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英有个成文的规矩，每周三全校各个年级都不上晚自习，是而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学生们如放归山林的雀儿，奔涌而出。程舟是最后出的教室门，彼时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翻涌的红橙色夕阳照在身上，把她的蓝白校服也映成暖色。

在转弯进入小巷子前，零零散散几个同学都和她挥手打招呼：

“程舟，明天见。”

“再见哦，班长。”

程舟在巷子口站定，夜风吹开她校服的衣襟，露出少女纤细的身姿，她天生一双笑眼，唇红齿白，属于那种看一眼就会心生好感的类型。

再加上性格好，温柔又开朗，大家都很喜欢她，任何人都想和她做朋友。

“明天见。”

程舟的额发也被风吹起，灿若晚星的双眼微弯，打过招呼后，她转身走入那条巷子。前一秒还扬起的唇角在灰暗中慢慢放平，她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皱眉，流露出点不耐烦的神情。

烦死了。

在身后十米处，不远不近，有个人跟着她，这一个星期以来，日日如此。

程舟并不害怕，她知道那人是谁，优秀的新同学，她第一眼看见就讨厌的人——肖奈。

-

第一次见到肖奈是在这个学期开学时，那时候程舟刚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发表演讲，稿子写的文采飞扬，神情从容不迫，再加上外貌优势，她能很明显地察觉到台下同学们看向她的目光带着赞美，甚至崇拜。

程舟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念完最后一句话，鞠躬下台。

在回到自己位置时，她几乎每走一步就能听到同班同学小声夸赞：“不愧是咱程姐，厉害啊。”

“程舟真的好优秀。”

“是啊，性格还那么好……”

程舟闻言就朝他们笑着点点头，长睫毛垂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被遮掩的面目之下是全然的冷漠与得意。

程舟自小聪明，任何事情都一点就通，她看不起任何人，也没兴趣做什么开朗大方的好人。

只是家中严苛的父母对她要求太高，几乎是强迫她按着五好学生的标准模板生长，并且时刻告诉她，只有这样才值得被人喜欢。

好吧，她妥协了，她知道父母是对的，塑造这样的人设会让她的人生更方便，更何况，她也的确享受这种被追捧被崇拜的感觉。

早间大会结束后，程舟先去换了身衣服，但再回到班里时，却见班里同学们正兴奋的交头接耳，他们的目光集中投射到讲台上的那人身上，带着崇拜，就像看向程舟那样。

程舟几乎是即刻就有点不爽，但她还是习惯性露出跟往常一样的温和笑容，朝身边同学问道：“那是？”

“新同学。”

同学表情很夸张，“程姐，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从一中转过来的，据说就是上次全市联考的第一。”

程舟唇边的笑容僵了点，目光也渐渐冷下去，仔细审视着讲台上那个夺走大家关注的人。

尽管程舟看他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长相优越，眉眼英俊又带着少年气，虽说神情冷淡，但仍旧很吸引人，再加上学神名头的加持，很难不受人仰慕。

程舟心里警铃大作，第一次遇见这么强劲的对手。

她讨厌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分走。

于是她笑意加深，定定看向那人，口中低声重复了两句：“是啊，好厉害。”

伸手拉开身边空位的椅子，程舟朝那人露出个友好的笑，温声邀请道：

“新同学，可以来和我一起坐，我叫程舟。”

讲台上的少年看向她，对视片刻，淡声道：“肖奈。”

程舟这人表面上看谦虚大度，实际上却傲慢的很，性格也差，偏要用那点阴暗心思揣摩别人。

嫉妒肖奈，她就一定要接近肖奈，怀揣着丝丝缕缕的恶意，总想探究一下这人是否真的样样都好。

如果能有机会给肖奈找点不痛快那就更好了。

程舟眉眼弯弯，漫不经心地谋划。

她就是这么坏。

上学时坐在一起，下课了就约人一起回家，程舟的社交技能满点，只要她想，没人会拒绝和她交朋友，纵使肖奈这人性子冷，他们也很快熟悉了起来。

只不过越熟悉，程舟就越觉得没意思。

因为这人似乎真的毫无破绽，样样都好。

不像她是装出来的，肖奈是真的光明磊落。

明知道大家都是竞争对手，但肖奈却会毫无保留地在考试前给她讲题。知道什么比赛消息，也会分享给程舟，问要不要一起。

程舟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心里那股讨厌的情绪不上不下，堵在胸口，把人卡的喘不过气。

肖奈这么这样？

程舟第一次遇见这种人，想不通，但很快，他也没精力再去想。

四月里倒春寒，寒潮掠过，她没留意，结果感冒发烧一条龙，一直到晚上回家都昏昏沉沉的。

身体不舒服，她也没力气再装，撑着一口气应付完几个同学后，没再像往常那样一路和肖奈聊天。

肖奈本就不是话多的人，程舟以为自己不说话，两人回家路上肯定就只剩下沉默了。

但没想到，肖奈居然主动帮她戴好帽子，神情认真地道：“多喝热水。”

程舟：“……”

她没做好表情管理，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就不想再在肖奈面前装，听到这话就忍不住扯着嘴角讥笑一声。

怎么还有人会说“多喝热水”这样的劝告啊。

蠢死了。

晚上太冷，他们没像往常那样走路回家，而是选择了坐地铁。

程舟晚自习时吃了感冒药，一路上昏昏欲睡，直到出地铁口后被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

从这里开始，她和肖奈就不顺路了，挥手告别后，程舟慢吞吞往自己家走。

路灯在地上照出苍白的光，冷风反复吹过，程舟脸颊冻得麻木，还好有个围巾挡着。

……等等！

围巾？

她愣住，伸手拎起自己胸前的围巾，浅灰色的羊绒质地，温暖柔软，是肖奈的。

程舟皱眉，隐约想起来在地铁上闭眼休息时，她昏昏沉沉，似乎是感觉有人在动自己。

但当时她刚想睁眼，就听见肖奈小声说，“睡吧，没事。”

潜意识里，这个声音让她放心，所以她就真的睡去。

程舟怔怔把围巾重新围好，站在路灯下若有所思，又想起放学前肖奈似乎是拿了一下她的水杯。

她皱紧眉，把杯子从包里抽出来拧开，蒸腾的热气一下子在冷风中扑了满脸。

多喝热水。

她垂眸抿了一口，暖意流淌入四肢百骸，最终汇集于一方小小心室。

……好吧。

她想，肖奈也不是那么蠢。

-

月底，班里组织春游，去附近城市的植物园，两天一夜。

大家零零散散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园区，程舟觉得有点无聊，她四下环视一番，打算去找肖奈。

肖奈并不难找，站在人群里就是最出众的那个。程舟确定以后就朝他快步走过去，但走近时，脚步却忽然顿住。

有人在向肖奈告白。

程舟挑了下眉，心里有些微妙的不爽，但她没多想，只统一理解为不喜欢看别人比她受欢迎。

那边的谈话没持续多久，程舟听的也断断续续，只隐约听见肖奈语气冷硬的回复对方：“不喜欢。”

见那男生走远，程舟重新挂上笑，慢步走到肖奈身边。

“好多人喜欢你啊。”

她似是无意闲聊般问道：“你不想谈恋爱吗？”

肖奈没回答她，而是反问：“有男生向你告白过吗？”

“有啊。”

程舟想，前不久还有一个。

肖奈又问：“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程舟脸上的笑顿了一下，前不久那个男的追求不成还敢来骚扰她，被她狠狠奚落了一番。

不过这可不能说，她垂眸，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意，掺杂着些许为难，嗓音温和地开口：

“我只能祝他找到更好的人。”

说完，肖奈久久没回应，程舟去看，却发现这人看向她的眼里居然带上了几许笑意。

其实肖奈只是想起了他开学前第一次见到程舟的时候。

那时还是寒假，他出门散步时注意到有个黑衣男尾随纠缠一个看起来就脾气好又温柔的女生，被拒绝以后还不死心，甚至想伸手强迫。

肖奈对这个女生有印象，是隔壁学校的程舟，他们参加过同一个比赛。

他皱起眉头，本想去帮忙，但下一秒就见程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脸上礼貌的笑收起，举起手上的书包，毫不犹豫地朝黑衣男的脑袋砸了一通，甚至还补了一脚踢向那人胯下。

肖奈怔住。

程舟身手利落，把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脸上的温柔笑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厌恶与烦躁。

末了程舟垂眸看向倒地哭嚎的黑衣男，语气轻蔑道：“就你也配喜欢我？”

转学后再见面时，肖奈看着程舟朝他伸手，露出温柔得体的微笑，问他要不要坐一起。

他却想起了那天程舟把人打到站不起来时，露出的轻蔑与厌恶的神态。

后来程舟很温柔地对他笑，说一起回家好不好，细致又耐心地帮他收拾桌面。

但肖奈深知这个人绝对不是表面上这么乖顺。

他觉得程舟更像他们家里那只总是做坏事的猫，常常乖巧地蹭人，伪装的很听话，然后趁人不备就跳上桌子打碎玻璃杯。

是很坏，但是来蹭人的时候，也是真的可爱。

晚上大家就住在植物园附近，班上几个男生偷偷买了酒和烤串，召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挤在一个房间，围坐在地毯上里看电影玩游戏。

程舟自然被大家拉来，她原本没打算喝的，但拒绝的话在瞥见身边的肖奈时又顿住。

肖奈正垂眸看着她，房间里关着灯，投影仪打在幕布上的光明明暗暗，程舟忽然就恶从心起，萌生出来个冲动而带着点恶作剧性质的念头。

她想，肖奈不是不乐意早恋吗？如果亲肖奈一口的话，这人估计得膈应很久吧。

手里的易拉罐沁出冰凉的水雾，程舟手心湿漉漉，她稍稍攥紧，仰头一饮而尽。

程舟皮肤白，上脸很快，稍微喝点就脸红的明显。

她眨眨眼，扯了下肖奈的衣袖，慢吞吞说话：“我头好晕，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肖奈伸手把她从地毯上拉起来，“嗯。”

深夜的走廊很安静，尽头的窗户没关，昏黄的壁灯光下，凉风从身边吹荡而过。

在程舟房门前，肖奈扶着她的胳膊，“房卡呢？”

程舟声音很低，“衣兜里。”

她看着肖奈弯腰，伸手去拿房卡，漆黑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睛，侧脸轮廓被那点黯淡光勾勒出来。程舟忽然莫名其妙有点紧张，吞咽了下口水。

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轻轻舒了口气，盯着肖奈暗想，她又不是个好人，她嫉妒肖奈，那故意亲肖奈两口给人找点不痛快怎么了？

下定决心后，就在身前人拿到房卡重新站直时，程舟揽住了肖奈的脖子，稍用了点力，把人拉到自己脸前。

她能看到肖奈明显愣住，“……怎么了？”

程舟盯着肖奈的眼睛，没说话，凑上去亲了一口。

柔软的唇瓣带着凉意，像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及离。

他们的呼吸都停住，巨大的震颤像涟漪一样一圈圈荡在心中，肖奈握着程舟胳膊的手骤然收紧，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程舟就又凑上来。

又亲一下。

在肖奈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程舟利落的从他手里抽走房卡，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房间里一瞬间明亮的光把刚刚那点模糊不清的古怪粘稠气氛照的无所遁形，程舟埋头往床上一躺，没再管外面的敲门声，深吸了一口气。

她只是为了气肖奈而已，对，是这样的。

可是她把手放到胸口，为什么心跳会这么快？

春游结束后，程舟像是任务完成，没再凑在肖奈面前说这个说那个，没再对肖奈笑，没再和肖奈一起回家。

她像是对所有不熟悉的同学一样，对肖奈礼貌又疏离，像是摆明了要分清界限。

表面上看好像是很成功，但是只有程舟自己知道，肖奈每天晚上都尾随在她身后，不远不近。

就算她换了一条和肖奈不顺路的路也还是这样。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程舟不耐烦地踢了脚地上的石子，皱着眉，思考肖奈是不是真生气了？

不会是要揍她一顿泄愤吧？

尽管肖奈什么也没做，但只是跟在她身后，程舟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舟还是没忍住，妥协般地停下脚步，站在路灯下，面色不虞地盯着身后的人。

“我承认，当时我是故意亲你的，你要是想……”

她话没说完就被跟上来的肖奈打断，苍白灯光下，她见肖奈神色严肃，认真看了她几秒后才开口问：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程舟愣住了，原本准备的一堆应对方法没一个能派上用场。

她皱眉疑惑，“……啊？”

肖奈在说什么？！

“你是不想负责吗？”

见她不说话，肖奈稍稍凑近一点，蹙眉指了指她的嘴唇，提醒她几天前那两个吻，

“我问你，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程舟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人说的是什么以后脸色爆红。

她第一次撕碎自己那张温和有礼的假面，似是怒视，但又不知为何，带着点难言的害羞：“什么关系也没有！”

“你看不出来我只是在玩你吗？”

话音落下，这条昏暗小路又重新归于宁静。程舟以为，肖奈无论如何也会生气离开了。

离开也好，反正肖奈只是因为不知道她是这么坏的人才会说这种话，现在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肯定会厌恶地躲开。

想到这里，她几乎是难以自抑地有点难过，但她故作不在意，只是凶巴巴瞪着肖奈，“听懂了吗？”

肖奈点点头，说：“听懂了。”

又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想继续玩我了呢？”

他没像程舟想象的那样离开，而是微微低头，认真地注视着程舟，诚心发问：“我不好亲吗？”

不好亲吗？

程舟被这话引着，下意识回想起来那个晚上。

清淡的酒气之间，少年的唇瓣温凉柔软，亲上去，心就像是化成了一滩水，反反复复滴滴答答。

她说不出话，脸色更红，从耳根到脖颈，最后隐入衣领之下。

肖奈碰了碰她的脸颊，好心提醒：“你脸红了。”

程舟一怔，立刻恼羞成怒：“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没关系，不用不好意思，你亲完我之后，我也会脸红的。”

肖奈牵过她的手，“走吧，是你说过的，我们要一起回家。”

两人的关系好像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只不过这次变成了肖奈主动。

主动和程舟凑近，主动牵手，主动一起回家。

天气热起来，傍晚的风尚有温热的余温，把人微微汗湿的额发吹开。

程舟被人握着手腕，看上去不是很情愿，但到底也没挣一下。

不远处的河流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她不看肖奈，反而看了那河许久，然后才语气不太好地发问：

“你都知道我这么讨人厌了，为什么还跟在我身边？”

这样的她也值得喜欢吗？

肖奈没说话，握着她手腕的手向下，然后很慢、很认真地与她十指相扣。

“不讨厌，我觉得可爱。”

“……”

程舟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了一样，在听到这句话后飞快的转头，心里想死恋爱脑真是没救了，但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弯起。

他们晚了一点回家，站在河岸边吹了一会儿风，看洁白的芦苇在水纹中摇晃飘荡。

手心的热意传递，程舟说热死了，但没松开。

她的心脏也如同那些芦苇一样，不停地摇晃，轻飘飘，膨胀着，几乎要飘到天上。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愣了一下后，程舟冲肖奈挑了下眉，“你先说。”

她几乎能猜到肖奈要说什么，大概是和她想说的一样。

程舟的手心开始微微沁汗，心中那根名为期待和紧张的弦绷紧。

然后她就听见肖奈问：

“你今天想玩我吗？”

程舟：“……”

蠢死了！

破坏什么气氛啊！

程舟要气死了，她甩开肖奈的手，揽住这人的脖颈，像那晚一样吻下去，顺便气愤道：“这次不是在玩你。”

她说完后犹豫了一瞬，声音降下去点，但透着股固执：“我这是喜欢你，你听到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

肖奈动作认真地亲回去，“我也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他能看破程舟的所有伪装，仍旧觉得可爱而真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