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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性命论看来,或然性充满了任何性命体的历程是人们必须接受的现实状态。人们需要占卜,就是因为生活中有那么多拿不定主意、前途未卜的关节点,需要“决嫌疑,定犹与”(《礼记·曲礼》)。李零先生指出,在利用概率和或然性上,占卜、赌博、游戏都非常相似,这不仅可以通过考古发现得到证实,而且仍然渗透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因为即使是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人类也并未告别占卜,仍在许多方面保持着古老思维”。在强调“确定性”的科学时代,生活中的或然性大大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诸如车祸、股市波动、经济危机、系统瘫痪、瘟疫爆发、新型疾病、毒气泄漏、大规模战争,等等。或然性的增加,并不止是因为科学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准确预测。无论如何,现在的天气预报和地震预测的准确率还是比以前有了很大提高,但准确性的提高并不意味着百分之百准确。更重要的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理念,在很多方面增加了人生的不确定性,使得社会生活的风险超过了自然世界的风险,命运的不确定使面对风险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现代社会以福利和保险来应对这些风险,仍然是存在论思路的典型模式:无论发生怎样的不确定性,都有确定的社会福利和保险来兜底,使风险带来的危害不至于太大。但无论保险理赔有多么高,已经发生的不幸都不会改变,都不能使人们不遭遇飞来横祸或不治之症,反而在提醒我们,命运仍然是存在大量或然性的,无论科学怎样发展,无论技术多么先进,无论社会化程度多么高,都不能改变这一点。并且,通过概率来展开科学实验、判断疾病、预测天气、预测地震,已经成为人们普遍接受的方式,那个皇帝新衣般的决定性力量,已经越来越遥远。至于以善恶诠释命运的神义论模式,不仅与现代社会的精神气质不符,而且只会制造更大的灾难,因为命运之不确定性,往往就体现在善与善之间的选择,乃至完全与善恶无关却性命攸关的选择上。
李零先生又说:“占卜的复杂化,主要是配物配数的复杂化,几率分配的复杂化,基本原理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猜’字。”此语未免欠妥。卜筮的发展趋势,未必是越来越复杂。从多个数字并用,到清华简《筮法》用六个数字,再到《周易》只用四个数字爻,揲蓍方法反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越来越简化的。面对概率的或然性,占卜固然是“猜”,但系统化的易学发展,却并非一个“猜”字所能概括。从中国卜筮传统中发展起来的《周易》哲学,其精要之处既不在预测之灵验,亦非自欺欺人的撞大运,当然更不是所谓二进位制,而是叩问不确定之命运的性命论哲学。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和应对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至关重要。
比较而言,西方占卜理论反而更像是李零先生所说的“猜”,因为神所决定的命运是确定的,只是人不知道,所以要通过占卜猜到那个答案。但《周易》并不假定一个确定了的未来命运,占筮的目的也不是去猜测那个命运,而是“知几”。《系辞上》云:“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又云:“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几,就是万物运动尚未完全显现出来的趋势,“知几”便是了解自然造化之妙,看出这隐微未形之动。既然是动之微,就不可能是固定不变的,因而,知几之人完全可能通过自己的行为调整命运的走向,从而接近神,所以孔子说:“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系辞上》)这也正是《周易》卦爻辞的主要内容。
表面看上去,六十四卦每一卦讲的都是某种命运,但由于命运的特点不是确定的,而是永远处在变化中的,人都有可能改变命运或至少减少噩运带来的伤害,因而易学更关心的是人该怎样做,才能面对各种可能的命运际遇。如乾九三,“厉”是有危险,但如果君子做到“终日乾乾,夕惕若”,就会虽厉而无咎;如泰为大吉之卦,而卦爻辞却总在警惕不可由泰变为否;否是大凶之卦,卦爻辞又在讲如何由否反泰。变幻不测的命运与人事的努力,是贯穿《周易》经传的主题。黄以周引其父黄式三之言云:“圣人作《易》,示人以趋吉避凶之道。占得吉爻者,如其辞则吉,反之则凶,占得凶爻者,如其辞则凶,反之则吉。初非占吉即吉、占凶即凶也。”
但卜筮算的究竟是什么?“知几其神乎”的实质何在?传世各经以及大量出土的卜辞、简帛为我们理解卜筮文化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资料。《洪范》以“稽疑”来概括卜筮之用,《曲礼》更解释为“决嫌疑,定犹与”,《系辞》中也说:“以定天下之疑。”然而,究竟如何来理解“稽疑”?当然不止是“猜”和概率那么简单。
摘自《知几与稽疑 ——略论易学的命运观及其性命论意义》《周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