逆转性所致的必然结果。

所以,我说,战友,年轻时谁不犯几个错误,不犯错误怎么成长呢?走过的路就丢了不必再管了,昂着头向前走,快乐地向前走才是最重要的。你丢下了,别人未必丢下,这我也是知道的。战友们聚而忆旧时,只要和你有一丝牵连的话重提起时,一定也要把你“姑苏城”的旧事在热锅里煮一阵子的。你隔空也会心痛的,我也心痛的。世俗的闲言谁能抵挡得了呢?别说你我凡夫俗子,就是圣人贤达也只能笑而不答。笑而不答就是最好的回答,重要的问题是你要笑着,笑着。我也劝诫我的战友,再不要戳人的痛处了,戳人痛处是小人。小人常叽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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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18 12:53

    该部队驻扎在宁夏与内蒙古交界地带的贺兰山脉脚下?

拂晓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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