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写普通人,这和天津文化有关系。北京是精英文化城市,上海是商业文化城市,天津不一样,是市井文化城市。”——冯骥才
《俗世奇人》是冯骥才以清末民国初的天津为背景所写的短篇合集。
小人物的命运在烟火燎杂的俗世中浮浮沉沉,一个旧天津卫,折射出一个时代的世情冷暖。
《齐老太太》是其中顶不起眼的一个人物,她住在西城的一个小院里,最大的念想,不过是老头死后,家别散了!
齐老太太本分平和,不吵架不拌嘴,头一遭发火,便是那回二儿媳陪嫁的金戒指丢了,到死唯一的污点,便是亲口承认“偷”了那个金戒指。
她怎么能偷自己儿媳妇的东西呢?
齐老太太在一家子的复杂神色里,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
小老百姓的生活最容易被琐事动荡,一只丢失的戒指,就能散了一个原本和睦的大家庭。
怎么化解那些塞满日常的鸡零狗碎,往往都是落在“小”处的智慧。
亲情比想象中的更脆弱,也比想象中的更强韧。
读完全篇,对这位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心生敬佩,不要低估一个大家庭老祖母的觉悟:“齐”家,最不需要的便是“较真”。
一个金戒指引发家庭风暴:谁偷的?齐老太太死了老头,但她活得有滋有味。
两个儿子虽成了家,还全住在家里,守着老娘;闺女老三没出嫁,时时在身边尽孝;两个儿媳没红过脸,一人一天轮流做全家的饭菜;孙男娣女们承欢膝下,热热闹闹……
齐老太太在家德高望重,全家人对她一呼百应、只顺不呛。
儿媳和闺女闲时便陪着打牌,每天最后一把牌都要叫老太太胡。
孩子们在堂屋一角,给她支了一张软榻,牌打累了,便倚在榻上伸伸胳膊腿儿,大家一边说闲话,一边吃零嘴、喝茶。
这日子,老太太觉着简直活在天堂里。
二儿媳是穷人家的闺女,当年最金贵的陪嫁,就是一枚没做工的金圆箍。
她特别稀罕,怕洗牌磨损到,每回玩牌时都摘下来,放在右手边的一块手帕上。
这天她抽空去灌暖瓶回来,忽然“哟”一声,戒指没了!
一家人里里外外地找,影儿都没有。二儿媳又急又火,忍不住冒出一句:
“就出去灌水这一眨眼的工夫,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没,除非闹鬼了。”
东西丢了,谁在场谁发毛,毕竟有嘴也说不清,看谁都像贼。
大媳妇挨着放戒指那边坐,总归要争辩“你说闹鬼,可别是说我拿的。”
二媳妇便说“你干嘛往你身上揽,我能说谁,只能怪我不该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撂在桌上。”
话赶着话,就有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了。
老太太脸白的像纸,头一回发了脾气:“谁也别出屋,相互别客气,搜身!”
妯娌、姑嫂之间,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搜了一回。
老太太心里头拔凉,她看着这光景,知道齐家“好”到头了,要毁了……
怪得是屋里人就差掘地三尺,连犄角旮旯都翻一个儿,这金戒指简直凭空消失的一样。
但自此之后,齐家像被一股阴气笼罩,大家都各怀心事,一桌吃饭,也没了欢声笑语,实在没话找话,也全是作假。
牌局也打不下去了,齐家一下子冷清了一大半。
摧毁齐家团结的便是信任的崩塌。
就像“疑邻盗斧”一样,自己丢了一把斧头,便怀疑是邻居家的儿子偷去了,然后他仔细看那人,不管是说话、走路、脸色、表情,都像是个小偷。
当带有主观的成见去看待他人时,会扭曲对一个人的客观判断。
对二儿媳来说,每位在场的亲人都成为这种怀疑情绪投射的靶子。
只要二儿媳的疑心不解除,齐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是她心目中的“小偷”,同时各个家庭成员也会互相猜忌,各自芥蒂。
齐老太太作为家庭核心的大家长,是相当痛心和焦灼的。
老太太“背锅”的智慧:我偷的!谁也不知该怎么把这局面掰回来,反正那金戒指找不回来,事情就过不去。
一天晚饭后,齐老太太趁全家都没离开饭桌,忽然对大家说:
“你们听好了!二媳妇那戒指的事你们别再瞎猜,戒指是我拿的!我有急用。你们也甭问我拿去干什么用了。”
这话像晴天霹雳,全家人面面相觑!虽不敢相信,可老太太一辈子没说过半句谎,说话从不掺一点假。
更何况,那天在场的每个人都彻彻底底搜了身,只没搜过她!
如果不是她拿的,好好一个金戒指跑哪儿去了?
老太太不说,家里没人好意思问她偷去做什么了,也没敢议论她到底啥时候归还。
虽然她把丢戒指的真相撩开,家人彼此的猜疑和别扭没了,可从此齐老太太在这一家老小眼中,脸上没光,说话差劲,身子矮了半截。
大家素来对老太太的敬意,自然少了几分,这点轻视不自觉在话语里、行动上表现了出来,老太太心如明镜,她一下子老下去许多,每日饭菜都是叫老三端进屋里,再不出门。
一大家的后辈忍不住揣测:
老太太是不是没脸见人?
一年过后,向来精神矍铄的齐老太太便过世了。
丧事停当,拆掉堂屋的软塌清扫地面时,老三在地缝里发现几点闪光,她用发钗拨了一下,竟然是二嫂那只丢失的金戒指!
老三喊来哥嫂们,她流着泪对戒指懊悔道:
“你干嘛躲在这儿了,你要了我娘的命啊!”
齐家人回想一年里老太太的种种委屈,她为了一家人的和气忍辱负重、郁闷至死,全都淌下泪来。
因“家齐”而乐,因“家齐”而死。齐老太太“背锅”的智慧,是让渡自我利益,消弭家人间的矛盾和隔阂。
家不是个锱铢必较、是非黑白的地方,很多时候需要的是一份“难得糊涂”。
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市井老妇,齐老太用最笨拙的方式捍卫着她所爱护的家庭,这种来自长辈的牺牲式的爱,在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里,并不少见。
做长辈的,永远无私地心系着下一代,下一代却很难逆向地共情和理解,这似乎是家庭关系中走不出的循环。
贤妻良母,要倒过来念常言道“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咱们中国人的亲缘关系,往往更为紧密。
一个大家庭里,除了血缘连结,还有婆(翁)媳关系、姑(叔)嫂关系、妯娌关系……
往往有德行的大家长,才能将一大家子和和睦睦地凝聚在一起。
在咱们的家庭生活里,婆媳关系是横亘古今的难题。
传统思想总强调“贤妻良母”,私以为有些本末倒置,一个家庭想往高处走,它的底层逻辑应是:“母良妻贤”。
言行影响比语言训责更有力量。齐老太太情绪稳定、平顺明理,她的儿子们才兄友弟恭,媳妇们才心平气和,姑嫂间才和谐相处,孙辈们才其乐融融……
“父爱则母静,母静则子安,子安则家和,家和万事兴”的前提,是在于家庭组织结构顶层有德的大家长们。
齐老太太之死,给读者留下深深的遗憾,齐家人后悔的眼泪并不能挽回老太死亡的现实,结局言有尽而意无穷,它抛给我们一个现实的追问:
齐老太太去了,全家人还能抱团不散吗?
笔者想到外婆在世时,每年春节一大家子都要从各地赶回去相聚,舅舅、姨娘们拖家带口,二十几口人齐聚一堂热火朝天。
外婆走后,外公轮流跟着舅舅们过,每年参差着去探望。待外公走后,一大家人便像散了的沙,为琐事兼生间隙龃龉,再也抱不成团了。
齐老太太活着时,每天心里一幅幅画:
一家人在院子里春天栽花种草,夏天纳凉说话,秋天举竿打枣,冬天扫雪堆人。
当注重亲缘的上一代人离去,这种朴素的念想也会成为一种奢侈。
一个“齐”字,难倒世间多少家庭。
唐时有一个叫张公艺的贤人,一共九代人共计900多人口住在一起,却能团结友睦、和谐共处。
唐高宗询问张公艺治家的方法,他取出一张纸写了100个“忍”字,这里的忍不止于“忍让”,还有“忍心”的意思:
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外人欺,妯娌不忍闹分居,婆媳不忍失孝心……
张公艺的治家之道,或可给齐老太太一家解决“戒指难题”,也给我们现代家庭的相处提供一份借鉴——
“求大同,有小异,全家人之心,同一人之心,一人之心,为全家人之心。”
-End-
看古今世事,读书中天地,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