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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史卫琴
整理：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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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
我特意开车去农村老家，掐了一点马兰头，回来与鸡蛋和一起包了一盘饺子，端去了继母的墓前。
冥纸烧得很旺，我的心却是一片荒凉，想起来我的继母，禁不住泪如雨下。
记得小时候，每到清明节前夕，继母都会带着我去野外掐马兰头，回来包饺子或者凉拌吃。
那香脆而带点苦涩的味道，至今令我难忘。
1973年，父亲再婚，那时我才四岁。
初次看到继母，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感觉她陌生又恐怖，看到她我就直往奶奶身后躲。
那天，奶奶连哄带骗把我往前面推，说道：
小琴啊，这是你的新妈妈啊，你不是总想要妈妈的吗？快过去，让她抱抱你。
我才不过去呢，她左脸上的那块黑色胎记，看上去很吓人，就像妖怪一样。
看我眼神戒备一脸倔强，继母不气不恼，转身进屋拿出来一件花褂子道：
小琴你看，这是妈妈替你做的新衣服，好看吗？来，妈妈替你换上。
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啊，哪怕我才四岁，也想穿的好看。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她是难产走了的，在六七十年代，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了我。
父亲穷，奶奶家也穷，从小到大，我都是捡拾堂哥堂姐的衣服穿。
他们淘汰下来的衣服，已经够破够旧的了，穿在我瘦小的身上，更是显得不伦不类，惹得我经常被村里小伙伴讥笑。
因此，看着继母手中拎着的粉红色崭新褂子，我眼睛一下子亮堂起来。
可我不敢向前，不敢看她那块黑色胎记。
继母看出来我的心思，朝我温柔一笑，上前一步，把我从奶奶怀里拉出来，快速的替我换好新衣服。
然后她又从里屋拿出来一把木梳子，帮我梳了两只小辫子。
完事后，她退后两步打量我，开心说：
啊呀，这么一打扮，我家小琴多漂亮啊，就像一个小公主。
奶奶也大惊小怪喊：
真的呢，这件新衣服穿在我小琴身上，再合适不过，衬得皮肤雪白，一点不像农村丫头。
我被两个人一夸，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对继母不再那么抗拒。
虽然不抗拒了，可我也不敢跟她太亲近。
她不是我们本地人，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懂，很多时候，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没有很好的交流，就无法走近，我始终不能接受她在我家晃来晃去。
02
听奶奶后来告诉我，继母是山东人。
二十岁千里迢迢来江苏投亲，却没有找到她的亲戚，迫不得已嫁了人。
她前夫家很穷，也是啊，如果不穷的话，也不会娶她这个外地女人，并且脸上还有一块黑色胎记。
有的人，不但人穷，心也穷。
她那前夫就是。
他不甘心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心里感觉憋屈，于是，对继母就一日比一日态度差。
结婚三年，两人还是没有一儿半女，那男人再也无法忍受，干脆跟继母离了婚。
离婚半年后，有人做媒把她介绍给了我父亲。
一方急需有一个家遮风挡雨，一方急需有一个女人帮着料理家务带孩子，彼此一拍即合，两个月后就结了婚。
幸亏两人对生活要求不高，一段时间过后，父亲和继母就把日子经营得平凡而温馨。
只是，我总是跟继母不亲，仍然赖在奶奶家不肯走，这让大人们很是着急。
直到有一天，继母哄着我去跟她掐马兰头，我与她之间的冰块才彻底融化。
那天，天气好的很，暖暖的春阳照在庭园，啾啾的小鸟在门口一排柳树间追逐嬉闹。
吃过早饭，奶奶拎着一个布包对我说：
小琴，奶奶出去有事，不好带着你，今天你跟着你妈妈，知道不？
我哪里肯啊，哭着闹着要跟奶奶去，可她不理我，大踏步出了村子。
继母把我抱在怀里哄：
小琴乖，妈妈带你去掐马兰头，回来做好吃的给你吃好不好？
一听到有好吃的，我被成功吸引，瞬间止住了哭声。
继母看这招有效，替我擦干眼泪，回屋拿出小竹篮与一把镰刀，拉着我的小手走向田野。
03
来到麦地，继母沿着田埂开始寻找草丛中的马兰头。
我不会分辨，经常把别的草掐着扔进竹篮里，继母笑道：
来，妈妈教你认，你看，这光溜溜绿油油的叶子就是……。
在继母耐心的指点下，我终于能正确认出马兰头。
这让我很有成就感，越掐越起劲，无形中跟继母拉近了关系。
看我变得开心起来，继母说：
小琴，妈妈教你唱歌好不好？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继母开口轻轻唱：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继母虽然人长得不好看，可她的声音很好听，又轻柔又婉转，把我听醉了，不由自主跟着她哼唱了起来。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歌，记了一辈子，它与继母的形象一直深深印在脑海，经久不衰。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不是儿歌，是一首童谣，曲调是继母自己随意哼出来的。
那天，我们掐了满满一篮子的马兰头，也唱了一上午的歌。
回家时我又累又渴，小腿拖不动。
继母弯下身子说：
来，妈妈背你回家。
我稍一迟疑，就趴了上去。
继母臂弯里挎着篮子，背上背着我，一路哼唱着：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
在她轻柔的歌声中，我趴在她柔软的背上沉沉睡去。
那天中午，继母用马兰头与鸡蛋做馅，包了一顿美味的饺子给我吃，让我口齿生香。
也就是从那天起，继母成功虏获了我的心。
我成了她的跟屁虫，她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就是晚上睡觉，我也喜欢挨着她。
奶奶笑骂：
这个小鬼丫头，有了妈妈就不喜欢我这老太婆了，白疼了她这几年。
继母一直没有生育，对我爱如掌上明珠。
她心灵手巧，每次去集市上，都会花很少的钱，买回来一些花布头替我缝制一件件好看的衣服。
我脚上穿的布鞋子，也是全村最好看最暖和的。
我上一年级，学校在另一个村子上，距离我村大约一里路。
继母不放心，怕我被人欺负，也怕我路上出意外。
无论多忙，她都会抽出时间接送我上下学。
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哪有大人接送的啊，都是自己拎着书包满天飞，一个个就跟野孩子一样撒着欢自己来去。
唯独我，一到放学，继母就等在了校门口，看到我出来，就眉开眼笑，拉着我的小手往家走。
04
有一次，有位男同学骂 我母亲是丑 ba怪，我气得要扑上去打架。
母亲安慰我：
别生气，妈不在乎的，只要我家小琴不嫌弃就行。
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呢？在我眼里，继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妈妈。
只可惜，老天嫉妒我这份幸福。
我上高二那年，继母肚子慢慢鼓了起来，而且食欲不振，面黄肌瘦，动不动还呕吐。
那时候的人愚昧啊，根本不知道这是病。
搞笑的是，奶奶和父亲还以为继母怀孕了呢。
尤其是父亲，他热切盼望继母能生下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为了替她补充营养，还去街上买来大骨头熬汤，去河里摸鱼摸虾……。
只是，每次父亲把这些端到面前，她却一口也喝不下。
一开始我也以为继母这是怀孕了呢，心里期盼着能有一个小弟弟让我疼。
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瞥见她一边烧火一边按住肚子轻哼，才感觉不对劲。
我走过去轻轻问：
妈，你这是怎么了？哪里疼啊？看你满头大汗的。
继母看到我，吃了一惊，摆摆手道：
没啥，可能中午吃坏肚子，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这样认为，因为继母脸色白的可怕，这让我引起警觉。
我立刻跑到地里找到正在挖红薯的父亲，让他赶紧带继母去医院检查看看。
父亲惊讶道：
你妈不是怀孕了吗？会有什么病？
我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吼：
你就知道儿子儿子，自己老婆病成这样，你居然还想好事，奶奶老眼昏花也就罢了，你天天跟妈睡在一个床上，她有异常你不应该第一个发觉吗？
我一顿猛射后，父亲这才梦醒一般，拔腿往家跑去。
其实继母知道自己这是生病了，根本不是怀孕。
可她不愿意去医院糟蹋钱拖累我们，又看到父亲与奶奶那么开心，于是，她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隐瞒了病情。
父亲与我跌跌撞撞跑到家，立刻要带她去医院，却被她拒绝，她说：
我不想去，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何必把钱往医院扔呢？小琴眼看要考大学了，花钱的地方在后头呢。
我这病啊，我自己知道，过阵子自然就会好了。
看她还强撑着，我急了，哭着求她：
妈，你就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如果不要紧，我们也能放心。
你总是这样子，我怎么能安下心学习呢？我会分心的。
或许这句话起了作用，继母想了想，点头答应。
检查结果出来，全家都被震惊。
原来继母得的是肝腹水。
这种病至今都无法攻克，别说是在八十年代了。
继母知道后，一个劲嚷嚷要回家，不要在医院。
我心里明白，她这是怕花钱，我哀求：
妈，你病得这么严重，回家可咋办啊？你先在医院住着，等病好转，咱再回去好不好？
继母最听我的话，犹如我最听她的话，她含泪点头，哽咽道：
闺女啊，妈要拖累你了。
我过去抱住继母，安慰她说：
妈，你别乱想，病人心态一定要好，心太好了，病自然而然就会好。
可是，这只是我们的美好愿望，三年后，继母还是离开了我们。
她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闺女啊，妈等不到替你带孩子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我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好的继母，那么亲的妈妈，还没等到我孝顺她一天，就这么离开了我，这怎么能不叫我心痛？
如今三十五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我仍然无法忘记继母初来我家时的情形。
我忘不了那件粉色的布褂子，忘不了鸡蛋马兰头馅饺子，忘不了继母教我唱的那首歌谣：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
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