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过年回家,不只是大包小包的行李,还有沉甸甸的人情压力。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每个人都笼罩其中。
“现在这随礼,真是让人头疼,”母亲说道,“你堂弟小明下周结婚,你姑姑家老三上个月乔迁新居,还有隔壁王婶的孙子满月酒……这个月就有五家要办酒席。”
我调侃道:“这不是挺热闹嘛,村里红红火火的。”
母亲却摇了摇头:“热闹是热闹,可这钱包也吃不消啊。以前随个份子,五块十块意思一下,图个吉利。现在倒好,亲戚至少200元起步,普通朋友也得100元。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我有些惊讶:“什么时候涨这么多了?”
“就去年开始的,”母亲解释道,“你三叔家老二结婚,大伙儿一商量,说城里人都随上千的,咱们农村也不能落后,这标准就上去了。”
我试探性地问:“那要是不去呢?”
母亲叹了口气:“哪能不去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谁家没个红白喜事?今天你不到,明天人家也未必会来。这人情往来,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停不下来的。”
母亲接着讲起了村里的变化,就像一部乡村“连续剧”,充满了人情冷暖的剧情。王家三个儿子,去年一年办了四场酒:老大结婚,老二买房,老三添丁,再加上老王头六十大寿,一年办了四场,每场几十桌,据说光收礼就收了十几万。
“现在大家都想着法子办酒席,”母亲无奈地说,“你李婶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说明年也要给老李头办个寿宴。”
我打趣道:“看来大家的日子都越过越好了。”
母亲却苦笑道:“好什么呀,好多都是借钱办的。就你三婶家办喜事,借了十几万,现在还在还债呢。就像一个怪圈,你办酒,我随礼,我办酒,你又得来。谁也逃不掉。”
听着母亲的话,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那时过年最盼望的就是走亲访友,提着几斤糖果点心,到谁家都受欢迎。而如今,走亲戚却变成了一场“红包大战”,人情味也逐渐被金钱所裹挟。
窗外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我的思绪也飘向了远方。这不断攀升的礼金,就像雪片一样,落在每个村民的肩头,让人喘不过气。
第二天,邻居刘婶来串门,和母亲商量着女儿的满月酒。刘婶小心翼翼地问:“大姐,我想着,要不要办两场?婆家一场,娘家一场?”
母亲疑惑道:“两场?那成本不是更高了吗?”
“可是现在都兴这样办啊,”刘婶解释道,“赵家闺女不就是办了两场吗?听说光收份子钱就收了八万多。”
我在厨房听到她们的对话,忍不住插了一句:“刘婶,两场酒席,多麻烦啊,亲戚朋友也得随两次礼,多让人为难。”
刘婶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随大流嘛。”
母亲也跟着说:“是啊,都这样。李家老大结婚摆了五十桌,张家买房摆了四十桌,现在连满月酒都得二三十桌,真是越办越大。”
我问道:“那如果有人不想这么铺张呢?”
刘婶叹了口气:“那可不行,人家会说闲话,说咱们农村人没见识,小家子气。”
刘婶的话让我突然明白,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办酒席不仅仅是为了庆祝,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向外界展示自己的经济实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就像攀比一样,你摆得多,我就要摆得更多,生怕落于人后。
晚上,我和父亲在院子里散步,雪后的月光将大地映照得格外明亮。我问父亲:“爸,您觉得现在这样好吗?”
父亲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好不好的,都得过。城里人讲究面子,我们农村人也要面子。”
“可是这样下去,会不会把大家都累垮?”我担忧地问。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道:“知道,但没办法。这人情债,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谁也不敢停下来。”
我突然想起母亲的那句话:“躲不掉的。”是啊,在这个熟人社会里,每个人都被这张无形的网紧紧束缚,想要挣脱,却发现早已深陷其中。
接下来的几天,我陪母亲参加了几场酒席。每到一处,都是同样的场景:几十桌酒席,主人忙着招呼客人,客人们互相寒暄,掏出红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仿佛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在这热闹的背后,我看到了更多的是无奈和心酸。有人为了凑份子钱东拼西凑,有人为了办酒席负债累累,有人为了收支平衡精打细算。这人情债,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离开那天,我给母亲留了一笔钱,嘱咐她不要太省吃俭用。母亲摆了摆手,说自己心里有数。
坐在火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家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这农村的人情债,不仅仅是金钱的负担,更是一种精神的枷锁,它让人际关系变得功利,让乡土人情变得冷漠。
但我知道,这是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个人向前。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有在这洪流中保持本心,不让自己完全迷失。就像逆流而上的鱼儿,即使力量微弱,也要努力保持自己的方向。
回到城市后,我依然时常想起那个雪夜的对话,想起母亲的叹息,父亲的沉默,刘婶的纠结。这些,都像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展现着时代的变迁,诉说着农村人情世故的无奈与心酸。
或许,有一天,这种局面会改变。但在那之前,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这场人情债的游戏中小心翼翼地寻找平衡,努力维护着人情与尊严的微妙平衡。这既是无奈,也是生存之道。毕竟,在这个熟人社会里,人情,始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