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唐斩·四

丑丑说小说 2024-04-12 00:12:43
第十三章:暗杀后的暗杀 许显纯立刻答道:“我们正值用人之际,根本不想除掉唐斩,只是为你不值,而你本领又那么好,犯不着让他。我对你很好感。他成名太早太易,未免托大了一点。” 许显纯这番话,说得王寇更为感动,但他心中仍有几分清醒,想到了两点:许显纯这般摆明了偏向自己,鼓励自己杀唐斩,但万一有一天自己失宠了,会不会也像唐斩一般遭遇?另外唐斩因态度倨傲显然使许显纯不快,自己有一日能平步青云,名噪一时,也切切不可以重蹈覆辙。他想到这点,便深以为戒。 许显纯道:“要杀唐斩,你要多加准备,这人不好对付,必须要料敌机先,养精蓄锐,以万钧之力一击杀之,否则,很容易为他所趁……” 王寇站起来说:“我这就告辞了。”他想想临走前要说几句话来表示壮士气概,便道:“三天后,我携唐斩首级来见。” 恰好许显纯也想在他告退前说几句丈夫气慨的话,便道:“愿你三天内提唐斩之头来见。”两人的话夹杂一起,几乎是同时间说出来,两人均是一笑,有些讪讪然。 水小倩忽趋前拉了拉王寇衣襟,怯声道:“……我也愿你大功告成,为我报仇。” 王寇一扬道:“为你报什么仇?” 水小倩用贝齿咬咬下唇,终于道:“……我跟他……我是被迫的。” 王寇一扬眉道:“这我看得出来。” 水小倩抬起了头,眼眶泛起了层泪光:“……你……原谅我?” 王寇冷冷地道:“我先杀他,然后再杀你。”说话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水小倩一震,两颗泪珠,这才从眼眶里掉到颊边。 许显纯抚髯笑道:“看来如果你胜了,你杀人的一生,才算是刚刚开始。” 王寇向许显纯一点头,大步行了出去,许显纯看着他背影消失后,仍然微笑着,直至一个番子带着喘气来报:“王寇的确已离开,一直往东街去远了。”东街是远离许府的一条相反街道,听了之后,许显纯脸上的笑容才告消失,他和唐斩的笑容几乎是同样的要收就收,笑容一收,便剩下一张威严的脸! 然后他说:“这两个人,早死早好。”他是跟水小倩说的。 水小倩道:“魏公高谋远瞩,早已看出唐斩颇有反骨。他跟王寇一样,开始帮东林党人,而今东林失势,逐一被我们歼灭,他又献朱国帧首级来投靠我们,这种人是墙头草,王寇跟他是一个板子出来的人。”她说话的时候,眼泪仍在她腮边,但她眼上的神情,狠得像一个刚捏死丈夫的女巫,那两颗眼泪,像跟她连一点关系也没有。 许显纯颔首道:“魏公说过,用人莫疑,疑人莫用……而天下人,居心不良者众,能杀就杀。不过杀唐斩这等杀手,非用王寇不可,杀王寇这等刺客,也非要唐斩不可。这叫杀人须借刀。” 水小倩冷笑:“你请了他们来,先用王寇,宰了郎挺,再杀黄昧明,使王寇地位,直接威胁到唐斩,唐斩为了保持他固有的地位,也非杀王寇不可了。” 许显纯笑道:“可惜唐斩并不是易上当之人。好笑的是,他在公公手下挂了个有名无实的差事,只好在我面前套关系,蓄意令王寇知难而退,我也藉势给他们利用,这样……” 水小倩道:“你这两下能逃得过我眼睛么?你这是要王寇迁怒于唐斩,引发他取而代之之心,而你正好作个好人。此计不但可使王寇感谢你‘知遇之恩’。另外方面,也可以让王寇信你妒忌唐斩在魏公面前大红大紫,是故才除掉他,不虞有诈……” 许显纯笑道:“这两个人,都是有勇有谋,轻易取之不得。必须要周虑些方行,要知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这两人魏公正要除掉,而今他们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进来,这下要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我们省时省力……嘿嘿嘿。他们也不想想,咱们东厂训练出多少人才,怎会用外人来指挥!” 水小倩嗤笑出声:“那是他们拉着老虎尾巴喊救命——自找危险。” 许显纯道:“不过我怎么做,都没逃出水姑娘的法眼。”说着涎笑坐近去,用手捏水小倩粉脸调笑。 水小倩眼波如水,也不知变得有多妩媚:“死相。”如此啐骂道。 “我可没死相。”许显纯笑道:“我知道唐斩、王寇都跟你有一手,你以前也是杀手,但你进宫才不到二载,居然心狠手辣,两个前夫同行都不要啦?” 水小倩拎着许显纯耳朵一扯,许显纯“唁”地一声怪叫:“看你姣得要滴出水来了,还这么凶,在唐斩、王寇面前,那般三贞九烈、正经八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水小倩咬住许显纯耳朵道:“还说呢,要不然,魏公公、崔公公怎会遣我来这里,要我激使王寇、唐斩非双雄对决不可?” 许显纯邪笑又拧水小倩腮边道:“你这小妖精,人人都这般信任你——” 水小倩一挣反问:“好哇,你敢骂魏公么?” 许显纯这下可惊住,他一生在魏忠贤手下,屠戮多少忠良,大都是言谈稍有不慎、行为微有可疑、文字略有犯忌的无辜,便往往给整得家破人亡,死不全尸,别的还好,有关魏公的事,不能乱说,当下肃然起立,伸手指天作誓道:“给天我作胆,我许显纯也不够!” 水小倩嘴儿一撇道:“大诈似忠的把戏,我看多了,但我谅你也不敢。” 许显纯心头还有余悸,暗忖:这丫头目前真的是魏公手边红人,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前还是自己一手保荐上去的,看来作法自毙,容让不得,有日还是要乘个隙,使魏公疑忌于她,将之消灭的好,他本来早有诛灭水小倩之心,免她坐大,但一直苦无藉口时机。……心里想着,嘴里却说:“我生平受魏公大恩,方才有今日,怎敢对他老人家有丝毫不敬。” 水小倩媚眼儿一溜,道:“你这般犯嘀咕作甚?人家又没疑着你。”想想便笑道:“你说,唐斩对王寇,哪个赢哪个输?” 许显纯道:“我说唐斩,他的刀,不出则已,一出必杀,从没有出过第二刀。一个杀手要能像他这样,刀未出前敌人已死定,才能算是无敌的杀手。” 水小倩本想说是,但想到很多年前,很多个夜凉如水的夜晚,王寇那时还是一个未成名的青年高手,而她……还是一个没有变坏的女孩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乎,什么都在乎,不像而今,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在那些个黝黑的夜晚,他们搂抱,亲密……然而每次她急剧地需要,他都能挺到她最快乐的时刻过去后,然后才崩倒喘息……这种忍耐力,今后,她有无数个男人,但一直没有再遇到过,那么在乎她快乐,并且给她快乐……。 所以她说:“我说王寇。他能忍,不到最后关头,你不会知道他的一刀如何发出来;而且他善布局,他会让敌人踩进陷阱里而不自觉。” 她说着的时候,在她心里,生起了一种这两年来的龌龊生活中绝未有过的温柔,好像荒原上的枯草,有一阵雨轻降……。 许显纯冷冷地道:“不管谁胜谁负,或两败俱伤,剩下的人,才算开始。” 水小倩一下子没意会过来:“开始什么?” 这时后面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叹,许显纯皱了皱眉道:“开始杀人,或被人所杀。” 水小倩一笑,有些微调侃的意味:“我们也不是一样……害人、或被人所害。” 这时后面又传来一点轻微的杂声,许显纯笑道:“我倒没有像你那么多感触,”随即大声吩咐道:“陈移,去看看有什么事?” 只听暗处即有人应道:“是。”然后又一声轻响。 许显纯一直有四名东厂高手,在暗处护卫他,水小倩也有两名禁军高手,匿在远处,实不知已被许显纯支开,许显纯得意道:“我手下的人并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上次魏公在荆州遇险,还是我们拼出一条血路来的。” 水小倩不明他为何说这些:“其实以你武功之高,根本也不需什么帮手了。” 许显纯笑笑道:“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多几个手下,落直服力,可保平安……” 这时一番子步出,稽首道:“禀报大人……”声音混浊,水小倩心头一动,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在花丛叶下,看不清脸目。 许显纯掷杯而起,惊呼道:“你!王寇——!” 水小倩煞地变了脸色,一下子,不知是惊、是疑、是吓、是怨……但在这刹那间,许显纯的腰刀,“卜”地自桌底刺出,自下透过桌面,朝上直刺入水小倩腹中。 水小倩哀呼,“砰”地挣扎而起,桌子翻倒,“刷”地许显纯抽回了刀,迎风一抖,软刀笔直,在灯笼光下闪耀着邪恶的光芒。 水小倩嘶声捂腹:“你敢杀我——” 许显纯恭恭敬敬地道:“属下不敢。”软刀挥了挥,得意笑道:“不是我杀的,魏公追究起来,便知道是王寇杀的——你听:”然后许显纯张着嗓子大喊道:“来人啊,捉刺客,捉刺客啊——是王寇,莫让王寇逃了!” 那站在暗处的番子应道:“是王寇,抓住他,抓住王寇!” 许显纯大声呛喝道:“你们都看见了,他从檐墙边翻出去了——他杀了水姑娘,你们快给我抓住他,捉住王寇呀!” 那番子也大声应和道:“快,捉住王寇,莫让凶手给跑了!” 许显纯又向扶着栏杆支持着身体的水小倩笑道:“你看,谁都看到是王寇杀你的了,谁都听到凶手是王寇。”伸手往自己手臂“铮”地抹了一刀,落了一道血口子,“你看,我为保护你,还受了点伤。” 水小倩用左手捂腹,血已浸透指缝。她痛得满头大汗,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许显纯狞笑,“霍”地一刀,前面树干多了一道刀痕,许显纯“拍”地一掌,击在树干上,小树立刻“格勒勒”折倒:“谁挡我路,便该当如此!” 水小倩咬着嘴唇忍痛,鲜血已湿了她双手,脸色白如粉墨。许显纯冷笑道:“你应无怨言,要怨,只怨你自己不自量力,女流之辈,没吃三天素,就想上西天,若让你小鬼升了城隍,还有我许某站的地方……” 水小倩惨笑,许显纯的刀在风中一抖,伸得笔直,亮得邪恶。“你认命吧。” 水小倩想抵抗,但已无力,血已湿遍重衣。这时灯光渐暗,许显纯刀身上泛起的邪芒也渐黯,许显纯警觉时,烛火已全灭。 许显纯扬然喝问:“陈移,什么事?”只觉那在暗处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任何行动之前,“铮”地一声,黑暗中精光一闪,一物直打过来! 许显纯怪叫一声,全身拔起,已然迟了一步,那东西本是打向他的心房,他往上一拔,“卜”地全没入了他的腹中去! 许显纯只觉腹中一阵剧痛,肚子里的东西似都被掏空了,那种感觉,就像有一把钢锥,在往他肠子一截一截里钻一般,他高声大叫:“有刺客,来人,来人呀——” 他这时跃起之势未竭,人已在半空,拧身急投向庭园假山之后的月洞门去! 同时间他的手摸到了腹中,只觉温漉漉,都是血水,他立刻感觉得出射入他肚子去的,是一柄短匕! 那人一击未能杀之,绝无犹疑,飞窜而来,黑暗中又是精光一亮。 许显纯右手一挥,刀抖而直,“铮”地一声,迎上来刃,相交之下,金花四溅。那人一刀被架,但许显纯也被迫落了下来。 许显纯一面落下,一面猛吸一口气,脚甫触地,即大叫:“捉刺客、来人、捉刺客啊!”他为布局杀水小倩,待王寇唐斩走后,已暗令亲信陈移将大部分护卫支开,剩下小部分高手,又已下令要他们闻声亦不必来援,但是,在这庭园之中,仍有四名亲信,府邸之中,仍有十数名番子布伏,所以他竭力大叫。嘶声大喊,望这些人发现情状,赶来相助。 他喊得两声,脚下便一慢,那人一刀,当头劈下! 许显纯掣刀一架,“铮”地一声,两刀相击,如同电殛,星花四溅之中,许显纯抬头望见那人,仓皇退后,涩声叫:“王寇?!” 王寇不侍他第二句话,又一刀斩下! 匕首原来是极短之利器,便于暗杀,昔年荆轲刺秦皇,便是用短匕,宜刺戳投掷,不适斩劈扫挂,但是王寇的短刃,偏兼两者之长,短小精打时快利猛迅,劈斩刺捺时凌厉锋锐! 许显纯勉力挥刀,又接了一刀,一长一短两柄刀交在一起,许显纯吃亏在软刀,便荡了回来,刀尖向着自己脖子,王寇一言不发,继续运力,直压过去! 许显纯这下若是力抗,必死于自己缅刀回刺之下;若是弃刀,则教王寇一刀两半;他竭力抵御,又狂叫了一声:“来人——!”但四周仍是静悄悄地,知道已不必再喊,自己已落入圈套,绝无援手,当下人至死境,退无可退,胆气顿豪,一脚就踹了出去! 许显纯出脚,王寇既不欲退,又无法避,也蹴出一脚。两人相距极近,“砰砰”二声,两脚踢在一起,各闷哼一声,退了三步。 许显纯甫立稳步椿,身形一矮,一刀扬去。 他这一蹲低,“唆”地一声,王寇的飞刀,钉着他的帽子飞入远处去,但他的一刀,比王寇的短刃长多了,王寇只觉肚子一阵热辣,已着了一刀! 这一刀伤有多重,他已无暇顾及,“铮”地一声,又刺出了一刀,扑向许显纯! 许显纯扫中王寇一刀,本来已挣得了先手,正想跃起,但这一蹲一起,腹中剧痛,几乎站不起来,这刹那间,王寇又一刀急刺他背上! 许显纯大喝一声,就地一滚,回刀上捺,“嗤,嗤”两声,两人都着了一刀,许显纯大叫一声,翻身站起,王寇“砰”地跌落地上。 这一起一落,变化极大,只见许显纯仍然挺身而起,但摇摇晃晃,支持不住,地上的王寇摹地手掌一张,一把泥尘,直扑许显纯脸上。 许显纯狂嚎一声,左手掩脸,右手的长刀,舞起一团精光,“霍、霍、霍、霍”连声,花园的树、花全给他刀风斩得木折叶飞。 王寇疾地扑起,在许显纯身边东倏西忽,但始终无法从严密的刀风中找到下手之处。就在这时,“卜”地一声,刀光忽尽皆灭去。 第十四章:刺客中的刺客 原来许显纯挥舞缅刀,如一张天罗一般,来使自己得以不受人偷袭,恢复视力,但失手一刀砍在假山上! 许显纯的刀是软的,但力是清劲至刚,一刀便劈入山石之中,山石坚硬,一时抽不回来,王寇那里等他把刀扯回,匕首抖动,直挑许显纯手碗筋脉。 但这时许显纯眼已微可视物,及时缩手,长刀便留在岩上。王寇一刀也刺空,待要刺第二刀,许显纯迷蒙着双眼,望着自己背后,脸露狂喜之色,居然对王寇那一刀理也不理,扑地跪倒呼道:“公公您老来得正好——” 王寇心里一栗,知若非高手赶到,许显纯乃贪生怕死之辈。绝不会如此放心、干冒奇险的,大吃一惊,人未反身,已在背后刺数刀,回过身来时,已在前身舞起一团护体刀光。 但是背后黑黝黝的,哪有半个人在? 这时只听“咯”地一声,王寇立时晓得,那是长刀在假山中被拔起的微响! 王寇不及回首,脚下一滑,飞掠而出! 只闻“嗖”地一声,急风剧过,王寇背后,又着了一刀。 许显纯一刀得手,八步赶蝉,挺刀飞刺王寇! 他在王寇腿上、腰间、背后都斩了一刀,小腹的一刀,入口足有二分,腰上是王寇人在半空时被刀扫中的,而背上仅划破一分,王寇避得太快,只是抹过,但许显纯知道,对方暗杀自己的无畏胆气,必已摧毁七八,自己乃正可趁此手刃追击! 但他身形甫动,忽觉背后被一物一冲,冲前两步,怪叫一声,反手一摸,指尖触觉之下,竟是一枚匕首柄锷,刃身没入自己体内! 他一面向前冲步,但后脚撑出,“砰”地一声,接着是女子的一声哀呼:他这时脑中已乱到了极点,猛扶着石桌子,大口喘息了起来。 他这时也知道自己一时大意,顾着对付王寇,忘了背后还有一个负重伤未死的水小倩,水小倩与王寇同一师门,也是使短刃的。他才喘息数口,猛见王寇已荡了回来! 王寇背后中刀,便知不妙,一直发足往前奔,以避许显纯追击,但闻异响,虽未回头,已知有异,他这时奔势可谓万分之急,他猛藉势跃上一棵粗桠,双手一搭,提力一反,“呼”地一声,身形如一只狸猫,已到了许显纯面前! 许显纯情知此刻自己生死之际,左手一抓,抓起弃置于地的桌布,“呼”地盖向王寇! 王寇蓦地瞥见许显纯背上插了一柄匕首,心头大喜,却不料一面大布,迎头罩下,他避已无及,眼前一黑,但他把握时机,不退反进,“嘶”地一声,刀破帛出,在未被罩落前刹那认准许显纯位置,一刀拮去! 许显纯左手抓起桌布同时,右手长刀便要斩出,要将王寇斩杀于布里,但这时骤然发现王寇的刀,已自布里伸了出来,两人相距太近,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刀本已砍中王寇肩膊,尚未入骨,却硬生生收回未,“叮”地架住短刃一击! “砰”地一声,王寇竟布里出拳,击中许显纯下颔! 许显纯大喝一声,倒翻出去! 王寇的短刃,却紧紧扳住长刀,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布罩之下,对方的长刀,是随时可使自己送命的。 许显纯中拳后仰,右手的刀又被制住,便松手向后跌去,“叭”地一声,沙尘翻滚,王寇裂帛而出,只见许显纯狂嚎振起。但口吐鲜血,脸若赤金,状若疯狂,气喘如牛:原来他往后跌时,背触及地,又将背上匕首撞入体内,及至没柄。 许显纯伤上加伤,一跌再起,在王寇尚未甩掉身上布之前,像一枚弹九般射入月洞门去! 王寇起身猛追,匆忙之际,竟一脚踏进一盘碗里,“呼噜”一声,摔了个仰八叉。这在作为一流杀手的王寇而言,是一个又惊又羞又气愤,这一交再摔十次八次也伤不了,但是像他这一流杀手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摔了这一交,才教人丧气的事!身负重伤的许显纯,竟然身法快极,只见他“砰”地踢开木门,正要闪出,蓦然间,门裂处人影一闪,一道刀光,好像一座开山的神斧,向许显纯当头劈落! 这一刀鬼斧神工,天外飞来,当前那人,也如铁塔巨岩,这一刀凌厉突兀,沛莫可御。 许显纯忽大喝一声,这一声宛若焦雷;那人算准许显纯退路,在他身负重伤之下,夺路逃命之际,一刀劈下,得心应手。也就是他手起刀落之际,身体上每一分每一寸,每一个感应,都是期待一声惨呼而不是一声断喝。 然而许显纯及时半途喝了一声,这一声令那人一震,但这一震也只是像耳朵听到一个声音然后立刻分辨出那是什么叫声的时间一般短促,那人的刀,也不过稍为慢了一慢,这一缓,在动作里就算高手也难以看得出来,可是许显纯就在这短之又短的时间险之又险的时机里,“砰”地一掌击在那人的胸膛上! 那人一呆,着了一掌,这下击实,许显纯吃痛负伤,拼死出击,功力虽只剩下四五成,但仍如二三百斤铁锤之力,敲击在那人胸膛! 在这一刹那,那人已被打得往后仰去,喷出一口鲜血,但那人脚下功夫极佳,仍如钉子一般吃住地面不退! 许显纯也就在这刹那间,看清楚了来人,而王寇自后叫了一声:“唐斩!” 许显纯一听,声音已贴近自己背后不到七尺,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身形一折,已绕过唐斩,疾奔而去! 这几下变化交手,当真是兔起鹞落,迅捷无备,唐斩骤然出现出刀下斩,许显纯一掌击中,然后闪了开去,直扑屋内,这时水小倩叫出一声:“唐斩——”下面的声音,已无力微弱得难以卒闻。 而就在这刹那间,唐斩的身子大翻身后仰,但他那当头斩落的刀一刀仍双手回劈,倒挂向了后面,许显纯一掌击得他后仰,身法极快,又到了唐斩背后,可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息间,唐斩那夺命之一斩,竟倒行逆施,本由上劈下,现在由前反兜向许显纯背后飞斩而落。 许显纯虽然身负重伤,但是身法快极,所以在唐斩后仰之势未弹回之时,已掠到了他后面。唐斩却藉后仰之势,往后劈出这一刀;谁知道是不是唐斩故意中他一掌,因为情知对许显纯迎面之一斩,必不能奏效,故意最后杀着,蓄于反兜一斩中…… 这一道刀光,宛若白虹过空,唐斩、许显纯同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许显纯继续往里奔去,只见他奔出七八步,背上隐见一道血口,又奔七八步,血口越来越明显,还有血泉喷出,再奔七八步,身形一阵跄踉,竟往左一侧,左半边身子,连肠脏落到地上来,而右半身子,居然还跑了一两步,才蓬然倒下。 这几个变化发生得极快,唐斩仰天喷出的一口鲜血,化作一团雨雾,这时才纷落在自己脸上。 但这种情形,只有水小倩,一人看到,因为当唐斩划出那一刀后,他便知道自己得手了。王寇见唐斩倒劈出如紫电穿云的一刀,也明晓许显纯是死定了,所以他们都没有看许显纯。当水小倩再望回两人时,两人早已发生了更可怕的变化! 王寇本来就是苦追许显纯,他杀了许显纯数刀,另加一拳及使其大摔一交,加重伤势,但始终未手刃此人,反而受了四道伤。唐斩倒劈出那一斩时,他就在唐斩身边。这一刹间,他决定了一件事。 唐斩倒劈奏效,正想反弹起身,腰身甫动,“哧”地一声,胸部一冷,王寇的刀已刺入他胸膛半寸有余。 他这下惊骇夺魄,知再失手,必死无二,刹时间,他的身子完全僵硬,本来往上弹跃之势,在迅不交睫的瞬息间僵死! 但王寇的刀,又入肉二分,唐斩的肌肉,已由僵转散,“砰”地倒摔在地上! 这一下巧到巅毫,唐斩由上弹之势,变作“铁板桥”式的头脚成拱型触地僵直,到完全散脱劲力跌倒落地,这三下转换,不过霎眼间的事,王寇的刀刺入唐斩胸膛,始终不及一寸。 王寇手脚一沉,刀已疾刺而下,刀入肉刹时间已逾寸,但他急于求取唐斩之命,也有大弊,唐斩上身完全肌肉松弛,胸膛挨着王寇之刀,但双脚已疾踹了出去! 这两脚一蹴在王寇左脚胫骨上,一踢中王寇胸前,唐斩踢这两脚时,性命宛若在阎罗王面前兜了一转,因为以王寇武功,还是可以沉腕加速把刀刺入他心脏后,才硬挨对方一踢的。 但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发间,王寇本来以刃待唐斩挺身上来,自行送到刃尖去的,因为用任何方式刺杀唐斩,都不免带有刀风,惟有等唐斩自己送到刀口上来,方才是万全之策。 果然唐斩中计,刀入半寸,但唐斩即自行脱劲坠地,王寇急沉肘下刺,但弯身下刺的动作,带动背、腹两道创口,一痛之下,动作稍缓,唐斩双脚,已先后踢中王寇! 唐斩那两脚,只求退敌,力道、准头都不够,但脚胫骨是足部大关节,稍受轻击,即痛入心脾,腹部一脚,也牵动了王寇的伤口,王寇连中两脚,登时倒飞丈远,一时无法再作主动攻击,场中变化可谓瞬息间数变,令人目不暇接,水小倩才转睛看这边,而许显纯这时才奔出二丈余远,裂身倒下。 然而唐斩那边更惨,胸膛心脏是人身要害,这一刀幸未深插,伤及心脏,但胸肌肺叶,已伤得不轻,加上适才同样在胸前着了许显纯一掌,伤得更重,唐斩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刀还明显是留在胸前,却不好用力拔除,怕失血过多,只觉天旋地转,金星乱飞,他此刻只怕王寇再拼死攻来,便强笑三声,道:“你好!青出——于蓝,犹胜——于蓝,今日我是终年打雁,今个儿叫雁啄瞎了眼,我帮你手刃许显纯,看来倒是帮错了忙。”因为胸疼难当,有几句话,故意拖长,才不让王寇听出忍痛之声。 王寇着了两脚,不便于行,背伤腹伤有大量血水涌出,身体只觉渐寒,巴不得唐斩不要过来,脸上倒镇定得如一张不畏火叉的铁砧,道:“你帮的忙,我心知肚明,许显纯是我伤得也无还手之力的,却教你斩杀他于刀下——成名的还是你,我可不是为人作嫁!没你一刀,我也杀得了他。” 王寇顿了一顿,又冷冷地加了一句:“我也杀得了你,不信,你过来试试。”心里却自忖:千万不要过来!自己浑身发软,怎抵受得住对方具有大威力的斩刀!! 唐斩闻言大笑道:“我们原来就约在三天内,在凤洲山、榕树下……咱们还不急在此时定生决死。”说着反转左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抽,便将匕首拔出,胸口流血如注,唐斩却脸不改色。 王寇心想:这人体力过人,要是现在跟他交手,准死无疑。但外表装得一副生恐唐斩溜掉的样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天内,凤洲山、榕树下,不到者,今生今世,不准踏入江湖一步!”他先用话来挤兑唐斩,以使唐斩毫无挽回的余地: 唐斩听王寇说得如此坚决,而又见他脸色过于苍白,便有些起疑:这小子跟自己相遇数次,都是以定力镇静擅胜,而今莫不是……心里一动,有些跃跃欲试,但拔刀后,胸口剧痛难当,实无力再战,只得说:“三天内,榕树下、凤洲山之约,谁不去,就是孙子王八蛋,天下武林人士,家喻户笑。” 要知当时武林,狡诈不妨,但极重然诺,诈谋好计,你虞我诈,在所难免,但断不可贸然失信于人,尤其是江湖上人最重“决斗”、“比武”的“规距”,这一出口相约,若然弃诺传开去就遭人一辈子唾骂,休想再抬得起头。 王寇冷笑,唐斩也冷笑。这时草丛中忽传来一声呻吟,是水小倩的声音。王寇心中分明:刚才若无水小倩从背后暗算许显纯一刀,只怕他当场就死在许显纯的手下。他一生中杀人无算,但从未遇过像许显纯应变如此敏捷、如此剽悍的人! 唐斩道:“若不是她,你早死了,现在眼见她不活了,还不照料照料去。” 王寇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孩儿么,我分心于照顾她,你好来下手。” 唐斩摇了摇头,“别的没有,杀手的多变无情,你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这时候水小倩的呻吟已甚为低微,唐斩勉力走过去,长叹一口气,把水小倩横抱在臂上,道:“你不理她,我来背这包袱好了。”唐斩这一下,不只因对水小倩毕竟旧爱难忘,而且也要在王寇面前显示自己确实伤得不重,否则怎敢抱人面对他?还有一方面,是让水小倩的身子掩饰自己胸膛的大量溢血。 王寇见唐斩将水小倩抱在怀里,眼看水小倩脸如紫金,奄奄一息,心中有点难过,但心头依然冒火,哪怕他所碰过的女子成了尸体,他也不容人沾上一点,但他眼见唐斩居然有恃无恐,知此刻自己确敌他不过,惟有强忍下来,所以他的脸色,反而好看多了。 “你既要条死尸,就拿去好了。” 水小倩紧闭的眸中,有两行泪,流落到颊上来,唐斩用臂襟挨近,替她擦去,王寇见了,心中愤怒至极,却忽然想到:要是唐斩还有余力,大可一只手横揽水小倩,以另一只手袖袍替她揩泪啊,又何必如此费工夫以衣襟挨挨蹭蹭来抹泪呢?想到这里,心头怦怦跳动起来,蓄力待发。 第十五章:赴约 唐斩这时冷冷地道:“你别以为自己变化多端,告诉你,你在席上时,我早已知你会倒回来看看,许显纯是不是对你好?你这种人,为人卖命前,绝不会随便任人摆布、执信不疑的,果然就教你亲耳听到许显纯和她……”他看了怀中水小倩一眼,继续说:“我在暗中远处,倒折了回来,看你悄无声息地暗杀了伏在庭院中的陈移等四人,我也返进屋去把十几个番子做了……要不然,你跟许显纯打起来,哪有这般容易得手!,’ 他说完这番话,就想抱着水小倩扬长大笑而去:以一个及时赶到的突袭者姿态来,以一个手刃强敌的挑战者身份而去,是最潇洒不过的事,但他才走了一步,觉得水小倩身体太重,稍一运力,胸中剧痛不堪,便没有再走。 王寇这时却冷冷他说了一句话:“你本来是东林党的人,而今投靠魏阉,不得重用,便要杀人,如此而已,……这件事要传出来,你根本无处栖身,为何现在不过来先杀了我灭口?” 唐斩道:“作为一个杀手,一定要不断杀更难杀的人才能充实自己,我要替魏忠贤杀人,魏忠贤却要杀我,我杀他不着,只好杀许显纯。” 王寇道:“那我呢?杀不着许显纯,只有杀你。” 唐斩仰天大笑道:“这样杀下去,最后只有杀向我们自己。” 王寇冷冷道:“但在没有自杀之前,一定要杀尽所有该杀的。” 唐斩笑着反问:“什么才是该杀的?该死的?其实只是挡着我们前路的人!而我们,也挡在有些人的前面……” 王寇徐徐站起来道:“你现在就挡在我前面……… 唐斩不去理他,低头看水小倩,问:“你伤怎样……”他与她毕竟有一夕之情,眼看她要死了,心中也恻然。 王寇见唐斩在这时候居然不看自己,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动手。转念一想:唐斩居然现在还假装不知,探看水小倩,岂不是故意诱自己动手……千万别上了他的当,只听水小倩勉力挣开眼眸,在唐斩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不知她说些什么。 然后只见水小倩抽搐一下,便咽了气。 唐斩慢慢将她尸体放下,蹲下来凝视了一阵子,说:“你知道她临死之前说了些什么?” 王寇冷冷地道:“不知道。” 唐斩一蹲下去,头重脚轻,差点站不起来,但他依然说话,一面暗运气调息:“她临终前感激我而恨你,她暗算许显纯那一刀,是救了你,而你那么狠心。” 王寇冷冷地道:“我没有要她救我。” 唐斩道:“所以她告诉了我你的弱点。” 王寇想问:什么弱点?却说:“我不想知道。” 唐斩道:“她说你的确能忍、够精明、有魄力,但是自负骄满,最得意的时候常伏败机。” 王寇哈哈大笑:“她的话没有用。” 唐斩眉毛一扬,眉心的痣也像青龙吐珠一般跃动了一下:“何以见得?” 王寇道:“如果有用,你就不会把它告诉出来了。” 唐斩眉毛一高一低:“哦?”他缓缓站了起来,道:“你那么重视我的看法么?如此的话,你的判断岂不是受我的意思所左右?” 王寇怒道:“杀手更重要的是武功,不是看法。” 唐斩哈哈大笑,回首,大步踏出,抛下了一句话:“如果武功最重要,许显纯、顾曲周、萧佛狸、朱国帧、朱延禧都不会死了。” 王寇一个人在这种大宅里,没有月没有星的庭园中,院子里都是死尸,活人只有他一个。 他缓缓站起来,抱着水小倩的尸体,走了出去,因为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待在这里,因为被许显纯指使出去的人,很快就会回来。 他把水小倩抱到一处荒郊,轻轻抚摸她的脸,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这时,他想到很多很多,她在生时与他一起的情形,那时她年少,他也正少年,阳光雨水,午后的溪边……那时还没有出道江湖,没有争名,没有夺权,只有做大事的幻想。 没有第三者在身边,只有他想拥抱她。 良久,夜渐央,他亲手掘好了穴墓,轻轻把水小倩的尸身,放到洞里,然后堆起了黄土,把自己一柄短刃,也埋了进去。 天亮时,他在墓碑刻下:“天下至无情夫爱妻水小倩之墓。” 然后他站起来,对着早晨天色微明的幽幻长吸一口气。他决定了一系列的行动,敷药、充饥、沐浴、抖擞精神,要在唐斩没料到的时机之前,先去凤洲山布下死亡局,要唐斩丧命在他刀下。 他面对微明,拔出了刀;像晨曦对夜幕,作出了破晓! 他一路走到山上,凡是他走过一步,即把后面的脚印踩去。然后再走第二步。 未上山前,他己非常了解这山丘的周遭,上到山来,七十余丈的平台上,只生有几丛不及膝的荒草,几堆乱石,然后就是一棵古榕树,树极粗大,拔天而虬,在黄土平台上,远看如一朵顶天立地的大伞。 他走到平台上,开始细察这里每一寸每一分土地,东南方近边缘处,有三颗怪石,一大两小,其中两颗充满青苔黑斑,只有一颗完全没有,大的有轿舆那么大,小的只有石鼓那么小,他也留了心,他走过去,肯定了石后石缝,都没有藏人,也试推了石块,知道三颗石头堆叠和连接的情形,跟高手对决时,必要时会不断更换场地,场中每一事每一物,多熟悉一些,就等于多一分生机。 然后他再细察土质。这些泥土属红浊黄混的颜色,遇到天气阴和,就会潮湿,有些粘松,但并不滑脚,自从他在杀许显纯的紧张关头摔了一跤后,便对脚下的一切越发小心了。有很多红土结成细粒硬块,部份含有砾石的,还形成较大的硬粒,小的有如瞳孔那么小,大的也不过如手掌那么大,土质很松,但不致下陷,施展轻功时,要稍留意泥地不易藉力,宜足跟发力下挫方能高跃。 一般而言,土质潮湿,如用着撒沙敌眼,并不生什么效用;若作暗器发劲射出,则杀伤力较大,不可不慎。 这时天边有几缕乌云飘来,有几缕像狼烟转折的浮云,遮住了日光,使得天光几绺几绺的撒下来,很是奇诡,有一种幽冥的感觉。王寇举目看看,远处乌云密罩,在远山巅,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雷雨。 王寇心忖:哦,待会儿有一场大雨,他往地上看,更证实了这一点:一群红蚂蚁,列成一条细线似的,一直向前婉蜒。王寇循着蚂蚁行线望去,只见蚂蚁一直绵延到榕树根部的一个杯底大的小洞里,爬了进去。 风雨来临之前,蚂蚁似乎有预知的本能,他本来想跳到树桠上去,等待那名动江湖的一击,但他又想深一层,天下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在雷雨之中,自己躲在树上,那是极危险的事。人算不如大算,一个极厉害的杀手,为雷电所殛,也是无可抵御。听天由命的事,所以他还是远离了树。 他先注意到地上的蚂蚁,不过指甲样长,螫人倒是挺痛的。一个杀手,任何小事,只要加以注意,便可成为自己所长。他便听说过大侠梁斗后人公子襄座下的七十一子弟,曾靠地上蚂蚁以助击败一方霸主江伤阳的故事,前人所犯的错,是一面镜子;自己所犯的错,是一种教训。 然后他游目四顾,的确可以望见远处,任何人走近这土丘方圆十里之内,他定可以居高临下,先行看见,而土丘下的来人未必能及时看得见他,何况土丘附近,全无遮蔽之处,环境十分荒芜,偶有乱石,隔开甚远,虽有乱草,也只有脚胫高长,只要自己多加留意,敌人是断断欺不进来的。 不过,而今视野清明,当可一览无遗,但要是下雨了怎么办?这个问题,王寇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因为此刻他眼帘所见,就有一层似珠帘一般的烟雨,视野虽有些朦胧,但一切依然可见。 雨帘慢慢成了雨墙,王寇觉得头上、额上、衣上、有些微寒,有些微凉,有些微湿,但很快的,他听见雨的脚步,每一下,打在树上,“卜”地,一声,打在石上,“的”地一声,打在土上,“笃”地一声,然后雨势渐渐急了。“淋漓”渐成急鼓,紧紧密密麻麻急急,打在身上衣上额上,到处都是密集的雨声。他可以看见,从对山那边,一阵狂风,将雨墙如一排箭林般吹来,一下子,他全湿了。 一下子,身上、身边、四周、周围、近处、远方,都似被一阵密集的烟水笼罩住。很远的山坳那边,有户人家,茅屋上升起做饭的灶烟,给雨一打,浓得像一糊稀饭,好像实体一般凝结又上升。对山的雨,下到这边来了。 这时天光已变成一种幽冥的色彩,像古画绢丝上那一种陈黄一般,而画上的山水、烟水朦胧倏忽,他就在这烟雨之中。他的双眼清晰而静定,虽在滂沦大雨的山上,周遭十里任何动静,他尽收入眼里。 没有人来。王寇心里冷笑。三天之内……这才是第一天的晌午,他就来了。他葬了水小倩,敷了伤药,睡足了觉,换了新衣,准备好了干粮,就在这儿,制敌机先,先发制人,只要唐斩一来,就给他一条路。 死路。 杀手从来不给敌人第二条路。 他永远只给人选两条路:死路和绝路。两条路是一条路,因为他也知道,万一,自己要别人给他一条路的时候,那也等于前面没有了路。无路。 烟雨茫茫,所有的路,都隔千山万水,隔断重山。 王寇立在雨中。 雨锁断群山。王寇想起他过去的烟云,他一生里,没有喜,没有悲,只有一场场对决,他踏着松软的土质,在想:他的对手何时踏上这一块土地,何时躺在这一块土地上。 他的伤大致已无碍。腹、背两道刀伤。入肉不深,不过被雨水湿透,有些隐痛。其他的伤,更属轻微,一个杀手的肉体,是没有价值的躯壳,有用的是杀手的性命。他转身望那棵大榕树,似一张巨伞,在雨中山岗上独撑。 他仔细地数着,已经是第三遍了,一共有九百多枝分岔小桠,六十条粗枝,五条巨干。这五条巨干正中两条,他要在唐斩未来之前,飞身上其中一条,然后等唐斩来到、等他到来赴约之际,他即从天而降,一刀要了他的命! 从此,他就是刺客中第一高手。 可是唐斩几时来?三天之内,那一天都可以,他必须忍,他必须要等。一个杀手,要用忍耐来夺取先机,要用等待来攫取人命。 他盯住那棵树,就像盯住他的敌人。而这棵将会变成唐斩的敌人,无论何时,只要唐斩一到,他就会扑下夺取他性命。 他越看越清晰,每一树干、每一枝桠,哪处滑湿、哪处茁壮、哪处枯萎。他上去之后,就再也不能失足。他甚至看清楚每一张树叶的茎脉。 树叶翠绿,轻滴雨露,原来雨已止歇;天空云动飞忽,令王寇站在山头,有一种大地飞去的感觉。忽然当头一空,柔和且耀人的光芒,像一阵轻纱,洒落在他身上,使人生起了一种暖洋洋之意,比什么都欢愉、都舒服。 感觉里就像有一个神祗在上面,王寇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匍伏在天地间的沧海一粟。这时风飞云走,些许乌云,些许阳光,一切都在急剧的变化着。王寇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伸出了手,握起了拳头,要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掌里。 他走到树下,树下落遍了黄叶、枯叶,厚厚的一堆,好像毯子。下面是潮湿的,风轻雨停,树叶下钻出许多好奇的小虫,在探头迅速爬行。 一些蛛网,黏在树上,正趁风雨过去而重建阵图,树叶下也有密缝的白色蛛网,似一织绢的梭子,上面黏着几条虫尸。 天地万物,不过是你捕我捉,你死我活的一场角逐而已。王寇想,他开始去数榕树下凸露的根须。 在交手的时候,决不能误蹈中任何一节树根,或不小心踏到树根的凹孔里去,那怕是一丁点的失误,高手相搏,足以致命。 这时雨水都吸进泥层里去了,被雨洗过的山丘,更是黄红得分外明爽,王寇居然看见,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只比针眼儿大一些儿,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不知何时,竟在土上无声无息的绽放。 王寇在这顷刻间,感觉到生机是美好的,值得珍惜的。但是他和唐斩之间,只有一人能活,他要用唐斩的鲜血,来染红这块地,来滋养这些花。 或者用自己的血! 正如这山岗上,只有这一棵高大的树! 他笔直走到树下,肯定山岗上己没有留下任何他来过的痕迹,然后再抬头看那棵高大的,被雨洗过后变清新的树。 那树有两条巨大的粗干,他就要飞身上去,然后作一个极漫长的等待,等到唐斩来,他就扑下来…… 就算一击不中,他也算过,至少可以把唐斩逼到树干前,绝了退路,他再施杀着——唐斩斩杀敌人,往往只有一刀,但他的匕首,不只一柄,但每一柄都一样能杀人。 他跟唐斩,没有什么特别的仇恨。本来他们杀了许显纯,魏忠贤必定派杀手来找他们两人算账,他们本应该联手应敌,但他们都知道,谁都留谁不得。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同样的杀手。 一条草龙趁雨后“殊”地溜了出来,他一脚踏下去,草龙肉浆迸裂,他用脚将他拨入枯叶下层,没有人会发现下面埋了一条虫尸,正如没有人发现他来过。 他可以不必踩死草龙,但他踩了,这山岗是他的,现在只有他一人可以威皇的姿态,雄居在这里,假使有任何另一个人上来,他就要杀死他! 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莫比的刚毅。 他咬着嘴唇,年轻就已微驼的背影也直了一直,这时雨后的树,特别清新,断续地滴下清凉的水珠,他长吸了一口气:漫长的等待,艰苦的忍耐要开始了,最惊心动魄的一战,也要在他飞身上树之后开始。 他终于飞身上树,也就在要飞上树干的刹那,他忽然看见树干后伸出一张脸,眉心有一颗活活如跃的红痣,眼神里有一种杀手的残忍,脸孔却如情人般的温柔,这张脸似在奋悦,似在惋惜。然后就是刀光一闪。 “呼”地一颗人头飞上了半天,惊愣的脸容在刹那间凝结,他睚眦欲裂的看见了他自己微微佝偻的背影,正“花”的喷洒了百数十点鲜红的血,落下地来!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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