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陈春成写过的与本人现实中工作最接近的一个作品了。
那种设想中的美好与落地时差强人意的落差,总会让人对许多东西生出倦意,最后只得勉勉强强接受现实,油然而生怀才不遇、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之感。
可这并不是全部,陈春成在这个作品里对文字使用的刻意收敛,不知怎么却意外让人感动。
也许这就是文学与现实之间依存的地方,小人物、小故事、小疑团、小心愿,也许意外达成,也许尽付流水,可那又怎样?
半亩方塘一鉴开
范圆圆是个景观设计师,坚持原则,有强迫症,沉默寡言,不怎么好说话。
为找到在一部冷门谍战剧里仅仅出现了八秒的一角园林,范圆圆利用一次出差之便,趁着周末在长沙四处寻访。
她之所以会对这园子起了心思,盖因这曾是她设计过,但却没能建好的一个作品。那园子的设计稿后来被她打包压缩,收在平日不会打开的文件夹里,可设计时的用心与得意,也让她对这个园子难以忘怀。
在剧里看到的绝不是当时照着她的图纸建成的园子,因为那个园子建得太糟心,根本没有尊重设计师的理念,树形不对、石材货不对板,在电视剧里看得很清楚的景墙,更是范圆圆心里永远的痛。
陈春成是这么写的,完全不按图纸要求,该圆润处尖锐,该错落处齐整,像一条灰白僵硬的巨蟒横陈园中,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了。
可是,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个园子里的景墙,却建得跟图纸一模一样,甚至比图纸还要完美。
懂一点园林的都知道,墙在中式园林中作用之大。陈从周在《梓翁说园》里写道,中国园林,除山石树木外,建筑物的巧妙安排,十分重要,如花间隐榭、水边安亭。还可利用长廊云墙、曲桥漏窗等,构成各种画面,使空间更加扩大,层次分明。移步易景,观之不尽。
范圆圆想找到这处园子,看看自己的得意之作建成之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无心追究抄袭者的责任,只想到园子里静坐半天,发发呆,类似某种孤独的凭吊。
可她走遍了长沙“有可能”和“有点可能”的酒店,依然找不到电视剧里主角出现的酒店取景地,也没有找到园子的下落。
无奈点开谍战剧的那一集继续往后看,新的线索在后面的剧情里出现了。她在主角前去接头的公园里,看到一个小小的瘦瘦的黑塔。
网上资料有限,她到湖南图书馆去检索资料。慢慢地查到了经幢,而且查到了位于湖南常德的铁经幢。
资料显示,常德铁经幢,原位于德山乾明寺左侧,寺毁后,迁入滨湖公园湖心岛。
随后,她查到了位于常德的那家民国风酒店。
天光云影共徘徊
她在心里管那座建得很好的园子叫做臆园,一来不知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二来不知能否找到。
寻找臆园的过程,既有条不紊,又像一场漫长的梦境。
一步一步,谍战剧、酒店、园子、铁经幢,慢慢地将她引向了沅江,这条与她小时候的名字一样的江水。
当晚,她赶到常德,找到了那家酒店,也找到了属于酒店一部分但已停止使用的园子,见到了当时客串过电视剧拍摄的老板,也就是执意不惜代价建起那园子的人,也听了关于景墙施工师傅的往事。
次日上午,她翻过墙进了园子,真的在里面坐了半天,细细地看过园子的每一个细节。
就是在这里,她对自己的才华有了更客观地认知,知道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但也称不上什么杰作,如今的她甚至可以看出设计上的诸多不足。她的确是个挺不错的设计师,但没有到登峰造极、无可替代、不可或缺的程度。
一群对施工并不内行的人,就把这园子照图纸建出来了,只因为老板要求工作人员“别省钱,也别乱搞”。那做得比设计图纸还要完美的景墙,更是一位“揪得很”、“爱自己跟自己死抠”的老头儿,一天一天抠出来的。白天砌起来的墙,晚上他还会叼着烟回到工地继续琢磨,发现不对,第二天拆下一半,重新再来一遍。
做艺术设计有强迫症是好事,但对自己实在是种痛苦;做手工艺人有强迫症也是好事,但就是不出活儿,看着急人。
几乎可以在这老头儿身上看出高尔斯华绥《品质》里鞋匠格斯拉的影子。这样的人,总是有的,但总是少的,而且总是痛苦的。所以,范圆圆对于砌了这几道石墙的老洪几乎是感激的,但她已有心离开这个行业。因为那么较劲的结果,又往往差强人意,像老洪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一遇。他几乎可以算是范圆圆并未谋面的知音,不过作为老手艺人,他也已经做不动了。
范圆圆最后还是去了一趟沅江,已经到了江边,不去反而刻意了。
陈春成的文笔通篇都很克制,这一段写得极好:下午三四点钟,天地间有一种清透的光。江面是无可形容的颜色。通体是温软的碧绿,近岸处掺入草木的沉郁,云影下更沉郁,偶尔有平如镜的区域,就吸收天的淡蓝,云的白,随即糅入波纹,波纹推移着远去,远远如一层釉质。日光的碎金横贯江面。
问渠哪得清如许
以前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也喜欢没事晃到图书馆里看看。一个城市图书馆的样子,与这个城市的气质多少还是相符的,不过长沙的图书馆,还真没有去过。
也曾为了一些小执念,在街头巷尾四处搜寻,可后来不那么热衷了。就像范圆圆的念头:不过,她不打算真去一趟沅江。郑重其事地去见一条和自己同名的江水,固然富于仪式感,可预设的仪式感里往往包藏着失望。
只见过照片、影像或是文字描述的地方,在心里难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或是禁不住加上自己喜欢的滤镜,待到真的走到跟前,觉得好像也就那么回事的失望,真的会让人多多少少浮起一种虚妄感,那种感觉属实不能算好。
失望过几次,就变得不爱到处探究,甚至不想探究了。
不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体与心灵总有一个在路上,这不仅是古人的宿命,也是现代人的宿命。从《在路上》到《夜航》,从《徐霞客游记》到《西游记》再到《食南之徒》,人在旅途,早已是常态。
在这个变幻万千却又似乎一成不变的世间,像范圆圆这样的小角色,也只能掌握自己手里的笔,画出自己喜欢的图纸,在图纸出炉的一刹那,似乎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福建的园子,身为设计师,她要求关键节点施工时,她必须在场,至少也要在施工过程中发照片给她确认,这要求无可厚非。但施工方根本没把这要求当回事,或者说就是刻意趁着她忙别的图纸的空挡,暗度陈仓就把墙给砌好了。
她不高兴、发火也没用,现场的施工负责人根本就是拿话搪塞她,别影响进度,后面再想办法改改。
她不吐口,又能怎样?僵持到最后,还是签字了事,虽然觉得屈辱。
常德的园子,施工过程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标标准准是窃用、照搬了她的设计图纸。可结果却建得如她所愿,成了她愿意前往凭吊的一处梦想的遗迹。
给了她“沅”这个名字的外婆,过世以后只给世人留下顽固、小气的印象。在她的记忆里,外婆让她安心,给她暖融融的感觉,而且外婆会打很帅的水漂,却笑意模糊。
再到几十年以后,范圆圆的外孙女想起她来,又会是怎样的印象?她是不是也会成为一个模糊的笑脸,给孩子们留下顽固、小气的记忆?
她来到外婆曾经从小长大的江边,下午的沅江漠然的流着,看到的景物乏善可陈。江边有人在卖玉米和栗子,放着节奏感极强的响亮音乐,有人带着孩子过来,吵架一般讨价还价一番,买了玉米离去。
她看到一个清瘦的和尚朝自己走过来,便跟自己打赌,若他径直走来,就不辞职,若他拐入岔路,就辞职做别的职业。令她哑然失笑的是,这先前在她眼里如江水一般从容、明澈的和尚,忽然掏出自拍杆开始声情并茂地直播……
“和尚”没有给她答案,但在江水泰然的注视下,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不可离现实太远,太远会飘上天际;亦不可离现实太近,太近便无法做梦。
若即若离,似幻似真,大概就是文学与现实之间最好的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