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河Shinho
“糯”这个用于表达谷物品种的词,开始被用来形容一种口感,自然必须具备其必然性。
而对于这种必然性的全盘了解,是我周游全国只抵台州才知道。可见此处神奇。糯是一种丰富的多层次的口感,软只是其第一层次。
而能做到软这一步的食物很多,近到淮扬常吃的汤圆元宵,远到日韩的“大福”,三色团子,都在“柔软的米”上颇用功夫。柔软的口感适合包裹绵密的甜口馅料,仿佛温柔的等待你安睡的手,把心里的一点点皱褶都抚摸平整了。
到第二层次,是米香。
正如前些日子,我在博物馆里闻到的那个惊为天人的青团一般。在嘈杂的声音与混乱的充满人类的气息里,那股清新的,仿佛一滴一滴正在落下米酒香露似的香气破云而出,米香是挑着你嗅觉器官最柔软的地方去的,它们总是从鼻腔的上部绵延进入,在两眼间汇聚起来,形成清新凛冽的一根香线,冲你的印堂天灵而去,大脑都仿佛接受到糯米的味道。它们沉甸甸地,保留着春天青翠的苗叶的味道,春雨与雷的味道,结出饱含着枝叶的穗子时,谷壳轻轻拨脱的味道,在杵与臼之间,细碎的,绵软的,温柔的,细腻的味道。
台州的“糯”到了第三层,上了九天。不仅是柔软,不仅是米香,“糯”是一种综合了以上优点、又重叠了难以言喻的口感的存在。该如何形容这种口感呢?中文中常用的“弹牙”倒不太准确:弹牙更接近鱿鱼海蜇之类海产之物,它们更为坚韧,像运动十足似的,充满了反击的生命力,它们在嘴里绽开,似有心跳,勃发不已。而“糯”则是一种润物无声的轻弹反馈,日语里表达这种口感,倒有个写成汉字颇为接近的词:“齿应”,但这个词直译为中文是“咬劲”,和汉字所描述的却有差距。我喜欢“齿应”的汉字,因为那倒正是“糯”的直观反映:与牙齿有应答。这样的一团米制作的食物,它们轻柔、温顺、又有点顽皮地顺应着,抵触着你的牙齿,仿佛在回应一般,可又是那么容易被切开,露出香浓的毫无保留的内里。这是一种在一些作家笔下,必会和少女联系起来的食物与口感。可我实在觉得,食物之美,则在于其无无性。无性别,无属性。
为何要对食物产生性别的联想,为何要对食物下达定性的概念,美味固不被疆界所限,大美尚且无言,美食何须定性。近几年“糯叽叽”这个词网红起来,适合形容柔软的大福,汤团,年糕,但也要在台州的糕团面前败下阵来。没有任何地方的糕团之物,像台州这样,充满着软糯口感,与你的牙齿温柔对抗又轻松切开的独特口齿应答,洋溢着清润温柔的米香,有容乃大,包裹万物都如此美味。颇有盛名的“温岭嵌糕”,是咸口糕团的领军美味。
先从被棉纱包裹着的米团里揪出一团揉开,将腌胡萝卜丝、豆芽、榨菜、粉丝、蛋皮之类铺好,若是吃得清淡,如此只要五元钱,奢侈一点,再加一块卤好的瘦肉,入口即化,切好码在那团白色的皮儿上,制作的阿姨巧手包裹起来,随手捏出人字型的宛如麻花辫儿的缝合口,糯米的皮形成了一个圆柱体的蛋筒一般,里面满满当当的塞着丰富的馅料,而口却是不封起来的,露出一些胡萝卜丝,粉丝,蛋皮,卤肉,再淋一小勺肉汤,就是一个光看文字“嵌糕”完全想象不出的食物了。温岭嵌糕,总是要去吃一次的。
我似乎无力写出如此神奇的口感。再平常的东西,被这样一块带有魔力的,软,糯,弹,香的米团子包着,都脱胎换骨,宛如坐落在手里的水月观音……………………更不要讲,温暖的,柔软的握在手中的感觉,有什么食物可以同时满足你的口腹之欲,又满足你抓着一团解压捏捏玩具似的手感之欲呢?
三色糕和糯米蛋糕,则仿佛糯叽叽的中国之神随意舀了一勺西方蛋糕甜点的味道。
在实际入口之前,又怎么能想到,一块看起来完全是蛋糕的存在,咬起来却形成了外层蛋糕,内层无感过渡成“糯叽叽”的糕团呢?它们甚至在视觉上无法区分,松软的蛋香味的蛋糕与糯米香味的年糕无缝衔接,是只有咬一口才知道的惊艳口感。
它们仿佛一只松软蓬松的小动物,却拥有着轻松弹牙的糯米制作的骨头,共同营造出充满美味杀伤力的灵魂。
三色糕就又进一层,满口茶香四散而来。不是甜品届常见的日本抹茶,而是更接近西湖龙井松阳乌牛早的香味,全然没有抹茶的口鼻之间的苦味,而充满了宛如翠竹的春天气息浓郁的江浙绿茶的香气。抹茶的茶香需要转折,先却是苦,而龙井乌牛早,则一味的清新自然,香气扑鼻。这样一道点心,要配山泉水萃出的绿茶,龙井也许奢靡些,离台州不远的松阳县乌牛早更为合适,新鲜,轻松,温润,亲和。
糕点是绿色,茶汤是绿色,眼前要是满山的空山新雨翠竹、又或是梯田里萌黄色的菜花,间或几树粉色的桃与樱,下雨是美的,晴天也是美的。这是独属春天的味道。我吃遍全国,再没有这样好的“糯叽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