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春音》作者:放鹤山人

冰悦谈小说 2024-12-25 18:37:00

《北渡春音》

作者:放鹤山人

简介:

【草原疯狗 X 柔婉金枝】

永安公主萧月音嫁了,往漠北和亲。

对方汉名裴彦苏,本是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 真实身份,却为漠北王廷流落在中原的王子。

天下皆知,裴彦苏与月音的双生姐姐两情相悦, 他临回漠北,向天子唯一所求,便是迎娶金尊玉贵的大公主。

但姐姐却突患重病,根本不能见人。

最终,和亲的重任,落在了不被世人所知的月音头上。

漠北王廷,群狼环伺, 月音以为,裴彦苏是她最大的倚靠。

他对姐姐情根深种,自己用心学她,学她娇纵,学她翻云覆雨,断不会露出马脚。

却不想——

前月,是裴彦苏特意请来中原庖厨,制了他与姐姐一同品过的糕点,她却将“梨花白玉酥”说成“菊花白玉酥”;

上月,是裴彦苏邀她赏雪赋诗,她勉强对出半句,他却捏了她的小脸,说“舣舟不是蚂蚁一般的小舟,公主上次宫宴与我对诗时,可不是这样”;

今日,是裴彦苏突然握住她的楚楚纤腰,薄唇贴紧她耳廓,吐气如兰: “三月前端午泛舟,公主故意扑进我怀里,那阵,这里可比现在粗了一大圈。”

月音彻底绝望,状元郎早已不是当初芝兰玉树的君子。

他嗜血如命,杀人成狂,手下冤魂恶鬼无数, 若是被这位未来单于发现她乃顶替,她的头颅恐怕要被做成酒杯, 盛着佳酿,日日陪他和娇妾美姬寻欢作乐。

裴彦苏少年老成,最擅步步为营。

求娶公主,不过是留一人质在身边,上下挟制。

却不想,表面肆意娇纵的公主,被他偶然看见, 躲在角落,为一只受伤的小猫默默垂泪,杏眼肿成了核桃:“我从小养大的猫咪,突然死去,也是因为断了条腿……”

这和当初,他在皇宫里那位虚情假意的对象,根本不是同一人。

后来, 专门被单于弄到漠北的宫仆们,于某日围坐一处,窃窃私语: “公主原谅单于了吗?”

“单于在帐外站了一夜,坚持说自己去年端午泛舟,船上只有他们一甲前三。”

“那单于为公主看极光专门造的高台,何时能成?”

“快了吧,若公主心里舒坦了,她肚子里的小王子,想必也会少折腾她一点。”

#一个生来没娘渣爹极度偏心的小可怜,替嫁后被丈夫宠上天的故事

精彩节选:

第二日一早出发,萧月音倒是提前到了裴溯处,向裴溯温言请安。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素绒云纹综裙,抛家髻上只简单簪了几只缧丝金蝴蝶,明明不施粉黛,却难掩清丽。

如今虽是六月,正值夏日,可此行到底一路向北,不宜像在邺城时所着那般清凉。

裴溯一晃眼,以为从前那人人皆叹“娇纵任性无法无天”的大公主,一觉醒来换了个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短暂的错觉,等到那公主言语间无处不在为自己迟迟不来与她说话找借口时,裴溯心中反而多了一分坦然。

是以,当萧月音佯装盛情地邀请裴溯与她同乘马车时,裴溯也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理由倒是不牵强,从冀州出发至幽州的六百里路,裴彦苏决定骑马前行,裴溯的马车上,便也只有她与婢女二人而已。

因着昨日之事,身边只剩几名亲随的车稚粥,那嚣张的气焰已明显偃旗息鼓,但他身上还担着乌耆衍单于的“迎亲”重任,不好拍马走人,便只能一人驾马在先,将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甩在身后,隔了不小的距离。

虽然如今还镇守在冀州的摩鲁尔并未同队伍一并北上,可也在出发前亲自点了一小队精锐给裴彦苏,保护之意甚明。因而,短短一日之内平白损失了绝大部分心腹的车稚粥,便再没有机会对裴彦苏下手,于是即使在赶路暂歇时,他也并不与这帮和亲塞北的周人为伍。

歇脚时,萧月音先下了马车。

戴嬷嬷在昨晚与隋嬷嬷的“争宠”中落了下风,今日便多用心了几分,掐准时辰泡好了六安瓜片,又拿出早已备好的话本子,递到萧月音的身前。

萧月音久居佛寺,日常接触最多的,都是经书箴文,想要图个新鲜看话本子,也只能让韩嬷嬷偷偷买来几册。

马车摇晃,读书看字坏眼睛,戴嬷嬷自然不会自作聪明,而昨晚萧月音又早早就寝,故而这下才有机会拿出。

不过仍不凑巧,永安公主刚呷了那六安茶、正品着其中的清高香气,一路上沉默着的赫弥舒王子,又将好打马而来。

因着出发时在裴溯那处碰了小小的软钉子,萧月音本不想多与裴彦苏交往,哪知他下马时她偏巧余光瞥过,但见其双手微翻,掌心处的血迹,已然将白色的纱布浸湿。

这人昨日是因为护她而受伤的,眼下不知节制非要骑马上路,久握缰绳,势必引得伤口愈发溃烂。

萧月音叹气,却还是只能像昨日那样,亲手为这不识爱惜身体的小王子,再次换药包扎。

这一回,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昨日怪异了不少。

韩嬷嬷视萧月音为半个女儿,自然也主动带着其他几名宫婢后退,给这二人多一分相处的空间。

“昨日,实在事出紧急。”是裴彦苏先说了话,“那贼匪肮脏不堪,微臣恐怕污了公主的慧眼,才做了那等冒犯之事。”

 萧月音手中的药匙一抖,便多撒了一些药粉在他略微红.肿的伤口上。

“后来公主匆匆离去,微臣还未及向你道歉。”说话的人语调平缓,听来倒是诚恳,“今早出发时,公主先上了马车,微臣不愿耽误大队行程……是以,拖到眼下,才终于有机会向公主郑重道歉。”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再缠纱布时,她已然进步了不少,萧月音仍垂着螓首,满心都是手上的动作,只晃耳听到一句“道歉”,复才抬眸,与裴彦苏那墨绿色的双目对视。

“道歉?”她只轻巧重复他的最后两个字。

“是微臣迟了,”这样的态度旁人见了自然是等同于倨傲,裴彦苏亦是深以为然,“虽然你我未来会结为夫妇,可这未婚男女恣意接触,亦是有违礼数。微臣冒犯,愿公主不计前嫌。”

原来他方才是在说昨日宴席之事,萧月音后知后觉。

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却不想今日自己的这个习惯,竟然阴差阳错,让裴彦苏小小吃瘪。

“嗯,”她抿唇,不让自己嘴角的笑意浮现,“若是大人真心悔改,便请不要再做这骑马拉缰之事了。到时伤口久不好,不免又要劳烦本公主,一次一次不厌其烦为大人换药包扎了。”

说话间,那纱布已然扎好,萧月音也不等这总是逞强的状元郎回答,兀自拉开了距离,坐在了他身侧的圈椅上。

六安茶凉了,韩嬷嬷也适时添了茶水,待人走远,萧月音方才察觉自己一直好好收在腰间荷包的象骨雕兔,不知从何时起窜了半个头出来,便松了荷包的系带,将那兔子好生塞回去。

“摩鲁尔当初占领冀州,”裴彦苏却突然换了话头,“也是让那叛徒潘素残杀你表哥卢据的间接凶手之一。”

萧月音捏住兔头的柔荑一滞。

“昨晚是四两拨千斤,坐收渔利,方才借了那摩鲁尔的手。”裴彦苏一顿,“听闻那潘素投降之后,漠北王廷让他北上幽州。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此人狼子野心,做那假意投降的缓兵之计。”

“幽州……”她喃喃。

幽州便是他们此行的下一站,如若行程顺利,最迟后日,便可到达。

“微臣送给公主的这只雕兔,公主是否喜欢?”眼见两人谈话至要害处,裴彦苏又忽然转了话头。

自然无比,就像刚才那番暗示并非出自他之口一般。

“尚可。”这状元郎是饱读圣贤书、当众论文不滞一言之人,与他交谈着实累人,萧月音头疼得紧,便索性端出了公主的任性,起身便走。

之后直至到达幽州,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萧月音在第二日晚宿的别馆之中,顺路收养了一只小猫,因着彼时自己身在冀州之北,她便顺势为其取名“北北”。

北北也不过三四个月大,浑身雪白,只有长尾末端有一段黑色,被找到时,正缩在墙角哆嗦,直到萧月音将它抱在怀中,才低低地“喵”叫了一声。

若不是因为那双半蓝半绿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着荧光,萧月音真会以为,这是一只走丢的白兔。

都是楚楚可怜,让人好生心疼的家伙。

到达幽州之前,孟皋方才匆匆来报,说是原本应该身在上京的乌耆衍单于,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早在他们还未从邺城动身前,便已经秘密出发,亲自到了幽州与他们一行会和。

早在大周立国之初,幽州便已被漠北的夷狄占据,两百多年来,燕山以北的广袤土地上,无数英雄豪杰粉墨登场,互相倾轧,杀得你死我活,经手过幽州的主人也如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得数不胜数。

而裴彦苏的生父乌耆衍单于,也是个白手起家的狠人。自小父母双亡、曾经沦为他族家奴的他,只靠着几个死心塌地的兄弟,竟也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一点一点扩张势力,最终统一漠北,像是趴在大周这只早已疲弊不堪的老羊身上,虎视眈眈的恶狼,随时都可以咬断老羊的脖颈。

两个月前的冀州之败,也幸而有了裴彦苏这个变数,否则,萧月音此时不是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便是身为因京都城破而被掳北上的俘妇之一了。

马车进入幽州城时,这位心事重重的替嫁公主,正从软榻上打盹醒来。

紧了紧怀中酣睡的猫咪北北,她让绿颐为她掀了那侧帘,眼前闪过一座座府苑高墙,光是从外观看,倒是与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邺城相差不大。

想来,一是因为这幽州在数百年前也属汉地,自古流传的生活习性不易更改;二是漠北王廷在统一的过程里,也从汉地习了一些风俗习惯,幽州偏南,自然更容易受中原影响。

正在思忖间,马车却突然停了。

原来是乌耆衍等不及要见到自己这位流落中原二十余年的儿子,不等和亲队伍抵达官邸,便亲自出来迎接。

裴彦苏在距离幽州最近的一次歇脚时又换成了骑马,走在队伍的前列,想必他们停顿的这点工夫,这父子二人已然在幽州街头相见。

萧月音暂时还不想下车,便命了韩嬷嬷将车门稍稍透了一个缝隙,从这窄窄的浅缝中向前方望去,只能见到身材高大的裴彦苏已立于马下,脊背挺直,似乎不卑不亢。

而裴彦苏面前那一身潞绸胡服的绿眸高汉,双眼放光,深棕色的络腮胡镶了几乎整个下颌,只露出了乌紫的嘴唇,便衬得那因为兴高采烈而奔放外露的牙齿更加白如皓雪。

对于这位经历可堪传奇的单于,萧月音倒是早有耳闻。想象中他当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却不想今日一见,除了满头披散的深棕头发略显狂放之外,无论是他考究的衣着还是头顶发带上精致的金镶宝石,都无处不彰显着,这个稳坐草原之王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一想到距离她不远的乌耆衍便是造成大周北线无数百姓抛家傍路、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萧月音心中原本隐隐升起的好奇,便很快湮灭殆尽。

不知他对裴彦苏说了什么,只见乌耆衍先是拍了拍裴彦苏的肩膀,之后又与他并排,并顺手摘下裴彦苏头顶的玉冠和玉簪,拆了他每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圈镶嵌宝石的发带,庄正威重地为他戴上。

君子死而冠不免,这位饱读圣贤之书的状元郎,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下被异族生父除冠易发,也不知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可是也就在这个念头起了的同时,萧月音的心头却也忽然一涩:

先前自己只当裴彦苏与她同源,从未真正视他为异族,今日她才惊觉,他与她,本就不是同一艘船上的乘客。

漠北于他来说,是回归。

而这里对于她来说,却是远离故土。

彻底入了他人的地盘,她以后行事,应当更加小心才是。

抱着这样一番心思,为晚上的宴席做准备时,萧月音便多费了几番心思。

除了沐发浴身、熏香上妆之外,她还特意将那只象骨雕兔拿出,让宫婢们想方设法,一定要在穿戴上凸显这只兔子。

最后,是曾经为萧月桢梳过不少灵巧发髻的隋嬷嬷,将那如寻常玉佩般大小的兔子置于她的元宝髻正中,替代了原本那位置应当插戴的金凤。

青丝其余各处,则状似随意地钗了几朵银底粉蓝的料器花,配上一身月白底暗纹的留仙裙,既不过分张扬显得骄矜太过,却又屡屡在细节处,透着一朝公主应有的尊贵。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裴彦苏和裴溯母子二人,竟然都还是着汉服。

尤其是裴彦苏。

只见他青丝高束,笔挺蝉腹巾冠正,以鸦青色大袖道袍②为底,外罩月白暗纹比甲,腰间缀以金黄丝绦,丝绦流苏经由碧玉绦环垂于前侧,脚踩大红方舄,从上到下,皆是邺城上下士大夫最为时兴的打扮。

而令萧月音眼前一亮的,还不止这个在胡地穿着正统汉服的裴彦苏。那几名引着他们入席的艳色女郎,转身之间,那鲜红色裙装紧致的束胸便露出一片雪白,配上那不堪一握的柳腰坠着的叮当银铃,饶是可餐秀色,足以眼花缭乱。

落座时,那几名妖艳女郎便围侍在裴彦苏的身旁,萧月音则被安排在了稍远的位置,二王子车稚粥也在,而裴溯的座次,更是几乎在角落里。

终于有机会单独陪侍的戴嬷嬷,见此情景,倒吸了一口凉气:

穿着暴露的女郎们没有半点矜持,这一身汉服的小王子刚刚落座,便迫不及待缠了上去,一个半靠在他肩上,为他取了面前几案上的碧绿葡萄,要往他嘴里送,另一个则更加大胆,直接钻到了裴彦苏的怀中,酥.胸紧贴着男人比甲的对襟扣,涂满了鲜红蔻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他道袍领口轻抚,像是要拨开这层衣料,直直往里去。

“公主……”戴嬷嬷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俯身,在萧月音耳边低声说道,“那小王子是你的爱郎,你怎么能看着他被其他女人包围而无动于衷呢?”

听着母后的陪嫁那焦急的口气,这替嫁的公主方才抿唇,自己只顾着看这些绝色佳人,一时竟然忘了,现在的她,是邺城里说一不二的大公主萧月桢呀!

也不知若今日在此的是萧月桢,她见到裴彦苏这般左拥右抱,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此地早已不是任她翻云覆雨的邺城,也幸好裴彦苏对那两个女郎的靠近并没有半点表示,萧月音便轻咳一声,向裴彦苏睨了一眼:

“裴郎,本公主舟车了一整日,手都有些抬不动了,不如你过来,帮我夹菜倒酒可好?”

裴彦苏闻言便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将那两个妖艳女郎扔在了距乌耆衍最近的那坐席上,那两女也不料这新贵小王子竟然如此无情,均是望向坐于上首的乌耆衍。

乌耆衍摆了摆手,压下了这两名娇滴滴女郎满脸的委屈,只看向已然在萧月音身旁重新落座的裴彦苏,道:

“刚刚还没发觉,坐在了一起才看到,原来你们是商量好了,都穿一样的颜色。”

这是大周永安公主第一次面见漠北乌耆衍单于,按理应当十分隆重,可这位单于所作所为皆只有与儿子相认,丝毫不将萧月音等人放在眼里。

没等萧月音发作,裴彦苏率先回道:

“我与公主事先并未商量,不过夫妻之间,自当心有灵犀,岂是那些故作风骚的蝇营狗苟们可以比拟的。”

用词虽艰涩,可那两名雪肤蓝眼的女郎似乎也听懂了裴彦苏的辛辣讽刺,俱是狠狠地瞪向萧月音,又不好立即发作。

萧月音从小居于佛寺,哪里见过这等风情万种的美人,若没有裴彦苏的关系,她倒是很愿意与她们亲近,眼下两个美人却恨不得对她剥皮拆骨,她那点好奇的心思,也顿时消弭殆尽。

“永安公主,是吧?”乌耆衍的开头明知故问,却不等萧月音回答,兀自说道:

“这次你们来,除了你要做我儿赫弥舒的女人之外,其余的一概免了。你们拉过来的那堆贡品,还有你带的那些人,留下几个趁手的,其余的,都散了吧。”

这番话毕,在场的周人皆是难堪至极,尤其是揣了弘光帝亲笔手书的礼单、早早便立侍在侧,等待双方正式完成外交礼节的使官孟皋。

这位做了周宫控鹤卫指挥使十余年的孟使官,从未如今日这般困窘卑微过,他持手端立,额头上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看向此时代表着大周国体的永安公主,究竟会如何回应这漠北单于的轻蔑鄙薄之语。

果然,萧月音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说道:

“如今单于占领西域商道,自西域而来之各色金玉宝器络绎不绝,单于看不上我大周所奉之绫罗绸缎和茶叶药品,是我大周天子早已料到之事。只不过礼单上有一样,与以往番邦往来之物皆不同,乃我大周天子,此行特为单于准备的。”

上首的乌耆衍闻言,只摸着满嘴的络腮胡,不置可否。

“此物,便是佛家世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萧月音缓缓看向了孟皋:

“孟使官,就劳烦你将早已守候在外的静泓、会通两位法师,请进来吧。”

听到这两个法号,不久后将为大周驸马的裴彦苏,忍不住侧头看向了身旁的公主。

倒也无怪裴彦苏敏感,和亲队伍中的宝川寺僧侣名单,他是早已过目,也基本牢记于心的。

这次宝川寺住持派来的几位沙弥,分别出自“会”字辈和“静”字辈,其中“会”字辈比“静”字辈高,按常理来说,与单于交礼这等重中之重,不应由矮一辈的“静”字辈僧侣出面,更何况,这永安公主还特意把“静泓”的名字说在了师叔“会通”的前头,也不知是她一时情急口误,还是刻意为之。

不过,裴彦苏几欲立刻见到这位名叫“静泓”的沙弥的好奇,终究是被乌耆衍给掐断了,只见那孟皋尚未领命出门,乌耆衍便不耐烦地喝止:

“本王与自己的儿子好好的一顿喝酒吃肉,让这清汤寡水的和尚进来作甚?既然周帝对我们这么用心,交接礼物的事情,就先等过几天再来说。”

孟皋求助一般望向了萧月音,萧月音也明了自己这番应对算是得宜,便以眼神示意,让孟皋先行退下了。

“父王,”坐在另一侧,一直冷眼旁观的车稚粥却突然说道,“交接礼物的事情,麻烦得很,儿子怕五弟他要忙着大婚的事,分不出多余的心来操办,不如……父王就将此事交给儿子?儿子保证办妥!”

他所指的五弟便是裴彦苏,乌耆衍原本有五个儿子,按照年纪,裴彦苏这个中途认亲的第六人,应当排在第五。

乌耆衍却先吞了好大一口酒,“啧”了好长一声后,才对裴彦苏道:

“老五,你二哥提的这事,也是我这次来幽州的目的。除了想早点见到你,和你相认以外,还有就是,想让你在这里先把婚事办了,再跟我回上京。”

这婚期骤然提前的消息,让萧月音不由慌了心神,但一想到钟情于裴彦苏的“萧月桢”此时应当欣喜若狂,只能勉强挤了个笑容,看向裴彦苏。

好在裴彦苏的目光只匆匆掠过,便正正转向了上首的乌耆衍:

“能早点娶到心爱的公主,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从小长在汉地,读圣贤书立君子道,知晓名正则言顺的道理。单于你有所不知……”

“五弟!”车稚粥那壮瘦的脸上,写满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仿佛前几日在冀州别馆咄咄逼人的,根本不存在一般,“该叫‘父王’!”

乌耆衍也皱紧了眉头,却只默默听着裴彦苏,视车稚粥的告劝如无物,“汉人常以名分为第一要紧之事。这次我裴彦苏有幸迎娶公主,却空顶了个状元之名,所费人物皆出自大周……”

“五弟你胡说什么?”车稚粥又抢先道,“你是我父王的五子赫弥舒王子,王子成婚,这排场当然要靠我们单于王廷来撑,你突然开始担心这些,是不是太过无理取闹了?”

乌耆衍却已然听明白了裴彦苏的言外之意,绿色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对自己这个颇为桀骜的五儿子道:

“既然你的婚礼提前了,对你的受封仪式,自然也会提前。”

“漠北已有学习中原汉地,将家族承认之人写入族谱的习惯,”裴彦苏顿了顿,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方才显露了凛冽之气,“不知到时候,单于你要在族谱之上,如何写我的生母?”

话音落地,这原本就颇为剑拔弩张的宴席,乍然冷了下来。

萧月音微微偏头,看向了保持着不发一言的裴溯。同样身着汉服的裴溯仪态端方,略施粉黛的芙蓉面仍旧保持着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约,并未因为突然被儿子提及而露出任何悲喜。

对于裴溯和乌耆衍之事,萧月音心中埋了很久的疑惑:

出自江南裴氏的大家闺秀,当年是如何与纵横漠北的单于产生了关联、又珠胎暗结的?

而显然,罪魁祸首的乌耆衍也并不愿多提当年之事,那满脸的络腮胡耷拉下来,早已没有了起先的扬奕颜色。

良久,席上才传来了他不情不愿的言语:

“当然是如实写,五王子赫弥舒,生母乃汉人裴氏,为本王阏氏。”

看到向来一言九鼎的父王如此轻易妥协,车稚粥也顾不得演好兄友弟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掩愤愤。

可裴彦苏不答,仍没有松口之意,乌耆衍又想了想,方才补道:

“在你的受封礼之前,本王会为你的母亲,先补一个纳阏氏之礼。”

裴彦苏似乎终于对乌耆衍的回答满意,故意做了一个标准的汉人拱手礼,向乌耆衍道:

“单于今日给我送来的那些精美服饰,回去之后,我会一件一件试穿。”

说完,才转头看向面色滞滞的萧月音,柔声道:

“公主可是等久了,腹中饥饿?”

这话算是给了乌耆衍一个台阶,单于顺势一拍脑门,做了个恍然大悟状:

“瞧我,说了这么久,都差点忘了今晚是与你相认的第一面,我们漠北男儿,别的可以不干,但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是一定不能忘了的!”

很快便有菜肴上桌,虽然摆盘粗犷,但好歹都是熟食。萧月音这几日也开始慢慢习惯辅一点点细脍,见到端上来的盘子里又都是些胡乱烤就的牛羊肉,便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她的这般情状自然落入了裴彦苏的眼,状元郎正欲开口关切,却见面前又横了一个托盘。

原来是由几名穿着洋红色紧身裙装的美姬,捧了新的托盘鱼贯而入,这端到他们二人面前的托盘上,却有两只造型奇异的酒碗。

“我手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此时不宜饮酒。”裴彦苏对上首一直看着他的乌耆衍扬了扬自己还缠着纱布的手。

“那大周的公主,总是可以饮酒的吧?”乌耆衍对那奉酒的美姬点头示意,想了想,又颇为不满道:

“老五,从邺城出发到现在也才几天,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才弄成了这个样子?下午在街上见你时,你就死活不愿意说。”

那两只酒碗还是被放到了萧月音的案前,她只顾着端详这实在看不出材质的酒碗,对耳边裴彦苏那准备了许久的告状之词,完全没了预料。

可车稚粥却猜到了裴彦苏想故技重施,借着手上的伤口大做文章的意图,见萧月音沉迷观察酒碗,直接先声夺人:

“公主可知,这酒碗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萧月音摇头,目光未从酒碗上移开,听到车稚粥此言,还上手触了触。

“说起来,这酒碗的来历也是与公主颇有渊源。”车稚粥提高了音量,“这是用公主的表兄,卢据的头骨做的。”

头……头骨?

萧月音浑身如被巨舆碾过一般,霎时疼痛难忍,差点瘫软在地。

而裴彦苏眼疾手快,扶住她的同时,也听见了这从来恣意娇纵的公主,口中那不自觉的呢喃: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今晚的宴会,主要目的便是让漠北单于与失散多年的亲子顺利相认,哪怕先前裴彦苏硬要从乌耆衍口中为裴溯讨得名分,乌耆衍也并不在意。

裴溯得了结果,在上菜之前便已借故离开,乌耆衍对这个为他生育了儿子的汉人女子并无半点感情,本就不想看见她在此碍眼堵心,自然乐得放人。

而那先前还用着所谓等身金像装腔作势的大周公主,也因为眼见着自己表哥的头颅被做成了酒碗而彻底失态,半瘫在漠北小王子的怀中,曾经顾盼神飞的美目此刻鲜活全无,只呆呆地望着面前那已经盛满烈酒的酒碗,一言不发。

因着两人这样的姿势,萧月音头顶元宝髻正中、她专门让隋嬷嬷戴好的那只象骨雕兔,也与裴彦苏的双眼近在咫尺。

他凝着目光扫向了神色如常的乌耆衍父子二人,便猜到用这卢据头骨做成的酒碗来敲打永安公主,绝不可能是车稚粥擅作主张。

心下了然的裴彦苏只清了清喉咙,复提了音量:

“方才,单于问我,我手上的伤从何而来。”

坐于上首的乌耆衍一口吐掉口中烤肉嚼不烂的肉筋,看着他。

“前几日事情发生后,我以为,摩鲁尔将军已经向单于通报了此事,便没有再提。”裴彦苏又垂首,状似不经意地睨过自己的双手,“本来,是想给二哥留点情面。我们兄弟之间,生了点小小的摩擦,也不愧男儿本色。”

车稚粥刚刚还洋洋得意的脸上笑容骤敛,急急阻道:

“父王,你别听五弟胡说!”

主动认领交接弟妹嫁妆的任务、席上好生扮演“兄友弟恭”、先一步戳破酒碗的来历,都是车稚粥为了在乌耆衍面前掩盖冀州之事,而做的种种努力。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这个野种弟弟,不仅仅满口文绉绉,汉人的那些阴险算计,也学得有模有样。

在冀州时,裴彦苏便挑动着摩鲁尔把他仅余的几名心腹全部杀害,他本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从冀州到幽州,裴彦苏也果然再无动作,反而主动向他示好。

谁知道,这坏胚心机深沉,一路憋着不告状,又故意把那手上的伤口弄深、在父王的面前晃荡,原来是为了给他送个大礼。

可任他此刻怒气冲天又如何?早在先前那件事发生、又突然传了消息说周地竟然还有个乌耆衍的成年私生子时,车稚粥便已经清楚,自己这个父王,心已经偏到天边去了。

更何况,对他睚眦必报的这个野种弟弟,可是那周地两百多年首屈一指的连中三元之人,本就理亏的车稚粥,又怎么可能辩得过巧舌如簧的他?

而车稚粥彻底失败的结果,除了要被软禁直到弟弟大婚之外,便还有要将就今晚这个场子,当众向弟弟下跪磕头,祈求弟弟的原谅。

当然,为了做出君子的大度之态,裴彦苏是一定会原谅自己这个二哥的。

最后,兄弟二人也在乌耆衍这个老父亲的见证之下,握手言和,实现真正的兄友弟恭。

只有仍然深陷在惊惶和恐惧之中的永安公主,虚虚地瘫软在裴彦苏的怀里,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甚至同她说话,都全无回应。

裴彦苏便只好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打横抱起,承着满怀的馨香萦绕。所幸将她送回那卧房的路,倒也不算很远。

但中途,却让他窥见了另一番光景。

原来是有娇腻的女音,混杂着银铃叮当,在低低恳求着什么。而与之相对的,则有一男性声音,像是在拒绝,可语气又颇为无奈。

宴会开始前,那乌耆衍想要塞给裴彦苏的漠北美人,腰间便坠了许多银铃,动摇起来的声音,就是这样。

而那半是隐于屋檐的阴影,半是露在月光下那头顶一片光洁的男人,则一身豆青色细布僧袍,外罩金线袈裟,好不惹眼。

这次和亲队伍里的沙弥们,裴彦苏是晃过他们几眼的,也知晓他们大多低调俭谨,绝不会擅自将贵重的袈裟穿出来。

眼下唯一有可能恰在此地又这样穿着的,便只有原本应当在宴席上进献等身金像的两位,一个叫“会通”,一个叫“静泓”。

也不知这与异族女郎私会的,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位。

一想到怀里的公主在见到那卢据头骨所制的酒碗时竟然口出“阿弥陀佛”,裴彦苏莫名一阵心烦,便加快了脚步,远离面前这对愈发不堪入目的男女。

看来送来漠北的,除了那拉了十数车的实物嫁妆,这些一起来的人员,也需要更加仔细对待。

那边公主的卧房门口,隋嬷嬷见这一顿饭毕后的萧月音是被裴彦苏抱着回来的,不免怒妒丛生。加之考虑到此时二人尚还没有正式成婚,让裴彦苏这个外男进入公主的闺房,也实在是于礼不合。

正要阻了这小王子略显冒失的脚步,却见他身后一路随侍的戴嬷嬷脸色煞白,后者悄悄上前对隋嬷嬷耳语了一番今晚席上萧月音所见到的东西,隋嬷嬷也顿时变了颜色。

因为早就准备好要在今晚将那等身金像奉给乌耆衍,为了防止会通见到韩嬷嬷而起了疑,萧月音今晚便是让戴嬷嬷随侍的。韩嬷嬷虽然不知在席上发生之事,可她这几日眼见着自家公主与这位小王子的关系不咸不淡、不见变化,心中难免着急,眼下这样有助于两人的好事,她自然乐得其成。

是以,隋嬷嬷一个打不过两个,便只好让裴彦苏抱着那仍旧不太清醒的萧月音,单独进了卧房。

幽州的高门大院确与邺城的无甚区别,穿过耳房,裴彦苏刚掀开了珠帘,脚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猫叫。

垂首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正趴在墙角边,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北……北北……”听到猫叫,怀里的女人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一双远山黛的细眉微蹙,小扇一般的长睫微微翕动,樱唇上茜草色的口脂花了大半,也露出了其下娇艳欲滴的本来模样,喃喃着“北北”二字时,上下柔软的唇瓣不断触碰,一开一阖,却让其内的贝齿与香舌,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媚态。

而似乎是因为自己抱她站在床榻前久久未动,小公主又生了嗔意,小手握拳,按在他的肩颈推阻。

“怎么,回到了你的地盘,”这前后娇态的巨大反差,反倒勾起了裴彦苏的兴趣,他仍旧保持着抱她的姿势,微微垂首,让自己高挺的鼻梁与她的樱唇近在咫尺,“刚刚在宴会上,吓得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这就不见了?”

“我要北北……”可向来恣意娇纵的永安公主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黛眉皱成了一团,嘴里的呢喃,也愈发没了耐性,愈说愈多、愈说愈快。

恰在此时,那小猫也如同通了灵一般,听懂了自己主人的呼唤,扭动着只比男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身子,非要往裴彦苏那大红的方舄上扑。

甚至还想顺着他粗壮有力的腿,直直上爬,解救它那深陷他囹圄的主人。

北北……

裴彦苏将视线落在小猫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上,不由重复了一遍。

裴溯为他起的表字为“忌北”,后来他立誓要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后,便自己改成了“冀北”。

想来,自己怀中这个近来让他觉得有些不同的小公主,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深重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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