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故人之事？还是因故促成的事？
【1】
门铃声突然想起，我并不感到惊讶。
拜年那时的吉利话怎么说来着？
铃声一响，黄金万两。
嘿嘿嘿！
因为我已经知道门外的人是谁。
出于谨慎，我还是先从猫眼向外看了看。
一团黑，周围透着光——马赛克那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视觉空间。
“哎哟，老马，你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我打开门，将马赛克迎进屋内，顺手接过他左手的两个大礼盒，以及右手的三个更大的礼盒，放在玄关的鞋柜边。
“不不，老牛，真不是和你客气。”马赛克边换拖鞋边说，“另外三盒是待会要给别人的。”
我瞟了眼另外三大盒的外包装，多年历练的火眼金睛立刻扫描出结论：价值要比边上的两盒至少贵一倍。
啧啧啧。
“周末还这么忙？还何必亲自还跑一趟？”
“还是想看看老同学嘛！”光头的马赛克微微一笑。
着实很倾城。
幸好他婚后发福的厉害，这个微笑在马赛克宽大的脸上显得那么真诚可贵，倘若还是毕业那会儿的瘦弱样，估计旁人会觉得他的左右两个唇角分明写着两个字——“虚、伪”。
“喝点啥？碳素饮料？”
“白开水就好。”背着一个单肩包的他蠕动着走向客厅。
“怎么？”
“最近血糖太高。不能喝这种”
我一看他那身宽大的酒红色带帽卫衣，黑色的休闲裤，再加上一对米色棉袜，嘿！这不就是可口可乐的经典配色么！
“要不啤酒？或者茶？”
“最近茶喝得太多，已经不想再往身体灌了。”马赛克摇摇头，卸下身上的单肩包，“而且刚开车过来的。”
他在沙发上从容地坐下，整个沙发顿时塌进入一大半，好似要把他紧紧包裹住。
“老牛，我有点赶时间，咱直接聊关键的事儿吧！”
我端了一杯水和烟灰缸放在马赛克面前，顺势坐在他斜右侧的沙发里，此时，阳光从窗外照进客厅，部分落在我这位老同学的脸上，恰好一半明一半暗，一点儿都不含糊。
只见马赛克从单肩包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上。
”都在里面，你先看。“
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像是要将烦闷与忧愁一并引入身体里，再通过鼻腔化为缓缓升空的袅袅虚无。
转眼，一半香烟化为灰烬。
我接过这个如今在城市很少见到的信封，6号大小，牛皮纸材质，当年我和马赛克一起兼职时经常用这个型号的信封装发票。
信封很轻，而且没有封口，里面只有1张信纸。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打开这张折成4叠的A4纸，纸的质感摸上去要比我自己用的薄不少，上面的内容不多，也就三分之二的篇幅。
说来也很奇怪，与其说我是在阅读一位老朋友送来的信，倒不如说是在接受一个任务指令。而且，从这张纸的毛边和新旧程度看，它已经被不止一个人看过。
”老马，我看完了。“我转向马赛克，他正在点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与他目光相对，以为他的眼神会从一种期待转为一种感激。
然而，从我接过信开始看的时候，余光就注意到马赛克的眼睛里只是一种平静的等待，而且，对我的回复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似乎早已知晓。
马赛克点点头，”需要几天？“
”今天晚上就弄。”我把A4纸塞回信封，搁在茶几上，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两个烟头，”其实，这样的事，发个邮件、丢个留言，或者打个电话什么的，更方便吧！“
”但这些东西都会留下电子痕迹啊！“
”电话呢？“
”电话怕被第三方录音。“马赛克弹了弹烟灰。
”纸张就安全吗？“
”只能说相对更安全，反正最后用打火机‘啪’的一下，很快就没了。“
为了增强表达效果，马赛克还用那个需要定期补充燃料的打火机示意了一下。
好吧，这考虑真的周详，不服不行。
”事无巨细啊！“
”以防万一嘛！你准备用什么东西拍照片？“叼着烟的马赛克拿起信封，把封口压好，装回单肩包。
”就上个月才买的那个笔记本吧，价格也差不多。“
”现在就弄吧？这样我现在把单给下了。“他又猛吸了一口烟，似乎被呛了一下，“咳咳咳。。。”
于是，我给新买的笔记本拍了几张照，在那个著名的网上跳蚤市场软件上发布，依照预先的安排在标价栏输了4个”9“，接着把商品链接发给了马赛克。
”ok，我已经付款成功，后面的事儿就麻烦老同学了。“他把剩下的小半截烟塞进烟灰缸，一层浅浅的灰像是被无聊与无奈烧掉的人生，有残存的温度，却没了光泽，“行吧，我赶时间，现在就告辞了。”
说罢，起身就径直往玄关方向走。
从他刚才的一系列动作和神情看，马赛克是真的有急事，什么“吃个饭再走”这种好听的场面话是没必要的。
“我送你下楼吧。正好还有点困惑。”
马赛克应了一声“好”，穿鞋的时候还特意拍了拍那三份不是给我的礼盒，“最好今天就让快递把它们拿走，走最快的快递。”
”大人物吧？“
”相当不小，有审核话语权的那种。“
哦，推测正四品。
我大步迈向前，赶忙按下电梯的【向下】按钮，可是，还是晚了两三秒，电梯并没有在27楼停下。
“晚了点。”
马赛克笑了笑，“小事儿。”
“老同学，你想帮别人的老婆换几套新衣服，由我来出面，这样就真的能避嫌吗？”我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至少表面上看不出问题。”马赛克挑了挑眉，“整个圈儿里想阴对手都这么玩。”
“居然能想到利用发闲置物品来间接打款，果然只有你们游戏策划才有这样的创意。“我是真心佩服地说道。
”不，老牛，那还是我的独创！“他似乎有些小得意。
”你是怎么想到的？“
”说来话长啊！“
”那就长话短说吧！“
”我想帮【她】找个闲置的女仆装，就是玩cos的那种。有个同城的妹子说仅支持当面交易，我就去了。结果，那个妹子突然问我，有没有考虑去她家坐坐。我顿时就感觉不对劲了。“
”确定她不是因为看到了你的跑车，临时动了念头？“我讪笑。
“别闹，和那个姑娘稍微一聊，言行举止看得出都是专业的。网上的跳蚤市场本来就有不少贪便宜的买家，也算是‘仙人跳’的目标客户了。”
“靠！你就是从这种事上找到灵感的？这你都能‘取其精华’，活学活用啊！”我对他缓缓地竖起大拇指。
”是啊，我也是没想到还可以有这么个玩法。钱打到你账上了，不仅合法避了税，而且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有什么问题。“
”这还能避税啊？我还真没想到！“我对他左右手都竖起大拇指，“而且，礼盒是由我寄出的，这样的‘一石三鸟’还真有你的风格。”
“生活所迫嘛。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商场如战场，各种高人过招，明争暗斗，我算是又一次见识到了。”我摇摇头，心里想着，看来毕业后我没怎么进职场，坚持着自我，努力做了个普通的自由译者，还是对的。
马赛克接过话，“毕竟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嘛！”
只听“叮”的一声，电梯的门缓缓打开了。
我按下【-1】。
马赛克则按下【1】。
“怎么？车没停在车库，在小区外面？”我问。
“我没开车过来。”
“啊？那你刚才还说什么‘开车不喝酒’？你怎么过来的。”
“先坐地铁，再骑共享单车过来的。”马赛克说。
”你那辆拉轰的跑车就搁家里，太浪费了！“
”其实不啊。“
“瘦身吗？”
“可不是！”
电梯的门和墙壁像是镜子，我和马赛克的身形并排呈现在对面，只是，差不多高的两人，马赛克要比我宽了将近一圈儿。
“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啊！”马赛克苦笑着说。
“噢，当年的那个胖子啊！”我想了想，“不，你比他头发多！”
他并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声，“转眼都8年了！”
“是啊，转眼都8年了。”
然后，两个人都有点默契地陷入沉默，盯着液晶屏的数字，看着它慢慢变小。好像看着我们曾经的伟大梦想，慢慢地在现实的下沉中逐步向着归零靠拢。
我们走出电梯，刚才小小空间里的那种无可言说的压抑感全然消失。
”其实，我和【她】上个月已经离婚了。“马赛克低头看路。
”这。。。你们也才两年啊。。。“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我从未听他或朋友那说过，”这。。。很抱歉，你这个消息太突然，我真的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我也没和其他人说嘛，算是家丑，不值得外扬。你是我第一个告知的大学同学。“
”唉。。。反正我现在单身，一个人住，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就好。诉苦、吐槽什么的，随便！“
”哈哈哈，这不是有事就来拜托你了嘛！“
“啊，要是再能多一些关于你的积极正面的事儿就更好了！”
“哦，那就是离婚官司没怎么太折腾，算是和平散伙。另外，跑车给老婆了。这下总算不用为保养这玩意儿时不时烦恼了！“
如果没有马赛克离婚这茬，听闻他说处理了跑车，我应该会调侃，“那你以后就再不能把车停在艺术院校门口，等着妹妹们来搭便车啦？”
事实上，马赛克和他老婆——哦，不对，现在应该说是他前妻——就是这么认识的。他毕业后入了游戏业，正好赶上手游迅猛发展的上升期，各种奖金拿到手软，毕业后第4年就全款买了一套大宅和一辆跑车，然后就认识了一个学跳舞的姑娘。
那少女的脸蛋与身材都是绝妙，比马赛克小了整5岁。婚礼上，我望着这一对认识半年就结婚的新人，说不上是嫉妒还是嫉妒，但总觉得这两人好不登对。
也许，女孩子家家看中的不是马赛克的财气，而是才气。就算起初是财气，也会慢慢注意到他的才华吧——毕竟，人都会变的。
就像马赛克当年和我一样都是高高瘦瘦，而不是现在的这般浑圆。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老同学的身形透出一种颓圮，我只有略带应付地回应道：“那，真好！”
我又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最近公司和行业如何？“
”今年不太顺，整个市场就那么大，你不去打压别人抢玩家，别人就会来打压你。这年头认真做游戏的公司就像是又漂亮又年轻的处子，肯定是有，但就是很难找到。似乎大家都想着摆烂。。。“
靠，这个话题看来也不太对劲。
不过，还好已经把马赛克送到小区门口了。
”等事情告一段落，抽空一起吃个饭吧！好好聊聊。“我对正在开锁的马赛克说。
”一定！“
言罢，他跨上车，摆摆手，向远方骑去。
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8年前那个与我一同骑车飞驰在马路上的尚显青涩的青年。
8年前，我和马赛克一起接高中家教的活，我负责英语，他负责语文。
那是个寒假的中午，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十分温暖，马路上也没什么人，马赛克和我就这么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悠然自得地赶往目的地。
非机动车道的右侧突然蹿出一对男女，长发女子被右侧的胖男人搂着腰，男人躬着身子听女人耳语着什么，估计是这两人过于沉溺于两人的甜蜜，径直横穿非机动车道，完全无数路上有没有骑车的人。
马赛克刹车不及，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连人带车翻到在马路上。
“走路不看道吗？”马赛克努力爬起，愤愤地对两人吼道。
骑在后面的我，已经及时刹住车，赶紧来到马赛克身边，把自行车从他身上搬起，“是啊，你们怎么看路的？”
这一对男女听到声音，扭身看向我们。
那个极胖的男人看起来30出头，身着明显是定制的高档西装，皮鞋擦得那是一个亮，带着分线的背头，油光闪亮，在南方的冬天里看起来就是像是一只发情的孔雀；而他左手搂着的女人，虽然浓妆艳抹，透出一股香水味，直觉告诉我，她与我们年纪相仿，她穿着一身米色的大衣，脖颈还有一圈贵气的毛绒，配上那一对黑色的高跟皮靴，像极了一只高贵优雅的鸡。
两人只是看了看我们，像是在看两个衣衫褴褛的残疾弃儿，然后，一左一右坐进马路边一辆贴着罚单的跑车，扬长而去。
我注意到马赛克的眼睛里写满了怒火、忿恨，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其中有一种，是我后来我才理解的——斗志。
庆幸的是，马赛克的速度不快，冬天的厚衣服也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
不幸的是，我和马赛克都永远记住了那辆跑车的车牌，那个男人的脸和那个女人的脸。
积久成怨，逢乱必诛。
【2】
待包裹被快递小哥取走后，我就把快递单号填进了那个笔记本电脑的订单里。
接着，泡了一杯浓浓的茶，走进书房——这是我开工前的习惯，它的苦涩，总能让我彻夜难眠。
我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由暗变亮，心中五味杂陈，“能把握自己的生活”这样的概念，除了可轻松决定自己想做什么，更在于可以轻松决定自己可以不做什么。
然而，这太难了。
我打开“因特耐特信息服务投诉平台”，良思片刻，在投诉文本框中敲出这样的文字——
“尊敬的领导，您好。我的孩子即将中考，但他最近沉溺于一款《#$%^#》的游戏，这款游戏的女性角色穿着暴露，有明显的情色倾向。我认为已经严重影响到当代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于是，我想。。。。。。“
我想，此时此刻，应该也有我不认识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某处，做着与我相似的事儿吧！
我们会打开不同的网站，录入不同的文字，但初心都是相似的。
果然，每个人的不幸虽有不同，但大家的幸福大差不离。
我们是自己，我们又不是自己。
彼此半斤八两。
啧啧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