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印象中,明朝对于宗藩管控森严。宗亲们不要说无令不能离开封地一步,连每年出城祭祖扫墓都得先向兵部报备。但是换一个角度去看,朝廷又不愿意花气力管束这些宗亲,不但任由他们在藩地胡作非为,连宗室伦常的基础“长幼伦序”往往也不当回事儿。
朱阳鎕出生于正统十二年,为鲁府邹平恭懿王(朱泰塍)的嫡二子。天顺七年,他的哥哥和父王相继离世,服丧期满后,朝廷于成化三年正式册封其为第二任邹平郡王。
在朱阳鎕承袭王爵的同一年,朝廷也为其赐婚。册封张杲之女张氏为邹平王妃,只是这位王妃直至病故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不过朱阳鎕并不担心“后继无人”,他的妾室周氏生庶长子朱当潩、庶次子朱当淎,丁氏生庶三子朱当凉。
朱阳鎕对待妻妾子女比较偏心,极其宠溺丁氏和她的儿子朱当凉,进而萌发了让朱当凉承袭其王爵的念头。不过按照明朝的宗室管理制度,他的想法是没戏的。
首先继承人的决定权不在郡王,朝廷说了算;其次,宗藩制度对于继承人严格要求“立嫡立长”。换句话说只要朱当潩和朱当淎活着,就轮不到朱当凉。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朱阳鎕很快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 将朱当凉“上报”成嫡子。
明朝宗室的子嗣并不是一出生就会自动获取宗亲身份,有一个重要步骤“请名”。宗室需将自己子嗣的情况上报朝廷,朝廷核验确认血脉和伦序后,赐名并录入“玉牒”,才算是真正成为了宗亲。
大致的流程为宗亲先报于自己所属的郡王府,郡王核验后再报于宗藩所属的亲王府,王府核验后再上报于朝廷礼部。礼部则根据存档的宗亲妻妾记录最后核验后,为这些朱家子嗣拟名并上报皇帝御批。
整个流程中核验的环节很多,只要有一处被查出不实,就不可能成功。那么朱阳鎕是怎么让庶三子连闯数关变成“嫡子”的呢?
他用了个很绕的理由。自己的王妃病故,自己又很中意丁氏并打算将其扶正。既然丁氏迟早要成为正妻,那么为丁氏的儿子请封 “嫡长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用这个理由,朱阳鎕先为朱当凉请封了邹平王长子(成化二十年),然后又以朱当凉为邹平王长子为由为其生母丁氏请封为继妃。
十一月丁酉(弘治七年),封鲁府邹平王继室丁氏为继妃,以丁氏所生子当凉已封长子故也。
《明孝宗实录·卷九十四》
负责处理这两次请封的礼部尚书周洪谟和倪岳对此均没有提出异议,真的是朱阳鎕鼓捣出的这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理由很难驳倒么?
正德四年二月,邹平王朱阳鎕薨逝。在朱当凉等待朝廷派出持节使正式册封(一般都是服丧期满后)时,他的大哥朱当潩向朝廷上告了朱当凉的“冒封”。这时的礼部尚书费宏支持了朱当潩的上告:
旧例宗室正妃已故有嫡庶子者止许选娶内助,不授继妃之封。今丁氏为内助,与周氏无嫡妾之分。则当潩与当凉为庶子,当以长幼为序。以妾为妻,丁氏之封既已误于始。以少陵长,当凉之封不宜再误于今......
《明武宗实录·卷七十六》
明朝为了预防宗藩出现庶长子获取继承权后又有嫡子冒出争夺爵位的尴尬情况,除了有待嫡制度 – “待王与王妃年五十无嫡,始立庶长子为王世子”,还规定宗亲有子的情况下正妻亡故或休逐也不得续弦。
所以费宏认为丁氏最多也就能当“内助”。既然生母是妾,朱当凉就当不得“嫡子”,邹平王爵按规矩得由庶长子朱当潩承袭。
注:内助是古代男子对于自己妻子的一种别称(类似内人、贱内等),藩王“内助”相当于排名第一的妾,没有正妻的时候可以代掌王府后院事务。
由此可见朱阳鎕的理由绕不绕根本不是问题,驳斥其冒封的依据是明明白白的,只不过相关负责的官员不愿意认真去处理罢了(也有可能朱阳鎕有贿赂行为)。
费宏上奏后武宗很快就认可了他的意见,下旨邹平王爵由朱当潩承袭。同时为了照顾朱当凉和其生母丁氏的颜面,武宗也表示他们母子可以保留封号和服冠。
但朱当凉不甘心即将到手的王位就这么飞了,明知不合祖制还不停地向朝廷“伸冤上告”,试图讨回自己的王爵。
鲁藩这场王位争夺的大戏,也在朱当凉不停地上告中成了朝野内外,茶余饭后闲谈的笑话。正德八年,不胜其烦的武宗令赖义(司礼太监)、黄珂(刑部侍郎)、陆宣(锦衣卫指挥使)前往鲁藩堪问。
事情本身不复杂,很快前因后果以及相关责任人就被查了个一清二楚。已故邹平王朱阳鎕因“徇私溺爱”获首罪;鲁王朱阳铸以“依违为之代奏”获次罪;前任礼部尚书周洪谟、倪岳因 “不能据礼以折之”,定次次罪。
但是如何处罚却让武宗有些犯难。
首先周洪谟、倪岳二人已经亡故了,不好处罚。而且处罚他们相当于承认了朝廷当初册封朱当凉及其生母时犯错了,而且这还是个涉及违背祖制的“大是大非”问题,朝廷怎么能自抽耳光呢?只好以他们亡故为由,不追究。
其次鲁王朱阳铸,有祖训“虽有大罪,亦不加刑”兜底护着,也不好处罚。最终由鲁王府长史、审理等官员去背“失察、失谏”的锅。
最后朱阳鎕和朱当凉父子的大错怎么解释呢?实际也很难直接承认,因为给他们确定罪行也相当于朝廷在“长幼嫡庶”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自抽耳光。而且他们也和鲁王一样被祖训兜底,因此最终避重就轻以朱当凉无理强辩要求他“学习”三年。
相关责任人全部都被轻判了,那么这场闹剧该如何解释和收场呢?朱当凉身边的“群小”就成了完美的背锅侠,本来没事的,都是这些“宵小”蛊惑了朱当凉才有争藩位的闹剧,必须严惩。
故当凉得籍以为辞,郡下包庆等,利其复立,实从臾之。请置庆等于法,逮问长史、审理、纪善以下,鲁王及洪谟、岳等已物故者惟......
诏当凉累强辩,有违祖训,当重治。姑从轻令以齐民巾服习礼,满三载以闻。仍夺其母原封金册。鲁王既引咎举正,停禄两月。洪谟、岳已故者宥之。长史、审理、纪善以下俱逮治。庆等五人谪戍边卫。
《明武宗实录卷·一百四》
朱当潩翻身登上郡王位后,也没能完全呼出这口压抑了几十年的郁愤之气,于是利用职权折腾起了自己的弟弟。一是在宗禄上严扣朱当凉,能拖能减的地方是一点也不放过;二是死拖着不给朱当凉的子女“请婚”。
注:明朝宗亲的婚配和取名一样,无权自行决定。需要先上报宗藩,由宗藩代为向朝廷申请。
最终逼得朱当凉再次上告朝廷,并请求朝廷补发禄米、允许自己“编制”上脱离邹平王府归于鲁王直辖。
对于这种宗藩内务,朝廷一如既往懒得搭理并和起了稀泥,补发禄米和改编制是不可能的,只是下书鲁王要求他好好教育这对兄弟要和睦相处。至于鲁王是不是会去教育,朱当潩会不会听,朝廷并不关心,朱当凉自己看着办吧。
明朝对于宗藩的态度其实很简单,只要不对朝廷和皇权形成威胁,基本任由其自行生长,甚至是会希望他们“长歪长坏”。这样虽然会祸害藩地的军民,但是对于朝廷来说就更加无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