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建设兵团的马主任拍着桌子站起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老班长,都说好的,你咋又变卦了?"
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映出几缕细密的汗珠。
我低头摸了摸口袋里那封薄薄的家信,手指微微发颤。这信在我身上揣了整整三天,纸都快被汗水浸透了。
1978年的新疆夏天,天山脚下的风裹挟着戈壁滩的热浪,连空气都是滚烫的。远处的戈壁滩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天际线。
记得刚来新疆那会儿,我才18岁,啥都不懂。老家安徽的乡亲们说,当兵就要去最苦最远的地方,这样才对得起父老乡亲的期望。
爹把家里唯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卖了,才凑够我来新疆的路费。那天他骑着车子去集市,回来时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
那天领到家信时,我正跟战友李铁柱在执勤点换岗。戈壁滩上的风沙刮得人睁不开眼,我俩缩在岗亭里,一边喝着热水一边聊天。
岗亭的墙上,贴着我们去年在天山脚下拍的合影,那时候我刚立了三等功。照片已经有些发黄,但战友们年轻的笑脸依然清晰。
"王建军,你小子运气可真好。马主任都开口了,这军转工作多少人抢着要呢!"李铁柱羡慕地说,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
"你要是留下,分的可是连部家属院的房子,比我们营房都气派。还能分到一间十五平米的单间呢!"他眼睛里闪着光。
我笑着点头,心里美滋滋的。这些年在部队,我从一个啥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成长为班长。
去年冬天,我带领战士们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连续奋战三天三夜,抢修了被暴风雪损毁的输电线路,让边境线上的哨所重新有了电。当时手冻得跟冰块似的,可没人叫苦。
马主任说,就冲我这身本事,留在建设兵团绝对是个好苗子。他还说要给我安排技术员的职务。
可这封信,就这么砸进了我平静的生活。妹妹王小梅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哭着写的。
"哥,你快回来吧!爹的病越来越重了,整天躺在炕上起不来。医生说是肝病,得住院治疗。可家里哪来的钱啊?娘还要照顾他,地里的活全耽误了。我本想不告诉你,可实在撑不住了......"
读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老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记得走的时候,房檐上的茅草都露出了木梁,下雨时总漏水。
爹是村里的老支书,为了供我上学,省吃俭用。那时候全村就他一个人订了《人民日报》,每天都坚持看,说要跟上时代的步伐。
"班长,你怎么了?"李铁柱见我发愣,递过来一支大前门,"是不是家里有啥事?"
我接过烟,手抖得点了好几次才点着:"铁柱,我得回去。"
"啥?"他一下子站起来,差点撞到岗亭的顶棚,"你疯了吧?这么好的机会,你说不要就不要?"
我看着远处连绵的天山,喉咙发紧:"家里老爹病了,妹妹才十六岁......"
"你在这儿干出名堂,不比回去强?"李铁柱急得直跺脚,"你想想,留在兵团,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还有各种补贴。回老家能有啥出路?"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回响着马主任说的话:"小王啊,你要是留下,工资比一般工人高一倍,还包分房。这年头,多少知青挤破脑袋想进兵团!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翻身坐起来,点了支烟。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我此刻摇摆不定的心。
想起三年前,我刚来时的情景。那时候,一个排的战士挤在一间大通铺里,冬天冷得要命,但没人叫苦叫累。
春天种棉花,夏天除草浇水,秋天采棉花,一年到头都在地里摸爬滚打。但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干出个样子来。
记得第一次看见棉花开花时,那一朵朵白花在戈壁滩上随风摇曳,像极了飘落的雪。战友们说,这是我们用汗水浇灌出来的希望。
可我又想起妹妹信中说的,娘腰疼得厉害,还硬撑着下地干活。隔壁王婶还说,看见妹妹偷偷去砖窑打工,一天只挣一块二毛钱。
那个在暑假里还穿着校服的小姑娘,现在却要去砖窑里干活。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清晨,我站在马主任办公室里,声音有些发抖:"主任,对不起,我得回家。"
"你小子......"马主任气得直摇头,手里的烟灰掉在桌子上,"你知道你在放弃什么吗?这可是多少人打破脑袋都求不来的机会啊!"
我咬着牙说:"主任,我知道。可我爹病了,家里就我一个儿子......"
马主任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影子。
许久,他停下来,叹了口气:"小王啊,你是个好同志,可惜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惋惜,却也有几分理解。
回去收拾东西时,排里的战士们都来了。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重情重义,还有人骂我放着金饭碗不要,非要回去吃糠咽菜。
李铁柱一句话也不说,靠在门框上抽闷烟。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临走那天,李铁柱硬是要送我到火车站。他递给我一个布包:"里头是我这几年攒的钱,整整一百二十块,你拿着。"
我鼻子一酸,推了回去:"你自己留着娶媳妇吧。"
"少废话!"他强行塞进我怀里,"你要是过得不好,我这当战友的脸上也无光。记住了,实在不行就回来,马主任那边我去说。"
火车缓缓启动时,我看见李铁柱在站台上抹眼泪。他这个老爷们,平时嘻嘻哈哈的,今天竟然哭了。
回到家,看到的景象比想象中还要糟。院子里杂草丛生,土坯墙上的裂缝比走时更宽了。
邻居们看见我回来,都指指点点:"这不是王老支书家当兵的儿子吗?咋回来了?是不是在部队犯错误了?"
爹躺在炕上,脸色蜡黄,看到我时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原本挺拔的身板此刻却蜷缩在被窝里。
娘蹲在灶台边,肩膀一抖一抖的。锅里熬着一点稀粥,飘着淡淡的米香。
妹妹站在门口,哭着说:"哥,你咋真回来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家里的情况,没想让你回来啊......"她的手上满是茧子,指甲缝里还留着砖窑的红土。
我放下行李,二话不说接过家里的担子。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去镇上给卡车装卸货,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块钱。
那段日子,我经常干到半夜。回家时,常常看见爹还醒着,借着油灯的光看报纸。他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家里做的事了。
慢慢地,攒够了爹的医药费,家里的日子也见了起色。院子里种上了几棵果树,妹妹也不用去砖窑干活了。
1980年春天,我在集市上认识了个姑娘,叫张小红。她是供销社的营业员,老家就在隔壁村。
小红性子温柔,见我家里困难,常常偷偷塞给妹妹一些糖果点心。两个人处了半年,就把日子定下来了。
婚礼前一天,李铁柱突然从新疆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咋呼:"老班长,你小子可以啊!这新房子不错!"
新房是我一点一点盖起来的,青砖大瓦,村里数一数二的气派。爹的病也好了,在院子里支个躺椅,天天看报纸。
妹妹考上了师范学校,马上就要当老师了。她说,要把我这些年的付出都记在心里,将来好好教书育人。
李铁柱说,马主任现在是师部后勤处长了,常常提起我,说我是他带过的最懂事的兵。
"老班长,马主任说了,你要是想回新疆,随时都有你的位置。"李铁柱端着酒杯说。
我笑着摇摇头:"不了,我在这儿挺好。"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亲人,心里满是温暖。
1988年,我在村里开起了养殖场,又添了两个孩子。日子像滚雪球一样,越过越红火。
马主任退休后专程来看我,站在我家的新房前,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欣慰。
"老班长,你小子真有出息!"他拍着我的肩膀,"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初要是硬拦着你,可能就耽误了一户人家......"
我望着远处的麦田,金黄的麦浪在夕阳下翻滚。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老房子的檐角。
有些选择看似放弃,其实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这片黄土地,才是我真正的牵挂。
天边的晚霞渐渐淡去,夜色悄然降临。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着晚风,吹散了我所有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