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史作家张向荣,在继《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之后的第三年,今年又推出了他的另一部非虚构写作的全新力作《三国前夜:士大夫政治与东汉皇权的崩解》(以下称《三国前夜》)(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6月第1版)。
国人对三国那段波云诡谲、纷乱如麻的历史,拜罗贯中那部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所赐,可谓家喻户晓,如数家珍。
可是,对于三国前夜的这段历史,不要说普罗大众,就是一般的历史爱好者,乃至很多历史教科书以及不少知名学者的著述,在谈及这段历史的时候,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有意无意地忽视,乃至漠视。
在本书的作者张向荣看来,诚为一件憾事。
有鉴于此,这位年轻的文史学者,聚焦三国前夜这段历史,研读了众多史籍、史料和前人今人的大量著述,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谓予不信,这个自有书中每个章节之后详细的注释和书后所附的大量参考书目为证。
在此基础之上,张向荣基于自己所掌握的历史事实,运用合理的历史想象,进行非虚构的创作。虽然作者在文末自谦,史料辨析的“调查”还不够专业,本应纯粹的“叙事”有时写成了夹叙夹议的“述评”,表达的“观点”也难免简陋。
《三国前夜》以时间为经线,以“秦制—儒教”为纬线,经纬交织,把这段鲜为人知的三国前夜的历史,真切、鲜活、充分地呈现在我们读者面前。
全书主要分为六个部分:
正午:汉章帝建初四年
午后:梁冀时代
黄昏:延熹皇帝的十年
入夜:第二次党锢之祸
深夜:汉灵帝退国为家
黎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从汉章帝建初四年(79年)的暮夏马太后之死,一路写来,一直写到汉灵帝中平六年(189年)暮夏的“十常侍”之乱,时间跨度长达110年。
《三国前夜》作者张向荣
这一百多年来,后汉(张向荣为了强调时间意识,在本书中统一使用“前汉”“后汉”的表述,而不用凸显空间意识的“西汉”“东汉”的表述)的皇帝和皇后(皇太后),还有外戚,当然还有书中浓墨重彩书写的党人和太学生,男女老少,忠奸良恶,各色各样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换了一拨又一拨,换了一茬又一茬。
整个的后汉帝国,也由日上中天的正午,来到了月黑风高的深夜,不知不觉中,本书的主题“士大夫政治与东汉皇权的崩解”便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
在青年学者张向荣看来,后汉继承了王莽新朝政治哲学的品位,以“旧邦”延续了新朝的“新命”,这是一种“混合政体”,他将其称之为“秦制—儒教”体制。这种“秦制—儒教”体制在后汉逐渐充实,成为我们大家熟悉的礼教。
这种混合政体粗略来说有四种特征:
1.皇权和儒家理想的混合;
2.郡县制和乡里共同体的混合;
3.律法和礼治的混合;
4.忠君和怀土的混合。
但充满吊诡的是,后汉上中下各阶层都在努力践行礼教、创造太平,不仅没能维持住后汉的国祚延续和版图统一,此后更进入了近四百年的分裂时代(除了西晋的短暂统一)。作为一种帝国模式的“秦汉帝国”就此消亡,被“隋唐帝国”取代。
这是青年学者张向荣孜孜以求,想要在本书当中破解的谜团。
一言以蔽之,张向荣认为,后汉的崩溃自然有着多方面的原因,是多种合力共同导致的结果,但如果从政教的角度看,就是“秦制—儒教”政制的结构性崩溃使然。
相对于外在的时间线索,这是本书内在的写作线索,是那根把一百年来千头万绪的历史事件,当作散乱的珍珠串起来的红线。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位青年文史作家张向荣在行文中,一改以往此类历史书写那种“正襟危坐”式的板板正正,既做到了“团结紧张”,又不乏“轻松活泼”。
书中各种时下接地气的语言,“白手套”“官二代”“用脚投票”扑“咖位”扑面而来,令人目不暇接,便于当下的读者有着更好地阅读体验和代入感,把一些原本枯燥乏味的历史知识,解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书中的第61页,张向荣在解释后汉朝廷顶层权力运作机制的时候,就以我们现在的职场来打比方:
皇帝和三公不能简单理解成今天职场里“一把手”和下属的关系。三公更像是“一把手”的副职,是“二、三把手”,属于“班子成员”,或者说皇帝像是企业的“董事长”,三公像是“管理层”。三公有自己的分管领域、日常工作,并基于皇帝的授权发号施令,不能说是没有权力的闲职。
尚书台是“一把手”亲自“分管”的办公室,如果这个企业的副职没有像牟融那样“录尚书事”也就是“协管”办公室,他的实权可能确实不如办公室主任。“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是很多单位的常态,但不能说办公室就能取代其他副职。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前人讲读史明智,张向荣在书中的这段洞见可为这一说法做一注脚:在帝制时代,皇帝和宦官这类奴仆同属于一个身体,皇权强大,宦官往往也强大,反之亦然。
宋朝郭茂倩编选的《乐府诗集》里有一首汉乐府古辞《东门行》,虽然创作时间众说纷纭,但我个人倾向于认为,这首让诗中的那位士人“拔剑东门去”,并且说出“吾去为迟”这样的话来,真实形象反映的就是张向荣书中所说的那个礼崩乐坏的,呼拉拉大厦将倾的“三国前夜”。
谓予不信,请看这首《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