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局外人》到《鼠疫》:“反抗是人类与自己的愚昧永久的对抗”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5-04-23 11:01:10

“《鼠疫》中的主人公意识到他们处于鼠疫的魔爪下无法逃脱,既不求救于上帝,也不束手待擒,而是把命运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起来反抗。在作者看来,正是这一反抗意识激起了人的智慧与勇敢,跟残酷的现实搏斗,给予生活以价值和伟大崇高之处。”

原文作者 | 余中先

本文出处 :《从荒诞到反抗》,作者:余中先,版本:谜文库·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年4月

“存在主义”精神

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是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讲法国文学课的老师会把加缪和萨特混在一起分析讲解,谈论他们的存在主义思想。确实,国外也有一些批评家认为加缪的哲学思想可以归纳为某种存在主义。当然,加缪本人是很不情愿人家把他归类于存在主义者的。

不过,无论把加缪看成存在主义者与否,都没有关系。我们不妨先不下结论,而是仔细地看一看,存在主义的哲学与文学跟加缪到底有些什么关系,有多大的关系。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法国小说家、散文家、剧作家,“存在主义”文学大师,1957年因“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奖获奖作家之一。

我们知道,存在主义是一种哲学思潮,产生于西方,流行于全球。在各种公认的存在主义思想之间,实际上还存在着尖锐的矛盾。

简单而言,存在主义的重大主题为个人对于存在的恐惧、荒诞的感受;它反映人在面对世界时所感到的一种情绪:孤立无援、个人承担无意义的荒谬世界而没有尽头、个人处于一种“被抛弃”的境地。换句话说:世界(宇宙)是巨大而又混乱的存在,人莫名其妙地投身在其中,人的存在本身无足轻重,人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

加缪在其论著《西西弗神话》中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是西西弗,差别只在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起床,电车,四小时办公室或工厂的工作,吃饭,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大部分的日子一天接一天按照同样的节奏周而复始地流逝。可是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浮现在了人的意识中,一切就都从这略带惊奇的厌倦中开始了。‘开始’,这是至关重要的。厌倦产生在机械麻木的生活之后,但它开启了意识的运动。”就这样,人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局外人”,或者换句话说,毫无光彩的人生的每一天都很愚蠢地隶属于下一天,时间也就成了我们的死敌,因为它使得人的努力成为泡影。

加缪的作品让读者认识到,我们差不多全都是西西弗,差不多全都是默尔索。西西弗意识到推石上山行为的荒诞,但他依然不停地推石。默尔索意识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但他拒绝谎言。这样的人物无疑是存在主义的人物,这样的作品也正是以存在主义的哲理思考的方式表现了荒诞的存在。故而,我认为,把加缪看作存在主义者并没有什么错,尽管加缪反对别人给他加上存在主义标签。

两个系列:

西西弗神话与普罗米修斯神话

我在此再重复一下,在法国的批评界看来,加缪的著作按其哲学思想的两条不同道路,可排列成两个系列:荒诞和反抗。

其一是“荒诞”(absurde)的思想,在《西西弗神话》中得到阐述,在小说《局外人》、剧本《卡利古拉》和《误会》中得到进一步发挥。而按照神话母题来归类,则可以概括为“西西弗神话”(Mythe de Sisyphe)系列。

其二是关于“反抗”(révolte)的人道主义,则体现在小说《鼠疫》、剧本《戒严》和《正义者》之中,最后在论著《反抗者》中表现得更强烈。而按照神话母题来归类,这个系列则可以概括为“普罗米修斯神话”(Mythe de Prométhée)系列。

现在,让我们简述一下这两个神话。

提香画作《西西弗》。

西西弗神话

根据荷马史诗,西西弗(Sisyphe,又译西西弗斯,或希绪弗斯)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当主神宙斯(Zeus)掳走河神伊索普斯(Aesopus)的女儿伊琴娜(Aegina)后,河神曾到科林斯找寻自己的女儿,而知悉此事的西西弗以要求得到一条四季常流的河川供水作为交换条件,告知了河神此事的真相。由于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将西西弗押下地狱。没想到西西弗却用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长久都没有人死去。一直到死神被救出为止,西西弗才被打入冥界。

前往冥界之前,西西弗嘱咐妻子墨洛珀(Merope)不要埋葬他的尸体。到了冥界后,西西弗告诉冥后帕尔塞福涅(Persephone),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是没有资格待在冥界的,并请求给予他三天时间,他要告假还阳,处理自己的后事。不料,返回到人间的西西弗一看到美丽的大地就赖着不走,不想回冥府去了。

于是,宙斯和诸神惩罚西西弗,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这块石头是如此沉重,以至于西西弗要拼尽全力,才能够把大石头推上非常陡的山,而推到山顶后,他必须朝边上迈出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这块大石头滚到山脚下面。然后,他得重新再把大石头推上山去,如此重复,循环无穷。

就这样,西西弗不得不永无休止地重复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从事这项毫无结果的劳役。诸神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种无意义的劳动更残酷的惩罚了。因为,西西弗的生命就将在这样一项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地消耗殆尽。

不过,加缪在《西西弗神话》(Le Mythe de Sisyphe)中宣布,西西弗是幸福的。加缪这样表达了他的思想:“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西西弗是幸福的,正如默尔索是幸福的那样。他们俩都是“局外人”。而“局内人”,在《西西弗神话》中是具有万能的惩罚力量的诸神;在《局外人》中,则是社会司法的代表,那些法官、检察官、律师,当然还有那个以指导人们思想为使命的神甫。

局外人与世界的矛盾(或曰冲突)往往是出乎那些局内人的意料的。他们没有痛苦的感觉,从哲理上,他们没有把世界的种种先于存在的规定看成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因而,他们跟世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冲突与争斗。默尔索只管自己自言自语(当然,他拒绝撒谎,这是他的底线),而西西弗则只管自己推石上山,一次又一次,往复无穷。默尔索在生命之末尾“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而西西弗,则始终向着高处而去,他站在高山上,站在太阳的中心,向着太阳的方向:他是幸福的。

彼得·保罗·鲁本斯画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神话

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Prométhée)是最具智慧的神明之一,也是最早的泰坦巨神的后代,其名有“先见之明”的意思。他是巨人伊阿珀托斯(Japet,地母盖亚与乌拉诺斯所生的儿子)与女神克吕墨涅(Clyméné)的儿子,他创造了人类,给人类带来了火,还教会了他们许多知识和技能。

普罗米修斯知道天神的种子蕴藏在泥土中,就用河水把泥土沾湿调和起来,按照天神的模样捏成人形。为了给这泥人以生命,他从动物的灵魂中摄取了善与恶两种性格,将它们封进人的胸膛里。

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就跟中国神话中的女娲一样,不仅造了人,还抚养教育着人类。普罗米修斯教会了人类观察日月星辰的升起和降落;为他们发明了数字和文字,让他们懂得计算和用语言文字交换思想;他还教他们驾驭牲口,来分担他们的劳动。他发明了船和帆,让他们在海上航行。他关心人类生活中其他的一切活动。例如,他教会他们调制药剂来防治各种疾病。另外,还教会他们占卜,圆梦,解释鸟的飞翔和祭祀显示的各种征兆。

普罗米修斯曾运用其智慧来蒙骗宙斯。受骗的宙斯决定报复普罗米修斯。他拒绝向人类提供生活必需的火。为帮人类获得火,普罗米修斯想出了巧计。他拿来一根又粗又长的茴香秆,扛着它走近驰来的太阳车,将茴香秆伸到它的火焰里点燃,然后带着闪烁的火种回到地上,很快,第一堆木柴燃烧了起来,并越烧越旺。宙斯见人间升起了火焰,大发雷霆,眼看已无法把火从人类那儿夺走了,便想出了新的灾难来惩罚人类。

于是,宙斯向普罗米修斯本人报复,把他交到火神赫淮斯托斯和两名仆人的手里,这两名外号“强力”和“暴力”的仆人用牢固的铁链把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上。普罗米修斯被迫直挺挺地吊在悬崖绝壁上,无法入睡,无法弯曲一下疲惫的双膝。宙斯还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很快又恢复原状。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忍受。

后来,英雄赫拉克勒斯为寻找赫斯珀里得斯来到高加索山上,看到恶鹰在啄食可怜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便取出弓箭,把恶鹰射落。然后他松开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但是,宙斯的判决依然有效,普罗米修斯必须永远戴一只铁环,环上镶有一块高加索山的石子。这样,宙斯可以自豪地宣称,他的仇敌仍然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

普罗米修斯就是人类精神的象征。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写过《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加缪曾在青年时代改编过这出剧),后来,英国的雪莱写过《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盛赞普罗米修斯的人文精神。我记得,当年,鲁迅先生也曾十分推崇和敬仰这种“摩罗”精神,他认为,对外国文学的译介应该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就像普罗米修斯偷天火给人类一样,是为反抗的奴隶贩运军火,是给当时的中国知识界运输精神食粮,鼓舞革命者的士气。

再回来说加缪,普罗米修斯神话在加缪这里也是反抗神话的代名词:反抗天命,争取自由。

加缪自己写过一篇小文《地狱中的普罗米修斯》(1946),在文中,加缪这样写道:“普罗米修斯,他是这样的英雄,出于对人类相当的爱,同时给人间带来了火与自由、技术与艺术。而在今天,人类只需要、只在乎技术。人类在他们的机器中反叛,把艺术和艺术的设想视为一种障碍,一种奴役的符号。而普罗米修斯的独特之处正好相反,他不肯让机器与艺术分离,他认为灵与肉可以同时获得自由。[……]在历史最黑暗的中心,普罗米修斯式的人将会不停地履行艰巨的使命,睁开眼睛,守护着大地,守护着生生不息的小草。被镣铐缚住的英雄在诸神的雷霆霹雳下,默默保持着对人类的信心。正因如此,他才比脚下的岩石更坚硬,比啄食他肝脏的秃鹰更耐心。而对我们来说,他的倔强执着比他对诸神的反抗更有意义。而且,他的这种对什么都不弃不舍的坚定意志实在令人赞赏,这意志始终就在调和着,并将永远地去调和人类的痛苦心灵与世界的一个又一个春天。”(笔者译)

在加缪的小说《鼠疫》和剧本《戒严》中,普罗米修斯的神话被赋予了现代人的血肉与精神。在人道主义的反抗的号角中,作者和读者会让沉睡的神话不至消亡,让英雄的神话代代相传。

从逻辑推理上看,加缪作品“普罗米修斯神话”的第二系列的积极意义要高于“西西弗神话”的第一系列,它是在第一系列的基础上实现的。它走过了如下的一条认识与行动的轨迹:

生存(客体)——荒诞(本质)——意识(主体)——行动(选择)——反抗(人道)。

《鼠疫》,作者:[法]阿尔贝·加缪,译者:刘方,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8月

为什么要反抗

早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就把反抗和意识荒诞的问题提了出来,而在《鼠疫》中,这种反抗思想变得更坚定了。

加缪说过:“反抗是人类与自己的愚昧永久的对抗,每一秒,它都提出对世界的疑问[……]反抗不是渴望,它不抱希望,这种反抗只不过是相信命运的不可抵抗,而丝毫没有可能而来的屈服。”

诸神惩罚西西弗不停地推石上山,而后,石头到了山顶后会由于自身的重量而重新滚落。他们不无道理地认为,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毫无希望的劳役更可怕的惩罚了。而加缪通过回顾这样一个蔑视诸神、痛恨死亡、酷爱生活、甘受这种终生无望地消耗其中的刑罚的传说人物,把西西弗视作荒诞的英雄。西西弗的反抗是他对世界的认识方式,每一次从山顶上下来时,西西弗赋予自己以反抗、自由和激情,在意识到努力的徒劳却不放弃这种努力的时候,他使自己变得高于惩罚他的诸神。西西弗把握了自己的命运,在斗争中体现了自己的高贵,在没有主人的世界中赢得了人类可达到的唯一一种幸福。

小说《鼠疫》中的情况正是这样。奥兰城的居民本来都很勤劳,对经商特别感兴趣,只想做生意,只想发财。他们也有一般人的生活乐趣和享受,但除了日常生活之外,他们是不考虑什么其他事的。

但是瘟疫来了,死神给予人们平等机会(不过,平等的死亡不是公正),痛苦折磨着男女老幼。人们感到威胁,慌乱,惊恐。过去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人们开始考虑一些事。在灾难面前无非有两种选择,是忍受,还是反抗?要么像帕纳卢神甫第一次布道中表示的那样:“不管景象多么可怖,垂死者的悲号多么凄惨,人们都应向上帝倾诉虔诚教徒的爱,其余的事,上帝自会安排。”要么像里厄、塔鲁等人一样,行使医生的职责,推迟死亡,减少痛苦。

《鼠疫》中的主人公意识到他们处于鼠疫的魔爪下无法逃脱,既不求救于上帝,也不束手待擒,而是把命运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起来反抗。在作者看来,正是这一反抗意识激起了人的智慧与勇敢,跟残酷的现实搏斗,给予生活以价值和伟大崇高之处。

加缪在小说《鼠疫》中要表现的,是逼人至死亡的瘟疫和人在死神的淫威前被迫的反抗。正因有瘟疫,人才反抗。为了向读者展现这个可怕的环境,作者细致描写了病人血淋淋的淋巴,孩子令人心碎的抽搐和呼叫,焚尸炉奇臭的浓烟,万人坑中股骨相枕的死尸……

很明显,这时候,最人道的行动,就是选择反抗。因为,“当人们认清了在这样一种秩序下,一个人的个人东西被否认,不再属于他,而成为一个所谓的‘公共东西’,其他人,甚至侮辱和迫害他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共同财产时,他的反抗是为了一切人的”。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作者:余中先;摘编:张进;编辑:张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4合订本推广。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

2024书评周刊合订本上市!

点击书封可即刻下单

了解《新京报·书评周刊》2024合订本详情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