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唐斩·二

丑丑说小说 2024-04-12 00:12:44
第六章:唐斩的刀 发刀的人是王寇。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动手。 “无名杀手”纽玉枢偷袭刘桥时,他没有出手,顾曲周救走刘桥,廖碎、水小倩双攻纽玉枢时,他也没有相助,乃至纽玉枢被杀,而萧笑、贝玄衣对顾曲周猛下杀手时,他也没有任何举动。直至刘桥计伤顾曲周,道明身份后,他才站了起来。 等到顾曲周濒死怒扑萧佛狸,他才发出了这一刀。 萧佛狸也没想到王寇会发出这一刀。 这时“无名杀手”纽玉枢和“杀手之王”顾曲周已死,场里只剩下了王寇、萧佛狸、萧笑、贝玄衣、水小倩等五人。 萧佛狸笑了:“今晚在场的,都是名动江湖的杀手。”他一面笑,一面抚髯。 王寇点点头道:“是。但不知哪个能活着出去,哪个躺在地上?” 萧佛狸笑声一遏,他的眼睛只完全注视一人:王寇。 “我以前的确低估了你。” 王寇没有答话,他样子、容貌、神态、完全保留原状,甚至有些僵硬。 萧佛狸瞳仁收缩,他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绝对不容易对付:“你以前只是一个小杀手,小到不能再小的杀手,但是‘灯笼’一役中,比你大到不能再大的杀手都死了,你却仍活着;另外活着的只有唐斩而已。”他笑笑又道:“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幸运。” “今天看来,你成功确不只是因为运气。” 王寇却说了一句跟这完全无关的话。 “萧笑笑的时候,跟你完全一样;你常常抚髯,他不断支下颐,顾曲周早该看得出来,你们是父子。” 萧佛狸哈哈大笑:“顾曲周也早该知道,贝玄衣九次杀我不遂可逃命,若不是我故意放他,使他早日成名,贝玄衣早死了九百次了!” 王寇点点头道:“他成名了,今晚方才能列席,助你杀了顾曲周。” 萧佛狸满脸笑:“是呀,否则我儿子怎敢帮着他老子的敌人?”说着一把把他儿子拉过来,大力拍着他背,父子俩一起大笑起来。 水小倩惊愕莫已,到现刻才清醒了一些震诧叱道:“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顾老爷子!?” 萧佛狸和萧笑径自在笑。 贝玄衣却冷冷地道:“黄厚素、叶向高这些老匹夫,常使杀手暗杀魏公公的部下。这些杀手都听顾曲周这老贼的指令,老贼不除,魏公如何安寝?” 水小倩嗫嚅道:“……你们原来是魏阉手下刺客!” 萧笑停止了笑,道:“连叶向高这等人也豢养了一群杀手,魏公公怎会反而没有?”说着又脸露淫笑,道:“你很美丽,死前给我享用一番,我或可请爹饶你。” 水小倩翻了脸叱道:“你这无耻的东西!”又指伏尸地上的纽玉枢问:“……他又是谁?!” 萧佛狸漫声道:“他?他么……只是在死城里的冤死鬼。他才是许显纯的部下,许显纯命他来探知哪个阁臣替叶向高、黄厚素连络杀手,他便以为是我,要取我性命,抓我归案,哈哈哈……许显纯向魏公公禀报后,便令我利用这场冲突,引顾曲周入壳,除此大患……否则,要杀顾曲周也真没那么容易呢。” 王寇淡淡地道:“魏公公自然不肯断送许显纯性命了……所以我们的刺杀,只是杀了个替身,根本就是在送死而已。” 萧佛狸满目笑意:“当然,这本来就是我策划的;一个真正无敌的杀手,借刀杀人,兵不血刃,才算无敌。” 王寇沉声道:“你告诉我们这些做什么?” 萧佛狸道:“因为现在摆在你们前面只有两条路:一,拿起武器来拼命,替顾老爷子报仇;二,放下武器来投诚,替魏公公卖命。” “魏公公在朝权势,谁可与比?你们是聪明人,当知怎么选择;”萧佛狸眯着眼笑道:“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人,你不是笨人;”他指指地上的顾曲周,接道:“你要是笨,就不会替我杀了顾曲周。” 三人都没有作声,半晌,王寇才说:“我们根本没有选择?” 萧佛狸笑道:“其实是没有。” 王寇道:“你告诉了我们这些,就不会容我们不加入你们而活着出去,所以放下武器,死得更快。” 萧佛狸道:“你果然聪明。” 顿了一顿又说:“至少,我这个‘刘桥’的角色还要扮演下去,不被人揭穿,才能一一剪除叶向高等人之羽翼。” 王寇笑了笑:“可是你看错了一点。” 萧佛狸眯着眼,仍保持笑意:“对你可能会看错,你是个不可估计的人。” 王寇一字一句地道:“你看错的是:我才是魏公公手边的人!” “是魏公公派我来探察你们是否忠心执行任务,否则,我怎会替你发出那一刀,杀了顾曲周?” 这次水小倩也喃喃自声:“你……你也是魏忠贤的番子!?”她已不敢再扬声发问,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已孤立:完全的孤立。 萧佛狸眯着眼睛,已全无笑意:“魏公公不信任我们,要派你来监视我们么?” 王寇冷冷地道:“许显纯的替身,十分不易找,却给唐斩杀了,你身为魏公公密使,居然无法阻止此事,许镇抚司跟魏公公说了,也会疑信参半。” 萧佛狸打从鼻子里哼道:“我替魏公公卖命十年,他老人家会不信我?” 遂而强笑道:“如果真是如此,老夫倒看走眼了;不过,魏公公委派阁下的印鉴密枢,还得先让我过目过目。” 王寇冷冷地道:“你没有资格看。” 萧佛狸笑了一声,再笑了一声,又似忍不住一般,爆出了一连串忍俊不住的笑声:“我没有资格看?”说到这里像已下气不接上气:“还是你根本没有东西让我看?” 王寇道:“你其实已经笑不出了。” 萧佛狸笑得更大声:“我笑不出还是你笑不出?我笑不出?我为什么要笑不出?” 王寇道:“因为你有负魏公公。” 萧佛狸忽然没有了声音。 王寇道:“万变不离其宗,没有什么事是毫无原因的。你适才在席上痛陈狱中惨史,又辱骂魏公公,你完成使命便了,又何必说了那么多狱中秘辛,透露给外人知道?” 萧佛狸抢着辩:“因为我是要你们取信于我……” “取信!”王寇截断:“取信于人就可以辱及魏公公吗?” 萧佛狸不觉打了个寒噤,魏忠贤只要稍遭拂逆,便动辄取人性命,诛连全家的手段,他是耳熟能详的,当下横心道,“别忘了,这里听到的人,不一定能说得出去。” 王寇冷笑道:“魏公公派我来,怎会没有接应!” 萧佛狸脸若死灰:“就算有接应,也先杀了你,死无对证!” “对证?”王寇探手入怀,道:“这就是魏公公给我的密令!” 萧佛狸心情震荡,张目望去,便在此时,王寇手上一扬,一篷灰色粉雾,对准萧佛狸脸上撒去! ——椒粉! 萧佛狸怒吼,急退,口水鼻涕齐涌了出来。 在他身周五尺之内,变作一团剑光。 他已拔剑出鞘。 这条狐狸纵然受伤,但也无人能近其身。 何况他受创的时间短——只要他恢复视线和呼息正常,就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王寇撒出了胡椒粉,并没有扑向萧佛狸,却大叫了一声: “你该出手!” 他扑向的是贝玄衣、萧笑,在贝玄衣来不及措手之时,已击倒了他。但萧笑已经出剑,剑光已把他如一座铁桶般罩住。 他击倒贝玄衣时,再发出第二声大吼:“快动手!” 人人都以为他这一声大吼是对水小倩发出的。 连水小倩都是这样想。 这几下兔起鹘落,水小倩反应,已不谓不快,飞索双剑卷向萧笑时,萧笑的剑已伤了王寇身上三处。 萧笑甫被水小倩的双剑接下,一长剑二短剑斗在一起,快得莫可形容,又煞是好看。 王寇这时却面临另一个强敌。 贝玄衣已跃起,他的嘴唇被打裂,鼻梁被打歪,但他战斗力依然存在。 而在这时,萧佛狸已快恢复过来了。 ——居然中了这样一个后生小子的诡计! 萧佛狸眼泪滚滚而流,视力也快复原,只见贝玄衣、萧笑已跟王寇、水小倩斗在一起,护身剑法便缓了下来。 这时却蓦然掠起一道刀光,地上的廖碎骤然掠起。 半空刀光化作电光,霹雳击下! 这刀光切入了萧佛狸的剑网之中,卷入了剑气,切断了剑芒,粉碎了剑的本身! 剑碎千百片,刀光一闪而没。 萧佛狸自左肩至右肋,衣裂而开,他摇晃了一下,嘶声道:“唐——斩——!” 声嘶力竭,自膊至胁的缝口,突然大量涌出鲜血,只见“已死的”廖碎淡淡道:“你杀顾曲周,我杀你。” 萧佛狸发出了一声如狼嘶嚎:“我——好——恨——!”身自创口处裂为两片,血溅当堂,死而睁目。 第七章:杀人者的对白 贝玄衣虽然并不是真的九次谋杀萧佛狸不遂,还能逃出生天的杀手,但他的武功,绝对可以当得上一流杀手之列,他的铁链巨斧,舞转起来,连一只蚊蝇也休想飞得进去。 王寇的匕首,一寸短,一寸险,仍不断地欺入抢攻,可以说是棋逢敌手。 他俩若在平时交手,情况如何,没有人知道,但这一战,却很快有了结果。 萧佛狸惨死的时候,贝玄衣马上觉察。 一个杀手杀人时当然是要集中精神,杀手出手,一击必杀,绝不能耗费时间、精力的。一个好杀手更能眼看四面,耳听八方。 所以贝玄衣就“不幸的”看见萧佛狸的死。 而且更不幸的听见了“廖碎”就是唐斩。 这下他可谓“魂飞魄散”——王寇也立刻让他真个的“魂飞魄散”。 他杀了他。 贝玄衣死的时候,萧笑忽然抛下了剑,跪地叩头:“饶命!” 水小倩不由得怔了一下。唐斩却道:“饶不得,杀!”此语一出,萧笑已扑起! 萧笑这一下,无疑是想抓水小倩为人质,水小倩退了三步,萧笑正待再攻,王寇已迎了上来,萧笑半空一折,掠出大门!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半空雷霆,电殛而下! 萧笑的上身双手,已抓住了门,但下身已奔了出去,就在他开门掠出的刹那,他的腰已被凌厉的一斩为两截! 何等可怕的魔刀! 何等厉害的人! ——唐斩! 唐斩执刀,缓缓回身,他紫色的脸纱依然没有除下,第一句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唐斩?” 王寇这时搂着仍在惊惶中的水小倩,却淡淡地道:“因为我见过你。我认得出你的眼神。恰好,你的青记又在眉心,你眉有痣,部位相同,而我又不相信有什么高手是凭虚而来的。况且,你杀纽玉枢那一刀,似曾相识,我毕竟曾见识过你的刀法。” 王寇说话的语调镇定、自信、冷静,像眼前一切所发生的事,皆在预算之内一般的。可是水小倩因紧贴着他,所以很明显的感觉出,王寇搂她的手用力太大,握得太紧,而心跳得那么快。 ——就像那如春水拂过庭圃的夜晚,他们瞒着师父,在草地上,赤裸着,听着彼此的心跳,那么快、那么剧烈……。 可是王寇的样子,却似一点都不紧张,唐斩有一种逼人的魄力,使她现在所依赖的人的心跳加快? 她是个好胜的女子,更是个好奇的女子。 她很想上去撕掉这男子脸上的覆巾。 唐斩哈哈大笑:“因为你认定廖碎就是我,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所以萧佛狸取得绝对优势时,你根本不怕。” 王寇却摇头。 唐斩双眉一扬:“你不承认?”他扬眉的时候,似乎感觉到额角下不舒服,便随手撷去了那块“青记”,现出了原来眉心的一粒痣。 王寇道:“不是不承认,而是那时我怕。” 唐斩忽然道:“你可知我在‘灯笼’之役,为何让你活着,还跟你谈话,以致你可以随时认出我的真面目?” 王寇摇首道:“不知道。” 唐斩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因为你奸诈,也因为你诚实。” “你忍心见八个同门身死,而不参与刺杀,是残忍欺诈;”水小倩听到这里,失声道:“那一役……你没有出手?”心中大感失望,却感觉到王寇搂她肩膊的手,又紧了一紧。 “但你坦白承认害怕,两次都如此,也是你坦诚的一面。”唐斩的眉似两道剑闸一般,往眉心的红痣一锁冷沉地道:“也幸好你都承认,因为我根本就很清楚,你不是魏忠贤的密探,只是要用话来乱人心而已,你没动手是因为你在还没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之前,绝不妄动。因为那时你彷徨极了,所以反而故作镇定。只不过……这两个月来。”唐斩笑了一笑,那笑容有说不出的讥诮,又似自嘲:“你杀人处世,都进步得很快了,尤其是杀蔡狗王的一役,尤其漂亮。” 王寇低首道:“杀蔡狗王的那一役,很少人知道是我干的……这似乎……” 唐斩哈哈笑道:“蔡狗王武功不高,但徒众满天下,若让人知道杀蔡狗王是你,你今日连出门一步都成问题了!杀人就如做事,有的人做事,雷声大雨点小,有的人做事,神不知鬼不觉;有些人杀了应该吹擂半天响,有些人杀了,最好不与外人说。拿今日时局来说,阉党可恨,杀人如麻,但所谓忠臣良将,犹疑不决、妇人之仁,屡上弹劾,结果被魏忠贤肆行掠击酿成大狱,他日纵得明君,恐怕忠臣也死光死绝,朝野精英无几了吧?既不能行仁道,持明政,又莫能奈何执法,如不暂潜迹以存身,此所以杨左等‘六君子’招灭门之祸因也!明哲保身,待机而起,也是做人的方法,而杀人如做人,都是一样”。 王寇很专注的听着,又问:“我曾在‘十字坡’斩杀万里狂和千里痴,这一役较为满意……” 唐斩却截道:“你这一仗,较为人知,但我认为尽皆模仿,缺乏了风格。每个人杀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杀每个不同的人,也有杀那一人的特殊风格。” 王寇急道:“可是……我先斩杀千里痴,再扫杀万里狂,却正是你惯用的手法啊。” “坏就坏在这里。”唐斩摇头道,“你是你,我是我,你学我,或我学你,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真正的宗师,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风格。你胆子不够大,但不轻易动手,一动手则得手,临危心乱而人定,这些都正是你的风格。” 唐斩傲然道:“我只向人学习,但从不模仿别人。” “因为我自己的最好。” 唐斩意兴风发,忽又问:“我这次也可以迟一些儿出手——只要我迟一点出手,你就死定了,你知道我为何要救你么?” 王寇摇摇头。他还在回味着适才唐斩那番话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好的杀手太少了,我在没有杀顾曲周、萧佛狸之前,已经在担心,他们死后,没有人可以再迫使我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刺客。” “所以我救你。” 听了这句话,王寇不知怎的,浑身都热了起来。 水小倩禁不住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萧佛狸,又要杀顾曲周?” 唐斩淡淡笑道:“一个女子,可以适合做一个刺客,因为容易使人不加防范,但要做一个以行动为主的杀手,是不容易成功的,你做得已不错,但仍根本不能入流。” “顾曲周是东林党必要时才动用的杀手头头,他甚受叶向高、黄厚素等器重,但一般来说,行动仍听刘桥调度,刘桥是一只脚踏两条船的人,但真正身份,确是魏忠贤手下的杀手,亦即是武林人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佛狸,他见顾曲周坐大,为公为私,为名为利,都要把他干掉,所以计诱我们来,图一网打尽。他图以一番言辞,换取座中信任,再借许显纯手下纽玉枢的莽撞,一击而重创顾曲周……” 说着向王寇笑道:“顾曲周说来是你所杀的。” 王寇有些惶恐道:“那时我见顾曲周濒死一击,是万万不可能命中戒备全神的刘桥,便先杀了他,以取得刘桥信任,好反败为胜。” “杀手原是赌徒本色,只不过赌徒赌的是钱,我们赌的是命,”唐斩似对王寇还真十分欣赏:“不要紧,你杀了顾曲周,别人也知个中恩怨,只要你活着,而且让人感觉到你仍站在正义的一面,人们仍会为你喝彩,你会声名大噪。” 王寇骤然放开搂水小倩的手,问:“那你呢?你又究竟是谁?” 唐斩微笑道:“我?刘桥是萧佛狸,我是唐斩,唐斩是廖碎。”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廖碎是个杀手。” 王寇忽然厉声道:“你是不是?” 唐斩问:“是不是什么?” 王寇的脸色更紧张了:“你才是魏忠贤派出来监视萧佛狸的密探?!” 唐斩没有作声。一刹那,三个人站在三个方面,都静了下来,像一个笼子里有:一条老虎,一只狼,一头犬。 唐斩终于笑了。 “你说对了。” 王寇的心沉下去了——他知道又免不了一场殊死战,而唐斩目前是他心目中模仿的对象,他所赢不了的人。 ——这一场赌注,别人已掀开了底牌,他已知道自己几乎输定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别人派来的特使,但不是魏忠贤,也不是许显纯。” “我原属杨涟杨大人培携引进,后来是叶向高大人的亲信。萧佛狸当日曾替许显纯逮捕杨大人的人,我杀他,也算是为死去的主人复了仇。现在叶大人也拟挂冠回乡,魏忠贤必命萧佛狸截杀,我先杀了他们,也算为旧主人报了恩,便是这个意思而已。” 言罢,又抱头望天,叹道:“人生在世,该当作些惊天动地,泣鬼神,而又能以功名取富贵的事,才算夙愿得偿。” 水小倩、王寇均没有说话,唐斩忽道:“我告诉你们这么多,按照杀手惯例,杀人灭口是免不了的事。但是我不会杀你们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你们。”唐斩大步跨出去,一面道:“你们两个小子放心,你们很快很快就会在江湖上很有名、很著名起来,我们那时再碰面。” 唐斩似乎很喜欢在临走之前留下几句教人铭刻于心的话,他的人已快走了出去,水小倩忽然叫道:“唐大哥。” 唐斩回头,眼睛里有一种杀手的残忍、情人的温柔,水小倩双手拆叠着衣襟,咬咬滑润的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唐大哥,能不能把你面纱掀开,我要看看你真面目?” 唐斩的眼睛有笑意:“哦?”很快地看了王寇一眼,王寇没有表情,唐斩大笑道:“有什么好看,我又不是唱弋阳弹余姚的戏子?”又挤眉板着脸孔道:“可知道你们认出我样子才后患无穷呢。” 小倩淡淡地道:“既然唐大哥不方便,小倩也不会强人所难。” 唐斩忽掀脸纱,向小倩抱拳道:“咱们也算忘年之交了,别时总该以真脸目见你。” 水小倩眼前出现一张脸孔,虽然堆满了笑容,但可叵测其不笑时很威严,不是英俊,而教人心折,那眉心的痣跟整脸部配上去,像一颗发亮的发光的星。她稍微一怔,已听唐斩道:“江湖风险多,各自珍重。” 声音从外传来,外面风大,唐斩已去,场中只留下王寇和她。 唐斩离去的时候,王寇紧紧握着拳头,良久,他缓缓走过去,水小倩开始以为王寇走过来要拥抱她,她期待——但他不。 他过去自顾曲周胸膛里,拔出了他的刀,他的脸被刀锋映成惨青,他用两只手指,挟抹去刀锋上的血迹。血染经他的手指。但那不是他的血,是别人的血。 水小倩看着他惨绿的脸色,试探的问:“你有心事?” 王寇没有立刻答她的话,他把刀锋上的血迹擦干之后,然后把刀口再在他衣摆上拭抹一阵,直至完全干净,才收入鲨皮刀鞘中。然后说:“他上次说‘珍重’的时候,就杀了他要他‘珍重’的人。” 水小倩不明白王寇这句话的意思,她也不明白王寇的脸色为何这般凝重。外面轰隆一声,打了一个闷雷。她听见王寇沉声道:“唐斩没有说真话。他不杀你是因为你漂亮。” 水小倩心中一阵惊诧:真的吗?一个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也会……?她忽然想到荆柯和夷姑的故事。 但她嫣然一笑说:“唐大哥名动江湖,第一杀手,他这种人,怎会喜欢人?你在说笑。” 王寇忽然抬起头来,水小倩觉得他神色有异,想到王寇在唐斩面前承认害怕,便道:“你还怕吗?——刚才我听到你心跳好快。” 王寇忽然大声道:“我从来没有怕过!”他虎地站起来,他对敌的冷静在女孩子的面前一扫而空:“我骗他的,我要让他低估我,他低估我,我才能活命,你懂不懂?”他咆哮。 水小倩脑中忽然掠过一些景象,很多年前,他因为一个人追求她,而挑衅对方,与对方动武起来,但是他输了。但在当天晚上,他成功地暗杀了那人。不久后她向他提起此事,他愤怒,咆哮而去。从今以后,他们各在天涯江湖的陌路上独渡…… 王寇忽然平静下来了,说:“没事了,咱们离开这儿吧。” 他想到她从前在众多师兄弟追求中,独挑上他的那天,是因为他在台上,击败了她的父亲,她在台下骂他、啐他、踢他,而最后抱他、吻他,她佩服他,求他不要再难为她年老力竭的父亲。 外面浙沥一阵雨急。水小倩展颜笑道:“外边下雨了……我们一舞弄得一身湿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说着,红着脸。 “嗯。”王寇望着外头的滂沱大雨,道:“下雨了,小心暗算,雨是下杀手时的好庇护。” 第八章:杀手的手段:老子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二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那“道”究竟是什么……?朱国帧一面读着“道德经”,一面苦思吟哦,想不出“道”的道理来。要知道其时已是魏阉天下,屠尽忠良,毁天下书院,改筑魏公祠,将魏阉比作孔子。阁臣朱国帧情知魏党势大,不可拂逆,惟有挂冠回乡,苦读老子,不问国事。此际他秉烛夜读,苦苦思索“道”之不行,而致天下无道。朱国帧本好读书,尤其在这苦闷之际,更浸淫其中,自得其乐。 既是“不见、不闻、不得、不可致诘”,那“道”究竟是什么?“道,尚无名”,难道“无名”就是“道”吗?……此际已夜深,他拿着古籍细看,烛火已燃至一半。就在这时,窗外人影一抹而过。 由于经过的人影着实太快,就算是双眼一直看着窗口,也未必及时看到,何况朱老爷子的双眼,正深埋在古书的字里行间。 朱国帧位为阁臣,生平极好读书,他对魏阉所为,不肯趋奉,自知难逃毒手,但又自度生平从无一语在人前斥及魏阉,政事也向无错失,便也自不去理会时局,只沉迷书籍经典乐趣之中。 这时“砰”地一声,木门被四分五裂,三名蒙面人,破门而入,朱国帧正读到:“……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玄之又玄的法门,朱国帧自然求之若渴,只后悔从前在朝中多管闲事,没有好好的切磋琢磨,博览群经。 那三个蒙面人破门而入,见到朱国帧依然端坐,一人戟指喝道:“朱国帧,你横竖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前还是认罪吧!” 朱国帧依然双眼不离书本,只叹道:“魏公杀人,有什么罪不罪的?我朱国帧残躯一壳,待死便是了。”又吟道:“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当先的蒙面人“嘎”了一声,叱道:“老匹夫,你哈八狗上轿不识抬举,拿着本破书到十王殿去背吧!” “刷”地拔刀,喝了一声:“给我杀!” 朱国帧揉揉眼睛,喃喃道:“就算要杀我,也要明刑令法。我朱国帧要死就死在公庭国法下,怎能这般杀我?……就算道不行天下,也不该如此辱我啊。” 那些蒙面人怎容他罗嗦,“铮铮”二声两名蒙面人,一抡斩马刀,一自前而后,掠过书桌,一自后而前,横斩过椅背,要两刀将朱国帧斩为三段! 朱国帧双眼仍不离书本,忽然一仰身,椅向后翻,双脚脚尖依然勾住桌子底下,所以椅背仅离地尺余,却并不翻倒。 两刀用力极猛,平贴朱国帧书背而过,眼看要中,却在最后刹那间陡失目标,两人收势不及,“噗噗”两声,血肠四溅,两人被对方斩马刀所砍,刀嵌入身,哀呼倒地。 “呼”地一声,朱国帧白须银发,被刀风微微吹起,椅子又扳回原地,只不过转眼工夫,他未出一招,两人已落地不起,朱国帧依旧埋首读书,漫声吟:“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为首的蒙面人忽见眼前一花,自己的两个手下就互斩而殁,心中震动,莫可形容;但见这糟老头子仍在念书,心头火起,骂道:“老匹夫,我看你往哪儿跑!” “跑?”朱国帧眯着眼埋在书里,他眼睛非贴近书面看不清楚:“大道未临,我不逃跑。” “虎”的一刀,蒙面人已迎头劈下! 烛焰被急风激起突地一晃,黯了下来,朱国帧伸长了脖子,要看清楚文字,喃喃自语道:“哎,怎么越看越模糊了……”他此际伸长脖子等于送上去挨蒙面人这一刀。 蒙面人笑了,这一刀下去,他就可以净得纹银两百两,加上互斩而死的两个伙伴那两份,总共三百两,足够他去买醉狂欢宿妓恣宴三十天! 想到这里,他的刀势更惟恐不及,一刀要将朱国帧的脑袋瓜子劈下来。 就在这时,朱国帧忽将书一合,“啪”地一声地掟到桌上,用拳重重一击书面,忿道:“找来找去,道是什么,却全篇闷如!” 这书往桌上一扔,恰好压住刀尖,然后再一拳打在书面上,“崩”地一声,刀锋自书本内折断,蒙面人大惊,断刀一抽,见朱国帧似痴似迷,喃喃自语,并不追击,心中一阵惊疑,但恶向胆边生,抡起断刀,直捣向朱国帧脸门! 朱国帧忽又拿起桌上残书,遮到脸上,自言自语:“咳,说不定是我老眼昏花,找不着罢了。”这书一拦,刚好挡住那一刀;刀势凌厉,却刺不破残书。 朱国帧左手在桌上一拍,喝道:“我再找找看!能教青丝成霜,齿摇目瞽,也要找出道理来!” 这在桌上一拍,“砰”地一震,“飕”地一声,桌上的断刃一弹而起,闪电般没入蒙面人咽喉。 蒙面人抛了断刀,断刀落在朱国帧膝上,朱国帧似无所觉,也不理会,蒙面人反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意图拔出断刃来,喉咙一阵格格连声,终于不支倒下。 只听朱国帧念:“夫唯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然后外面有掌声起,进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 朱国帧也不以为意,继续念他的书。 高的人说:“朱学士的定力,真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矮的人也睹睹赞道:“内力尤为了不起。” 朱国帧叹道:“这些旁门杂技,实属小巧,今我研读大道未通,实是惭愧。” 高瘦的人说:“学士实太过谦,朱学士通了武道便可,其他的道只要能打便通。” 朱国帧大不以为然:“说笑了,大道岂是邪魔外道小可比!” 矮的说:“而今天下行的就是此道。” 朱国帧淡淡地道:“黄钟毁弃,瓦缶雷鸣,那就无怪乎小人当道了。”说罢似话不投机,又专心专意的读他的书去。 矮的走前一步道:“朱学士。”朱国帧专心读书,便没有应,矮的径自说下去:“朱学士这番身手,何不投效魏公?自有重用。”朱国帧仍是不应。 高的行前一步,接道:“魏公确是惜重朱学士才学……” 朱国帧忽朗声读:“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矮的脸色倏变,骂道:“你这关门演皇帝起来了,魏公瞧得起你,是给你老头儿面子,要是不给,哼嘿嘿——” 朱国帧忽自书本里抬头问:“要是不给怎样?” 矮子一呆,高个子便道:“今日便要你见你老子去!” 朱国帧一听大喜道:“那好极了!见老子,正好我要去!我正想问他何谓道?天下因何无道?如何大道方得以行天下呢!” 高个子也变了脸色,叱道:“道你妈的屁!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铮”地拔出镰刀,但是矮子手一扬,后发先至,三枚黑点,带着腥臭的尖啸分上、中、下三路直袭朱国帧! 这三道暗器极快,划过半空之尖啸更令人惊心动魄,朱国帧猛一抬头,“嚓、嚓、嚓”三声,三页书纸似刀一般平平飞出,竟截住三枚黑点,飘送窗外,窗外轰隆、轰隆、轰隆三声,竟炸起三响火光,一阵焦辣之味袭鼻而入! 朱国帧在撕书送页之际,高个子的镰刀客啷连响,九环串动,划了一个大弧型直向朱国帧的后头劈了下去。刀光斩下时一片雪亮眩目,刀未至,刀风及,烛火终于顶受不住激风,“噗”地熄灭了。 这时外面暗器炸起火光未熄。 室内已骤然一团黑暗。 光听“嗖、嗖”连声,夹杂着刀风与叱喝,未久便完全归于沉寂。 隔了一会,忽然有”卜卜”二声,黑暗里几下星火,打着了火石,点起了纸头,正是其中一张撕下来的书页,着火的书页点着了烛火:点火的手,修长、镇定、骨节露。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唉声叹息道:“唉,我竟为了送走这三件暗器,毁了三页“老子”……枉为圣人之徒,真是惭愧!无怪乎我一直得不到道了!” 这时烛火渐渐亮了起来,从一点绿焰变作了火光。那点火的人道:“老人家无须伤心,老子誊本“道德经”,在下也有一本,绝非伪作,老人家要不要参考一下?” 朱国帧本来双目迟滞地看着渐盛的火光,此刻眼睛又变得如火舌一般地闪动着欢悦。“你有正本“道德经”?” 这时烛火已燃着了蕊,火光也告安定,点火的人又是一个蒙面人,不高不矮,但双眼自有一种令人莫测高深的威势,这时除这蒙面人外,室内倒着五个人,五个都是蒙面人,其中包括那互斩身亡的两人,被断刃破喉杀死的蒙面人,以及在灭烛前的矮个子和高个子,五个人没有一个是活的。 这个蒙面人道:“老人家好快的身手,一出手便杀人。” 朱国帧笑道:“死了也是要他们好,他们活着脆弱,死了更好,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蒙面人摇首道:“老子的‘死’,不是这个意思。” 朱国帧凑前去问:“是什么意思?请教。” 蒙面人道:“不敢当。老子经里‘死’的意思,是指僵硬的,没有活力,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愈强易败,愈柔反胜,这‘死’是与‘生’对立的,而‘天下莫柔于水,而故坚强者莫之能胜’,所以反而‘坚强处下,柔弱处上’。‘死’是僵硬化的一种,‘生’才是好的。要生得顺其自然,无为不争,反之,争锋逞强,舍后且先,方才是大死。” 朱国帧“啊”了一声,一阵恍惚窈冥,顷刻一拍前额,喜极凑前:“今日幸得见先生,多蒙指点,解我多日迷津。”又问:“何谓道?” 蒙面人即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朱国帧搔掉几丝白发,苦恼地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但我实在参不透这所谓夷、希、微的真义啊。” 蒙面人笑道:“老人家问的是什么道?” 朱国帧道:“当然是正道。” 蒙面人笑着说:“真正的道,人见人殊,不可说的,说了就落言验,道是测不透。道不尽的。” 朱国帧“唉呀”叹道:“那又何谓天道?” 蒙面人答:“天之道不争而善胜。” 朱国帧想了一想又问:“何谓圣人之道?” 蒙面人即答:“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朱国帧怔了半晌,喃喃苦思,恍如梦中,越来越迷糊,忽尔一醒问:“你是魏忠贤派来杀我的?” 蒙面人淡淡地道:“大辩若讷。” 朱国帧一拍大腿,长叹道:“好!若你是刺客,是魏忠贤派你来的,故意使我迷昏糊涂,再一举杀我。如你能真救我朝闻道而夕死,我也甘心。我明知中计,还是中计,我着实给老子迷住了。不过要杀我,也不容易。” 他指一指地上:“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因为我不忍杀你。”趋前低声问道:“你可真有老子真本?” 蒙面人颔首道:“老子西出函谷关,留书五千言于关令尹喜,此真本天下唯我一人独有。” 朱国帧引脖喜道:“那么,可否供我一阅。” 蒙面人笑道:“我带来就是为了给先生看。”说着便自怀襟里掏出一本以旧黄绢帛折成的书,双手递给朱国帧。 朱国帧接过之后,翻得几页,因书过于残旧,扉页粘在一起,他便用手指头点口水来掀翻书页。过得一会,他“啊”了一声,顿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都因伪本不录之过。”这时蜡烛晃摇,火舌颤动,窗外风急,很难看清书上模糊的字体。 朱国帧眼睛视物不清,便凑近细看,越看越是入迷,指案道:“咄!大道记兮,其可左右!执大象,天下往……通常无为而不为:要是朝廷不约制人民那么吃紧,才是好朝廷……”他时面抚髯,时而支颐,反复苦思,似忘了旁人存在。烛火明晃摇颤,他深埋入书内,只见字影跳动。恰似一个个魔影跃出一般,而且墨迹隐现虹霓之彩,朱国帧微微一惊,道:“我知道你是谁!” 蒙面人一直静静观看朱国帧忽喜忽叹之苦读,此时即反问:“我既未除下面罩,又还没出手,老人家如何知道我是谁?” 朱国帧眼不离书,大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当今刺客中,能挥刀断驰驹、横扫天下的杀手,自得唐斩一人耳;因不知唐斩如何绝善为恶,投入魏忠贤旗下?” 蒙面人连眼都不多眨一下,“人在世上,有哪几件事是自己作得主的,一个杀手,当知如何才不被杀,才能活下去,趋炎赴势,在所难免。” 朱国帧大笑点头,“痛快,答得好!”依然不抬目,问:“你自度不是我敌手?” 唐斩恭答:“老人家未入宦前,是陕湘一带‘铁书大侠’,以书为神兵,天下莫为破之;我唐斩的刀,斩不开老人家铁书的‘过千仞锋行万里路’八式。” 朱国帧又点点头,烛火青焰映得脸色有些青白可怖,他道:“你颇有自知之明……却又为何来惹这趟浑水。” 唐斩仍恭敬地道:“因在下自有对付老人家之法。” 朱国帧一呆,道:“你用什么法子,斗得过我?你一进来,我就防着你了。” 唐斩道:“我用计。” 朱国帧一怔,遂而哈哈大笑道:“计?我怕你用不过我。” 唐斩徐徐除下面罩,道:“我用毒。” 朱国侦淡淡地道:“你在哪里下毒?” 唐斩不答。 朱国帧望着书本大笑不已,边趁隙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在烛火点燃时洒下‘高山一把青’的烈毒么?……你藉烛火燃它时的无臭气味,来使我中毒,哪有这般便宜事!我早已闭住了呼吸,待‘高山一把青’燃尽,才作正常吐纳。” 唐斩端然道:“老人家果然名不虚传!” 朱国帧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一生好读书,正史即读,野史也读,武林秘史会记下‘毒手药王’之女弟子程灵素以‘七心海棠’制之烛蕊施毒的传说,令人惊心动魄,后人为生戒心,便多了防备。是故读书博,即阅历广,足可延寿活命,所以读书实吾之至乐也。” 唐斩答:“是。” 朱国侦又道:“你也不用沮丧。你第二度在书页上下的毒,诱我以唾液融解书扉粘合处,而书页早已浸有‘黑崖断水’,口舌沾上了,自是非死不可;……” 唐斩仍答:“是。” 朱国帧笑道:“你可不要失望,我用食指沾口水,却用中、无名指翻书,所以根本没有沾在舌上。我见你送我真本“老子”,不忍杀你,为免你妄动,才告诉你这些。” 唐斩肃然道:“多谢。” 朱国帧眼睛低垂,注视书中,烛光映得他额前青筋跃动。“你又知不知道我何以知道你书中浸毒?” 唐斩老老实实摇首道:“不知。” 朱国帧道:“读书能活人,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朱延禧好食,我却好读,还是我聪明。书中岂止颜如玉、黄金屋而已?前人好心,早已把书页浸毒之法记于野史之中,曾听说过江湖上有‘金蛇郎君’者,即以此在死后多年仍毒毙大敌,实是非凡智略。你跟人之后再用这等手段,却是不入流了。” 唐斩毕恭毕敬地道:“是。” 朱国帧笑容一敛道:“既知,还不去?” 唐斩即道:“老人家,你何以不转头看我?” 朱国帧正要拧头,但脖子僵住,只见他额前、鼻梁、颈项尽是青筋浮动,静脉贲张凸露,瞳孔张大,一片惶惧迷茫,脸容甚是可怖。 半晌,朱国帧作不得声,他用尽办法,视线始终不能从书本里移目出来,只见书页上影影绰绰,似如刀光剑影、魅影幢幢,他顿时大汗淋淋下,嘶声道:“你……你用什么毒计……” 唐斩沉静地问:“老人家可知道创‘若云薄漏日,日照雨滴则虹生’一说的公孙绰。” 朱国帧讶惧道:“那是初唐“礼记注疏”里的话!” 唐斩点头道:“是,他说了这句话后近四百五十年,孙彦先和沈括才有‘虹乃雨中日影’之说。” 朱国帧尖声道:“……你提他……作甚?!” 唐斩道:“孔颖达是通才,除文史皆有高深造诣外,其他方面,亦有精彩创制。这便是他所传下来,以峨嵋山产之‘菩萨石’研制成墨粉之‘径天虹蜺书’以秘传之法写成,加上浸过‘墨崖断水’的书页,和‘高山一把青’的烛光,合起来,偏生你又注目其中,不肯移视,你这一双招子,便算是废了,只定在书中,而麻痹也全从你眼中的幻影,蚀入你身上各处,你……”唐斩一笑,冷冷加了后一句:“你已经麻木不仁任凭宰割了。” 朱国帧这时才感觉到全身酥麻,而且死亡跟他全身肌肉的感觉如此贴近,仿佛他的心跳就此停止,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把目光从书本里拔出来。 唐斩叹息,徐徐站起,道:“老人家,我奉魏公公之命,不得不杀你。” 他说着,看着脸发尽汗,惊骇莫已的朱国帧,缓缓的解下了刀鞘,徐徐的抽出了刀,带着一串尖锐但又沙嘎难听铁器锯动的声音。 “老人家……魏公有命,你杀几人,便将你斩为几段,怨不得我,……你今日并非死于我手,而是因为食古不化。世局如此,还寻索什么大道呢……” 说着二指掐熄了烛火。室内登时一片黑暗,只闻“呛”地一声尖响,刀已全出鞘,接下来便是五下急促尖锐的刀风之声…… 第九章:杀手的手法:荆花 朱延禧与朱国帧同是阁臣,也因积仇权阉,相逐罢官。朱国帧坚持不逃,好书如命;朱延禧的好食也是天下知名的,但为人倒不似朱国帧腐迂。 他逃到夏镇一带,炎夏热不可当,他腹饥若雷鸣,想找东西吃,见路边有人卖荠芋、饽饽、米团和鱼酥羹,他都叫了一碗,付了碎钱,坐在大树下,便要好好的吃它一顿。 他每样都尝了一点,沾在舌上,便摇摇头,置于地上,卖鱼酥羹的、卖饽饽的。卖荠芋的、卖米团的,都顿觉奇怪,卖鱼酥羹的青年问:“老丈为何不吃?是嫌煮得不好么?” 朱延禧看看地上落花,不经意似的道:“不是不好吃,而是吃死人。” 青年吃了一惊,问:“吃了会死人?……您老是说,有人下毒?!” 其他几个卖东西的,也变了脸色,朱延禧道:“这米团的毒药,叫‘大象倒’,大象吃了也倒了,人吃了,当然也起不来了;饽饽的汤里有毒,叫‘蚁蝼糖’,好像一滴渗毒的糖杀死数百十只蚂蚁一般,一只饽饽也足以杀死这么多的人;还有荠芋里没有毒,毒在碗上,叫做‘一层光’,有道是‘一层光,吃了死清光’……这三种毒,足够毒死三十三个人,却用来毒我老朱,实承诸位瞧得起!” 青年失声道:“毒?!都有毒!……那我……我的鱼羹呢? 朱延禧淡淡道:“你的鱼羹倒没有毒。”说着眉头一皱道:“但是你靴底藏匕首,是啥意思?!” 一青年一怔,随即道:“是用来防身的。” 朱延禧双眉一剔,冷笑道:“普通乡下人防身也有那么利的匕首?!” 卖荠芋、卖饽饽、卖米团的三人一齐丢掉担挑,各自拔出兵器,吼道:“既然事机败露,动手吧!” 朱延禧冷笑道:“我正肚饿,杀了你们吃鱼羹未迟!”随将肩膊横挂的弓,反手搭箭,骂道:“我要动手了,树上的三人,也给我滚下来”! 只听籁籁连响,三人自树上跃落,掠动繁花如雨点,有些还落到四碗食物里去。花落到地上、碗中,都煞是好看。朱延禧笑道:“好花,可惜没酒,拿来送酒,风味必佳!” 卖饽饽的喝道:“姓朱的,你好厉害,竟然识破我们用毒!” 一个刚从树上跃落的东厂番子骂道:“你这狗耳朵鼻子,也嗅出你爷爷躲在树上凉快着哩!” 朱延禧怪眼一翻,箭已反手取了下来,真快如闪电,只要一霎眼间便只来得及看到他的箭已扣在弦上了。 “凭你们年纪轻轻,入阉党未久,不知我老朱昔日在江湖上的名号吧?” 卖米团的冷笑道:“倒有听公公提起:阁下就是以前江湖上人称‘神耳神舌神箭手’朱大将军。” 朱延禧哈哈大笑“魏阉也算有点见识,既知我名,还敢躲在我头上,还敢在食物中下毒?” 那被这场面吓得手足无措的青年问道:“人躲在树上,难免有呼息,您老听得出来,已神乎其技……但置毒食物中,老丈又从何得知呢?!” 朱延禧冷哼道:“我是师古鲁人巫师薄疑之学,任何人制毒物,一入我口,便可分辨出来……还有你!”朱延禧叱道:“你虽未在食物下毒,也不是好东西,给我站开点,若假意佯作,我一并把你杀了!” 卖荠芋的沉声道:“你用的是箭,至多只射出一箭,我们七个人便教你搭不上第二支箭!” 朱延禧嘻嘻一笑道:“那你试试看。”“呼”地一箭射去,正中卖荠芋的胸口,那人惨呼一声,其他五人,一起向朱延禧扑去,只有那青年并未动手。 五人扑到一半,其中一名东厂番子“喔”了一声,伸手反摸背后,“砰”地自半空摔下,背上竟插了一箭,其他四人,相顾失色,不明白这无声无息突如其来的一箭来自何方,卖饽饽的叱道:“你有同党……伏在暗处!……” 朱延禧哈哈大笑,“你瞧清楚了!“一指地上伏尸的卖荠芋猛汉,只见他胸前一滩鲜血,却不见了箭羽,朱延禧冷笑道:“我的箭穿过他身体,回弧射中第二人……这就是我的箭法叫‘一箭双雕’!” 四人尽皆失色。 朱延禧张弓喝道:“再看我‘一波三折’射法!”他快如闪电般已搭上了箭,张满了弩,其快的程度令四人不及出手阻拦,“呼”地一声,又一箭射出! 这一箭射出,四人各自急退凝神慎防,但朱延禧的箭并不向任何人,只漫无目的地射出一箭而已。 四人一阵惶惑,忽箭啸尖锐,一个大折,已“扑”地射入一名番子心口,“嚓”地自其背心穿出,剩下三人,惊魂未定,那箭又连皮带血,“嗖”地射出,再射入另一名后面的番子,竟在脖子上对穿而过,半空又一折返,余势未尽,急射卖饽饽的汉子! 那汉子反应较快,急跃而起,但未及时避得开一箭,“哧”地射人他的小腹。这时箭劲已尽,未能透腹而过,但箭簇没人其腰间,这汉子抱腹打滚一阵,终于断了气。 剩下那个卖米团的大汉吓青了脸,卖鱼羹的青年也目定口呆,朱延禧十分得意,道:“你们这班狗腿子,平日也迫人太甚,今日教你见识爷爷的厉害……剩下两个,试试我的‘一石二鸟’吧!” 那青年突然跃前一步,一手拍在卖米团的肩膊上,卖米团的汉子拧头一看,青年抽出短匕,全捅进卖米团汉子肚里去。 朱延禧一愣,解下了箭,静观其变。卖米团的捂腹蹲下,痛苦嘶声道:“你这……畜生!” 青年嘴角一撇,带些许的冷笑,猛拔出匕首,鲜血迸喷,卖米团的大汉挣扎一阵,终于毙命,那青年狠狠骂道:“我被你们威逼利诱,加入魏党,残害忠良,今日便是我重生之日!” 说罢收回匕首,向朱延禧跪下,恭声道:“我加入魏党,就是为这干兔崽子所逼,今日得老人家之助,宰他一个,总算出了口鸟气。我对老人家心存敬仰,故未敢在食物下毒。” 朱延禧用鼻子冷哼一声道:“你少来假惺惺,人到最后关头,不惜卖友求存,亦不以为奇,更何况你是阉党的人。你杀他,只不过是要我饶了你罢了……也罢,而今我也杀不下手,你既未在食物中对我下毒,也未曾对我出手……你虽是阉党,难保真的不是虚与委蛇,而今愤图思过……我要是无故杀你,也算愧读圣贤书了。” 说罢又一笑,道:“圣贤书……我读的倒不像老朱那么多,我平生之好,是食尽天下佳肴……”说着收弓插箭,过去端起了那碗鱼羹,只见上面飘有几朵小花。 朱延禧轻念:“繁花如雨,落了满地……怎奈它前时枝头,后对扫帚……” 那青年径自远远坐了开去,既不敢逃,也不敢走近。朱延禧也不去理他,匀去残花,把鱼羹三扒两拨,吃个干净,抹抹嘴巴,道:“你们斗胆,竟想在食物中下毒,我朱大将军除了耳灵箭快,这根舌头,任何人下的毒,一试就出来……你们也不打听打听,以前我还是当今天子的试毒国师哩!” 那青年道:“上得山多终遇虎,玩火焚身,作法自毙,这些情形自古以来多的是。” 朱延禧脸色一沉:“你教训我么?看你年纪轻轻的,也学那朱国帧一般老气横秋训人么?你要想活着,就少出声!” 青年神色不变,又缓缓拔出匕道,叹息道:“只不论我多说少说,活不了的是你。” 朱延禧道:“你既然非寻死不可,那我就留一支箭给你。”说着缓缓抽出一支箭,要搭在弓弩上。 青年冷冷地道:“刚才你搭箭射杀我,我虽难逃一死,现在要射杀我,你已经没有这种能耐了。” 朱延禧怒道:“好!你就接我一箭试试……”真气一动,腹痛如绞,宛似一把小锯子在肠里割着,而且全身的血脉都似教木栓塞住一般,朱延禧狂吼一声,奋起搭箭上弦,勉力射去! 那青年遽然冲前,贴地扑来! “啸”地一声,一箭挟着极强无比的劲道,射入青年头上发髻,“呼”地发茨散在空中。 然而青年也平扑到朱延禧身前,平射而出的身体一翘首,冲天而起,刀光一抹,在朱延禧还未搭上第二支箭前,“崩”地割断了弓弦,同时双脚飞起,左踢小腹,右踢下颌。 朱延禧呢,全身血脉闭塞,苦痛至极,出手迟钝,一箭未中,弓弦已断,青年先踢其小腹,他正肚痛如刀割,哪里避得开去,“砰”地中了一脚,第二脚又正中下巴,“格勒勒”一声,他完全失去了重心,只觉得头脑一空,往后倒飞,也不知自己飞到哪里去,跌到什么地方,只听到那青年冷笑道:“杀你者,是当今第一杀手王寇,……” 他犹如在浮沙空中飘浮的身躯却仍升起了一个疑惑:王寇?这人不是曾专跟阉党作对的杀手吗……? 然后他“砰”地倒在一处,全身骨骼,都似被拆了线的木偶似的,散了,而且头部和腹部,都空荡荡地,不属于他的一般。他的头无力地埋在土里,腹部也瘪了下去,只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王寇……王寇……” 王寇缓缓地上前,笑着:“你想知道何时中毒是不是?”他温文地笑着蹲下来,贴近头顶无力但眶眦欲裂的朱延禧:“你的舌头的确没有错,确是没有人下的毒瞒得过你。”他说着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匕首的锋口放在朱延禧喘伏未停的脖子上:“可惜我也没有下毒,是树上这些花下的毒。”他说着指了指上面的树桠。繁花如雨,飘飘而落。 朱延禧的白胡子,都是鲜血珠子,有些落花,竟飘到他脸上去。 王寇啫啫摇头,道:“荆花渗鱼羹,是剧毒,你周身血脉,为之栓塞,但这毒乃是渗合到了你的喉里才形成,到胃里才发作,所以你再神通,也不知有毒。” 朱延禧全身似脱水快僵死的鱼,打起抖来,嘶声如哑弦:“你……你王寇……不是我们的人……吗……” 王寇摇头,叹了一声,道:“你又何须多此一问呢?”说着将刀锋一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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