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7日,原《人民军队报》总编辑、革命歌曲《延安颂》词作者莫耶在兰州解放军医院病逝。原国民党军统云南站少将站长、1960年获特赦的战犯沈醉在日记里写道:40多年前的知心,一别之后竟成永诀,而未能再见一面。一想到上海分手时的情景,禁不住老泪纵横……
一个军统大特务,曾经残害过多少革命志士的刽子手,为什么会对一个红色女作家、革命老人的离去,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呢?这其中,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沈醉在经过多年的改造后,得以改过自新,还是因为在他们之间,还曾有过一段亲密的过往。
1934年初春,时任复兴社特务处上海法租界情报组组长的沈醉,碰到了莫耶的父亲陈铮。他曾是最早的南洋华侨,挣了些钱就回乡办民团。正好赶上十九路军在福建反蒋,戴笠奉命到福建搞间谍活动,其中一项任务就是拉拢当地的民团为蒋介石所用。
陈铮被戴笠委任为所谓“讨逆军”二十六路军总指挥,原本以为可以借机与戴笠拉上关系,混个一官半职,所以干得非常卖力。没想到,戴笠用完他们就一走了之,气得他到上海找戴笠算账。可戴笠哪会轻易让他见到,他没找着戴笠却碰见了沈醉,于是请沈醉领他去见戴笠。
当时才20岁的沈醉想着陈铮为戴笠出过力,戴笠肯定会见他,就把他领到了南京。没想到,戴笠见到他,三言两语就喊送客,还没容人开口就给打发走了。事后,戴笠还狠狠地训了沈醉一顿,说他爱管闲事。戴笠说:“这样的地头蛇,临时用用还可以,长期留用是不行的。他找我无非是想借机会发展他的势力,这是不允许的,你懂吗?”
陈铮找戴笠算账不成,也只得回厦门去了,但也算是跟沈醉结下了交情。此时的莫耶还不叫莫耶,她在家里的名字叫陈淑媛,同时还有一个笔名叫白冰。就在父亲为戴笠所拉拢,率民团“平定”福建事变时,白冰却跟自己的老师陈海天一起创办了左倾刊物《火星》。她写的第一篇关注社会底层生活的小说黄包车夫就发表在创刊号上。没想到她藏在家中的《火星》竟被父亲无意中发现,暴怒的父亲严厉斥责了她,还把她关在了家里。
白冰选择了一条与父亲决裂的道路,在母亲的支持下,带着18块银元,只身前往上海,走上独立自主的生活道路。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女儿独自在上海做事,便托刚刚认识不久的沈醉关照。当时的沈醉才20岁,对这些事情还是非常热心的,就一口应承下来。
很多年后,沈醉还记得第一次跟白冰见面的场景:
“记得白云(沈醉在回忆录里用化名白云)的父亲第一次领白云来见我时,我邀请他们父女到一个叫‘洁而精’的云南饭馆吃饭。白云举止很大方,穿着有点洋派,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南洋华侨家庭的姑娘。
那时,她刚刚19岁,比我还小一岁,红润的圆脸,结实的身体,充满青春的活力。可是,她那双微凹下去的、闽南人所特有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却显出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和成熟。”
沈醉写这一段回忆录时,已经是年过七十的老人,距离当年已经是50年过去了,还能这样清楚地记得当初的情景,记得莫耶当初的神情样貌,可见当初的用情之深。
白冰来上海前是厦门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到上海后在《女子月刊》编辑部当编辑,这个刊物专门行销南洋和闽广等地,内容比较“左倾”,当时也是复兴社上海特区情报组比较注意的对象。当时的沈醉为了掩护自己干特工的秘密身份,化名“陈仓”,并假借“湖南湘光通讯社驻沪办事处”的记者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因此,从公开身份上看,沈醉跟白冰算得上是同行。
在跟白冰的交往中,沈醉一谈到文学,她就格外兴奋,说起来滔滔不绝,什么荷马史诗、希腊神话、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悲剧,就像上外国文学课一般。而沈醉虽然中学都没读完,但他的母亲曾经是“南社”诗人,他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了解了不少唐诗、宋词一类的古典文学。
沈醉告诉白冰,自己在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工作,这是上海一个所谓维护社会治安的公开的单位。他还有意无意地告诉对方,自己还兼任湖南湘光通讯社驻沪办事处的记者,并把自己的记者证拿出来给对方看,用以说明两人算是同行。
刚刚步入社会的白冰,看到 眼前居然有这么优秀的男人,眼里充满了爱慕。她看了沈醉的记者证,满脸崇拜地说:“嗬!你还真不简单呀!又能文又能武,既是军官又是记者!”听到这样的夸奖,沈醉高兴得脸都红了。可是天晓得,他这个“记者”是个什么样的记者。
1914年,沈醉出生在湖南湘潭农村一个叫沈家大屋的地方。1932年,18岁的沈醉在长沙艺文中学读书,受大革命运动的影响,与高年级学生一起闹学潮,被校方开除。于是他只身来到上海,投靠姐夫余乐醒。余乐醒是早期中共党员,曾参加过南昌起义。1927年被中共派赴苏联专门学习情报业务;归国后恰逢“四一二”政变,与党失去联系,后脱党加入军统,成为军统早期重要骨干。
余乐醒当时是戴笠复兴社特务社的核心骨干,是军统特务训练机构的实际主持者。沈醉到上海后要求姐夫余乐醒介绍他参加“革命工作”。余乐醒遂介绍沈醉在复兴社当联络员。虽然沈醉后来在回忆中称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但当时的沈醉还是热情十足,加上他聪明能干、思想单纯,与戴笠一见面,马上博得这个复兴社总头目的好感。
当上特务后,年轻的沈醉“手脚勤快,头脑灵光”,加上“又肯钻研”,很快就掌握了特务的一切技能,而且做事精明利落。很快,沈醉就升职为情报组组长。为了打探情报,沈醉尝试了多种方法,他曾经参加“业余消防队”,试图“趁火打劫”,从受灾者家里寻找有用的情报。
没过多少日子,他就发现这个办法实在是太笨了,不仅很难发现什么有用的情报,而且弄不好还有被烧死的危险。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碰到一个意外的好机会。一天,他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发现同桌一个青年说着一口地道的湖南话,一问才知道,他是湖南湘光通讯社的记者,被派到该社驻沪办事处工作。
于是,沈醉突然灵机一动,跟这位青年记者拉上老乡关系,并对他说:“我给你们当个义务通讯员怎么样?不需报酬,只要你们发给我一个记者证。我有了新闻材料,一定发给你们通讯社。”就这样,沈醉对外的公开身份就成了湖南湘光通讯社驻沪办事处的记者,化名陈仓。有了记者这块招牌,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挎着个照相机出入各种场合,收集情报。
这就是沈醉“记者”身份的来源。白冰又哪里能知道?而此时的沈醉,也已经被白冰的才学深深吸引了。他觉得跟这样的女孩子交往是一种乐趣,能照顾、帮助这样的女孩子,也是一种快乐。
尽管要强的白冰总是拒绝沈醉的帮助,但沈醉总是不失时机的献殷勤。在白冰牙疼的时候陪着去看牙,哄着她接受自己的“借钱”;在假日约白冰一起去打网球,有时候去她的亲戚家,坐在他住的亭子间里,听她念莎士比亚名剧或听他讲文学知识。有时候,上海有什么体育比赛,或者是文艺界人士集会,就约白冰一起去采访。
白冰认识很多文艺界的朋友,其中有些人的思想比较左倾。无形中,沈醉也通过白冰接触了不少“左倾作家”和艺术届人士,并了解了他们的思想情况。起初,沈醉还当做自己搜集情报的一种手段,但跟白冰接触久了,他发现自己坠入了情网。
后来,白冰在亲戚家实在住不下去了,沈醉就在法租界自己住处的附近,帮她找了一间小房子。住得近了,两人接触就更多了,白冰也渐渐对沈醉有了很深的感情,两人常常会毫无保留地把内心深处的秘密讲给对方听。当然,对于沈醉来说,是不可能真正“毫无保留”的,他也因此非常苦恼。
1935年春的一天,沈醉因抓捕一名中共地下党人,从三楼顶摔下,左眼球被竹竿挑出。沈醉被部下急送医院救治,戴笠特地请来著名的外国眼科医生为沈醉手术。白冰获悉后,对沈醉说是安装天线而不慎坠落的谎言深信不疑,便立即赶至医院悉心照顾沈醉。当沈醉伤愈出院后,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在确定恋爱关系后的第二天,沈醉便特意去买了两只金戒指,送给白冰一只,作为他们订婚的信物。他准备在征得母亲和戴笠的同意后,就跟白冰结婚。他们开始秘密同居,第二年,白冰在辣斐德路 (今复兴中路) 的一家妇孺医院里生下一男孩。
不料,事情并不想沈醉想的那么简单。母亲一听说他要跟白冰结婚就生气了,她说:“你可不能找这样的女孩子做老婆!你看看她那身打扮,洋里洋气的,大热天还戴双白手套,笑起来也没遮没掩的,哪像个姑娘家?”
沈醉尽管一向孝敬母亲,但他认为,母亲跟白冰的矛盾,无非是两代人之间的鸿沟罢了,如果时间长了,母亲是会习惯的。更为关键的,还是戴笠的态度。他的婚姻大事,必须征得戴笠同意才行,因为“团体”的纪律就有规定:每个特务处的成员择偶结婚时,都必须经过组织的审查、批准。更主要的是,沈醉认为戴笠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仅在“事业”上培养提拔自己,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自己。因此,他认为结婚的事不能对戴笠有所隐瞒。
哪知道戴笠一听说后,非常干脆地摇头说:“不行!”紧接着又对沈醉一通训斥:“你不知道他的思想左倾吗?和这种人交朋友,利用利用她,还可以,干我们这行的人,要是找上这样的老婆,那以后麻烦可多啦!”不管沈醉如何解释,戴笠就是不同意他们结婚。
因为戴笠的反队,沈醉跟白冰无法结婚,两人虽然还在一起,但接触得越多,彼此的感情越融洽,沈醉露出的破绽也越多,于是双方思想上的分歧也渐渐地显露出来。
抗战爆发后,白冰跟当时中国所有的爱国青年一样,向往着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她想要让沈醉跟她一起去延安,但沈醉刚刚接到戴笠交给他的任务,正是设法阻止青年去延安。终究,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不久,沈醉得知白冰已去了延安。无奈之下,只好将儿子送给那家人改做养子。多年后,沈醉将这个孩子送去读航校,1949年这个孩子随校去了台湾,从此音信全无。
白冰到了延安后,将自己的笔名改为“莫耶(即莫邪)”,意思是做人就要像鲁迅 《铸剑》 书中描写的那把锋利宝剑。
后来,沈醉终于通过在武汉的《新华日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找到了白云在延安鲁艺的通讯地址,跟她取得了联系。可是,因为戴笠规定,不得与延安的亲友通信,通了几封信后,沈醉的做法便被任特训班副主任的余乐醒发现了,即刻被严厉制止。从此,便与白云断了联系。
不久后,沈醉跟自己在军统临澧特训班的学生粟燕萍相识相恋,并征得了母亲及戴笠的同意后,结为夫妻,两人感情颇深。当沈醉作为战犯,在功德林改造时,所写的日记中,平均每三篇就会出现“雪雪”,那是粟燕萍的小名。而他对于莫耶的感情,却只能长埋心底,直到自己垂垂老矣,才在回忆录《魔窟生涯》中记述出来。
2001年,在女儿沈美娟撰写的 《我的父亲沈醉》 一书中,披露了“白云”乃是使用的化名。并说明,当年是出于不影响当事人声誉的考虑,在 《魔窟生涯》 一书中不仅隐去其真实的姓名,同时还隐去了沈醉曾与“她”同居了近3年,并有过一个孩子的真实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