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櫆《游三游洞记》

探索者Ylr 2023-11-03 10:34:26

游三游洞记

作者:【清】刘大櫆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1]也。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2],出于两崖之间。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穷山之颠,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3]自江州[4]司马徙为忠州[5]刺史,而元微之[6]适自通州[7]将北还[8],乐天携其弟知退[9],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其后欧阳永叔[10]暨黄鲁直[11]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12]之子曰伯思、仲思[13]。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呜呼!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注释:

[1]下牢关:在今宜昌市西北。 [2]汤(shāng商)汤:水流的声音。 [3]白乐天:白居易,乐天是他的字。 [4]江州:今江西九江。 [5]忠州:今四川忠县。 [6]元微之:元稹,微之是他的字。 [7]通州:今四川达州市。 [8]将北还:指由通州司马改任虢州(今河南灵宝)长史。 [9]知退:白行简的字。 [10]欧阳永叔:欧阳修,永叔是他的字。 [11]黄鲁直:黄庭坚,鲁直是他的字。 [12]学使陈公:指陈浩。学使,即提督学政,也称提学使。 [13]伯思、仲思:指陈浩之长子本忠,次子本敬。

赏析:

三游洞,在今湖北省宜昌市,因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其弟行简与元稹三人曾会于夷陵(宜昌古名夷陵)同游此洞而得名。据记载,本文作者“试辄不遇”,“京朝官提督学政者率聘之校文,因历天下佳山水”(清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刘海峰先生事略》),从文中所说“予非陈公(即提督学政),虽欲至此无由”可知,本文大约作于这一时期。

这是一篇游记,手法却与通常以写景为主的游记不同,它既生动记述了游历的经过,又在此基础上用相当的篇幅抒写了因游历而引起的感慨。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一起点明出游的地点、路线,并暗示三游洞的大致方位。接着,记叙从下牢往三游洞的旅程。与开头的运笔简洁不同,作者对这一段行程写得十分详尽、具体:起初是“舍舆登舟”;“舟行里许”,“复舍舟登陆”;继而登山以上,“穷山之颠”;然后又“自上缒危滑以下”;最后“径石腹以出”,方到达三游洞。不长的行程,却须由舆而舟,由水而陆,由下而上,由上而下,其地形之复杂、道路之崎岖,自不待言。加之,一路上或逢“路狭不可行”,或“闻水声汤汤”,或遇“仄径曲折”,或“有大石覆压当道”,使变化多端的旅途又平添了几分奇险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当作者和他的友人历尽艰难险阻终于到达目的地,眼前“豁然平旷”,出现高大穹起的石洞时,心情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这正是作者如此不厌其详地叙述游洞前旅途经历的原因。不仅如此,这一段文字还衬托出游者不畏艰险寻幽访胜的浓厚兴致,并且说明了三游洞地理位置的偏远荒僻,为后文的议论埋设了伏笔,可谓“一石三鸟”,颇见作意。

记游三游洞一段,作者改用描写的手法,由外而内,顺次写来。先写洞口:“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突出了它的高大宽敞和造型奇特;继写洞内,连用三个比喻:“如堂”、“如厨”、“如别馆”,生动再现了中室、右室、左室的特点。只寥寥几笔,三游洞的大致轮廓和鲜明特征便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接下来,具体描写三游洞景观。作者也没有一一罗列他的所见所闻,而是集中着墨于他游洞时最新奇的感受。一是触目皆石,这里不仅有穹起的“石洞”,屹立的“石柱”,还有大小不同、形态不一的各种石,如有的“乳而下垂”,有的“突立正方”,有的“如床”“可坐”……宛如一座奇异的石的世界。同石的奇形怪状相比,更令人惊叹的是叩击时还会发出种种悦耳的声音,或“如钟”,或“如磬”,或“逄逄然鼓音”。当作者“与二三子浩歌其间”时,尤其产生了神奇的音乐效果:“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使人仿佛置身于神圣美妙的音乐殿堂。这骤然响起而又转瞬即逝的种种乐声,与从地底发出的“泠然”水声交织在一起,宛如空谷足音,将三游洞衬托得格外深邃幽静。如此妙境,已足令人陶醉,何况这里不唯有石,有水,“溪之外”更有苍翠挺拔的千寻翠壁,壁下又有小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把三游洞点缀得更加富有诗情画意。无须更多着墨,不难想见,游人此行付出的一份辛劳已充分得到了报偿。

文章以对三游洞得名原因的说明,作为第一部分记游和第二部分议论的过渡,颇具匠心。它是记游必不可少的内容,对于阐发本文主旨尤其有着重要的作用。首先,它使作者由白居易等三位唐人共游此洞,想到其后到此游历的欧阳修、黄庭坚两位宋人;并从他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联想到自己来此的原因,不禁“自顾而嘻”,曰:“谁摈斥予乎?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一连两问,包含着深长的感慨,用不着作答,只要联系作者的遭际,便可知他虽非摈斥流离至此,却与仕途失意有着直接关系。既然是因仕途失意方得此游赏机遇,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就大可玩味了。作者由自身的幸与不幸,进一步推想“以守其官未能至”的陈公的幸与不幸,显然已从游历感想的抒发进入对人生哲理的思辨了。其次,三游洞得名的由来还使作者想到:“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自己却完全相反,“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作者既胸怀抱负,欲有所作为;又才华出众,诗文兼长,被桐城派大师方苞誉为“今世韩、欧才”。无奈命运蹇塞,位卑人微,与元、白不啻有天壤之别,怎能不为此而感到强烈的悲愤?从他所作的鲜明对比和虫鸟的比喻中,不难体味他内心深沉的悲凉和不平。最后,作者又从一己之不幸推及眼前的山川,想到如此独具特色而又风景优美的三游洞,只因地处偏远便罕有人到,鲜为人知,不能不说也是一种不幸,于是抒发感慨道:“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一看便知,这里发出的叹惜哪里仅仅是为着“美好不外见”的山川,其中不也包含着作者对自己和一切怀才不遇者的深深叹惋吗?可谓意味深长,耐人含咀。作者在《论文偶记》中曾说:“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之远。”本文是实践了他的这一文学主张的。

对探胜过程的简洁叙述,对自然景物的生动描写,同清晰透辟的议论结合在一起,彼此照应,相得益彰;既以凝练精美的文字给人以美感,又以思深意远的哲理给人以启迪。这些,构成了这篇游记散文的特色,使之独具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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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者Ylr

简介:一位有30多年教育工作经历的高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