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宋江怒杀阎婆惜后，带着弟弟宋清潜逃至沧州横海郡柴进家里，此为“横海郡柴进留宾”。

在这个过程中，宋江结识了武松，也因此出现了一些颇具争论性的问题，争论的核心是宋江笼络武松的一些具体表现，从人情世故的角度来说，这些表现似乎不符合宋江的人设。

武松醉上景阳冈

试举一例，宋江不小心踩中火锨柄，把炭火掀了武松一脸，武松冲上来就要厮打，柴进及时赶到，得知眼前人就是江湖上人称“及时雨”的宋江，武松当即下拜，随后跟着柴进、宋江去上席。

就在这场宴席上，宋江对武松的态度过分亲热了，我们来看原著的描述：

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金夹批： 宋江携武松手第三。】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金夹批：细。】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第二十三回

我们如果带入柴进的视角，就会对宋江的行为产生一种“不适感”。

宋江怒杀阎婆惜

此刻是在柴进家里，宋江兄弟俩是逃难投奔而来，目下一切事宜应该要看柴进的眼色才对，可宋江对武松的亲热，远远压倒了柴进的主人翁地位。

宋江先是携着武松的手，到了席上又拉着武松一起上坐，按照礼数规矩，座位的安排应该听柴进的，可宋江完全不管不顾。

施耐庵写得最妙的是最后一句：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将柴进和三人区分开，宋江、宋清、武松三人构成了一个整体。

这仅仅是开始，宋江当晚就和武松同寝，住了一段时间后，见武松身上衣服陈旧，又要自掏腰包给武松买新衣裳。

柴进身为主人家，当然不可能让客人花钱，听说这件事后，便从自家拿了些缎子绸绢，给宋江、宋清、武松三人都做了衣裳。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类似的情况在《红楼梦》也出现过，红楼第五十七回，邢岫烟典卖冬衣，应付大观园里的人情花销，薛宝钗听说后，就悄悄问邢岫烟要过当票，偷偷帮她把冬衣给赎回来。

以薛宝钗的经济实力，完全可以给邢岫烟买新衣裳，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和邢岫烟一样，都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大观园，如果她擅自冒尖充好人，送邢岫烟几套新衣裳，就会让贾家人十分尴尬，仿佛贾家连客人都照顾不好，需要她一个外人来帮东帮西。

黑旋风战浪里白条

面对相同的情况，宋江并没有作出薛宝钗式的选择，他不仅主动提出要送武松衣裳，还闹得连柴进都知道了，所以坊间许多读者觉得宋江太贼，故意让柴进知道，免费搞来三套新衣裳，自己不用花一分钱，还在武松跟前谋得一份人情。

这种解读当然是市井闲谈，当不得真，我们都知道宋江并不是个爱财如命、喜欢贪小便宜的人，这种品性的人根本当不了梁山之主，但宋江此处的做法确实不妥当。

鲍鹏山教授在《品水浒》一书中，如此解释宋江的这些行为：

按说，宋江较之武松，岁数比他大，江湖名声也比他大，完全可以在武松面前充大，但他不，他是伏下。出钱帮武松做衣服，明显地让柴进难看，柴进很可能心中不快。但宋江顾不得了，在宋江眼里，武松更重要。果然，宋江此举，挤兑得柴进难看。柴进赶紧取出一箱缎匹绸绢，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宋江赚大发了，不仅兄弟二人的新衣服有了，更重要的是，他几乎是用柴进的钱，买了武松的心。——《鲍鹏山品水浒》

鲍鹏山教授的观点，我个人不敢苟同，因为这种观点把宋江解析得太简单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宋江就是个爱贪便宜、有点心机的市井小混混，根本撑不起奸雄这两个字。

柴进门招天下客

但话说回来，宋江在柴进家里的表现，也确实不符合一个深通人情世故的奸雄性格，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或者说，作者施耐庵为什么要这么写？

不红君私认为，这种写法并不是一种败笔，恰恰相反，这是施耐庵塑造宋江非常经典的一处妙笔，妙就妙在极其细腻地剖析了宋江的潜意识。

我们用人情世故来忖度宋江，觉得他在酒席上安排座位、给武松买新衣裳，触碰到了主人翁柴进的权限，属于非常不懂事的行为，那是因为我们大部分人秉承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的经验主义，而这种经验主义的默认前提是：我们在心理上必须承认自己低人一等。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的经验都是适用的，可到了宋江这里，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宋江对柴进并不抱有“我低你一等”的自我潜意识，这种意识潜藏在宋江内心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江州劫法场

不红君之前曾解读过水浒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期间就详细分析了宋江的过人之处——在江州牢城营内，宋江不过是个囚徒，戴宗是押牢节级，李逵是牢子，按理宋江得卑躬屈膝奉承这两人，可偏偏情况倒了过来，在大多数情景里，都是宋江占据话语主导权，戴宗和李逵反而更像是小弟，这绝不是智多星吴用给的那封书信就能达到的效果。

宋江在柴进家的酒席上，不顾柴进的主人翁地位，主动拉着武松上坐，确实有笼络武松的嫌疑，但绝不是鲍鹏山教授所说的“宋江为了笼络武松，已经顾不得柴进”，在宋江的潜意识里，他总认为自己是占据主导权的那个人，所以下意识地开始安排座位，这才是奸雄本色的隐隐显露。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我个人更愿意把“横海郡柴进留宾”这一节，当作宋江和柴进的心理强度较量，尽管他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较量。宋江的主人意识分明压过了柴进，也注定了后来柴进上梁山，其地位一定在宋江之下，因为他在这场看不见的心理较量中就已经输了，宋江仅凭潜意识就压了柴进一头。

最终武松离开时，柴进拿出一些金银送给武松，武松说了一句“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宋江却带着弟弟宋清，一直送了武松六七里路，又给武松十两银子，武松感动不已，当即就要和宋江结拜为兄弟。

一个是“多多相扰”，说话中带着陌生的客气，一个却是跪地结拜，柴进收留了武松整整一年，却抵不过宋江的十几天，这样的天渊之别，才是最值得我们读者深入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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