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姐的第一声哭传出,他终于坐不住了。
可刚拍案而起,就被草原一位王子拉去喝酒。
他动手了。
草原上似乎有比划的习俗。
王子也不恼,只以为他们在比划。
众人的喝彩声很快掩盖了阿姐的哭声。
我看着他们打斗,知他无法反抗,又守去了阿姐门口。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我们血脉相连。
10
使臣无声无息离开,我与阿姐是不知情的。
彼时我坐在她的床边,为她伤痕累累的肌肤上药。
漠北男子粗俗,阿姐只是战利品,这副模样不在意料之外。
她闭着眼不出声,只有眼角泪水在溢出。
王连着进了她营帐一月有余。
阿姐从痛苦绝望,渐渐转变为一种麻木。
可这只是她这段人生的开始。
11
在这块地上,有王的宠爱并非好事,没有王的宠爱是坏事。
中原女子羡慕草原女子豪迈。
那是哪来的印象呢。
前日马厩里的女奴痛哭了一宿,太阳升起时身子冰凉,怎么也照不暖了。
昨天陈国带来的侍女触了王妃的霉头被人拖着喂给了旷野游荡的鹰。
地面的血拖得很长,从营帐一直到我看不见的远方。
人如草芥命若蝼蚁,不过如是。
每一棵摆动的野草,都受过人血的浇灌,方才郁郁青青。
王妃存了敲打阿姐的心思,命她看完了一场行刑。
从人被拖走开始,直到鹰喙刁起肉咽入喉咙。
一片沾血的羽毛晃悠悠坠落。
正巧,落在阿姐的额头。
血痕将她的脸分为两半。
每一半都有着相似的困苦绝望。
她抓紧我的手臂,眼眸空洞。
那位死去的侍女我记得。
她是三年前来的长公主府,今年才十四岁。
尚未及笄的年岁。
这里死去了多少条人命呢。
只有草原的风知道。
我扶着阿姐回营帐。
她的步子很慢,一步一晃,颤巍巍似八旬老太。
短短的路我们走了很久,最终也没走到尽头。
阿姐昏迷在了半途,兵荒马乱里医女姗姗来迟。
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阿姐有孕了。
真是一个好消息。
阿姐醒时听闻扯了扯嘴角,是笑了吧。她捂住小腹,神色怔怔。
12
从前在长安,在阿姐还是郡主的时候,我们很爱看话本子。
从志怪神话到爱情传说。
说书人的故事天南海北天马行空。
有深海的鲛人为渔夫所救,泣泪成珠,令渔夫收获数不尽的财富。
有诸天仙神斗法碎了东方山峦,万里绵延的山脉顷刻化平原。
或是恩将仇报,因果轮回的复仇。
这些阿姐与我都不喜欢。
我们更爱酸腐的情事。
什么富商独女爱上穷书生啦,什么王爷看上城东的采药女啦,亦或是乞儿救下帝王一跃成妃啦。
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
在一大串故事里,有一个讲的是和亲公主。
她被送去与年逾五十的可汗和亲,谁知到达当晚,可汗的小儿子诛杀了父亲,自然而然代替他迎娶了可汗的新娘。
南方娇养的公主,与草原的新王。
真真是般配。
他们隔着国仇家恨,爱得荡气回肠。
阿姐那时候翻着话本,眉头皱成一团。
「什么公主嘛,竟然弃国于不顾,爱上了屠杀百姓的仇人。」
她不喜欢故事里的公主。
她的心上人守家卫国,她自然如此。
而我说:「可是王很爱她,她也爱着王,她好幸运。」
幸运的只有话本里的主角。
话本之外的阿姐,没有遇到与她匹配,能够虐恋情深的新王。
她嫁给了一位花甲老人。
如今,怀上了老人的孩子。
13
可汗的年龄很大了。
他少见的长寿,长寿到他揽住阿姐,老人味幽幽飘了过来。
阿姐笑得很勉强。
在可汗的视线投向我时,她侧过身,主动勾住他的脖颈,用又柔又娇的声说:「王上,不早了,妾伺候您安寝。」
她对我使眼色,命我快走。
我坐在王帐前,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草原夜色清朗,和风吹浪。
明月一如长安。
14
可汗看上了我。
第一次被阿姐阻拦,第二次被阿姐一笔带过。
第三次躲不过了。
爬满皱纹的手撕开我的衣领,那张苍老的脸上笑容被定格。
老人倒地,从他的身后,手执灯台的阿姐眼眸里是散不去的恐惧。
人血汇聚在灯台蜡心处。
令人无端想象下一次燃起,是否会有腥甜的香。
「怎么办……」
阿姐脸色苍白,手脚发冷,她瘫坐在地上无助望着我。
我接过灯台,俯下身对上可汗浑浊的双眼。
他喘着最后一口粗气,震怒在这个时刻,显得无助又可笑。
我为他合上眼,将尖锐的锋刃刺进他的胸膛。
「去找大王子。」
我低头,掌心流淌着温热黏腻的血。
讨厌这种触感。
15
阿姐跌跌撞撞带来了二王子。
可汗这个年岁,无人不盼望着他早死。
他的孩子多,党派形式复杂,没有人愿意当第一个弑父之人。
这些事我看不懂,阿姐也看不懂。
带谁来都一样。
阿姐说,她在路上撞见了二王子,二王子敏锐发现问题,押着阿姐回营帐。
看见营帐内场景,他抚掌大笑。
阿姐抱着我蜷缩在角落。
二王子视线扫过我们,在阿姐带泪的脸上逗留片刻,轻飘飘命人送一位侍女进来。
政权的更迭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快的是三天完成交接,慢的是这三天漫长的好似几个甲子。
阿姐的运气很好,她遇上了势力最大的一位,连带着我,一同拥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至于老可汗的死。
那是侍女做的。
可怜的侍女人头祭了旗,众目睽睽下会子手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我暗自庆幸,不是我,不是我们。
无辜的人用性命替我们挡了灾。
很后来,午夜梦回之际,我总会想起那位与我素不相识的侍女。
她的头滚啊滚,滚到了我面前,她捧起死不瞑目的头颅,厉声质问我。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代替你们死!!」
凭什么?
凭二王子看上了他父亲的妾。
凭阿姐有一张男人无不心起邪念的脸。
凭这世道,弱小者无权死生。
16
二王子对阿姐有新鲜劲。
这种新鲜,一方面来自放在中原属于禁忌的庶母与继子。
另一方面,阿姐杀死了他心中的大山。
男人对父亲的崇拜总是莫名其妙,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不管他们是否应当称之为父。
这种奇妙的关系我不理解。
我能看到的是,阿姐的待遇不错。
--至少,在诞下孩子之前。
阿姐第一胎是龙凤胎,生了一男一女。
男孩是哥哥,女孩是妹妹。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可丑。
那时候是个冬天,大雪下了一夜又一夜。
下的人心烦意乱。
阿姐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孩童的哭声,阿姐的喘息,在小小的营帐里堆成山。
我将孩子交给侍女,贴着阿姐冰凉的掌心。
我仰头问:「阿姐疼吗?」
她苍白的唇颤抖着和我说。
「疼。」
「阿梨,我好疼。」
不知怎么的,泪水从眼眶里掉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她费力抬手拭去我的眼泪。
我握紧她的掌心: 「阿姐……我们会回去,一定会回去。」
她轻声应我: 「好。我们要一起回家。」
我靠在她的床头,听帐外雪没荒草马蹄阵阵,听帐内她的哭声哽咽在寒夜里。
17
阿姐的一双儿女随了她,体弱多病。
出生第二日身子发热。
这儿的医者医术不好,条件也不好。
他们在一个烧着火的午后,在阿姐的两声咳嗽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两个孩子哪个先断气的不好说,总之,两个都没了。
阿姐不会难过。
她靠在二王子的怀中,轻捻一颗葡萄。
我低下头,最后看一眼土坑里的一对兄妹,叹了口气罢。
下辈子,不要投胎啦。
做风做月,做漫天飞扬的草籽。
不要做人了。
18
阿姐侍奉过祖孙三代人。
我跟在她身边,同她共侍一夫过。
二王子对她的宠爱持续不了多久。
千娇百媚的新人代替了阿姐的位置。
好在阿姐面临厌弃前,有了一个属于二王子的,存活下来的孩子。
孩子保得住她的命,她保不住我。她用一个灯台结束了侵犯我的老可汗,但无法从二王子手里将我再次拯救。
阿姐生产那夜,他在营帐外当着其他侍女的面要了我。
阿姐在里面面对生子的痛苦,她一边哭一边呼唤我的名字,我在外面咬唇,咽下痛苦。
只是眼角的泪,怎么也流不断。
天昏沉之际,二王子总算放过了我,我收拾好自己,去找阿姐。
我比阿姐幸运很多。
就比如,她总是有孕,而医者说我这辈子很难怀上孩子。
于是我与她同命的年岁里,看她被一个个怪物寄生,看她的肚子一次次鼓起。
它们撕开她的肚皮,不顾她的痛苦降临人世。
然后……
在最脆弱的时刻被我扼杀。
我讨厌它们。
在这儿,欺软怕硬成了本能。
被压榨着的人,总是将怨恨传递给另一人。
大家平等地苦痛着。
而我认为,我在结束它们的痛苦。
19
我们一起在这里过了好多年。
久到记忆里的长安像是一场梦。
在来到此处的第十二年,命运第一次对阿姐投下怜悯的一瞥。
那是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年纪,上位了。
他的母亲是个女奴,早死。
阿姐捡到他时,他与秃鹫争夺腐肉。
那时候阿姐唯一存活的儿子两岁。
他是第一个男孩。
所以他很幸运地活下来面对不幸的人间。
阿姐心善又仁慈,为孩子寻玩伴,遇到了他。
养一个孩子是养,养两个也是养。
许是阿姐的孩子死的太多,也或许是在这儿太久。
她拾起进贡品的身份,一遍遍说服自己,这就是她的人生。
故国渐渐沉寂,只在她教导两个孩子时冒出,又被她轻若尘埃拂去。
两个孩子都对南边那偏安一隅的国度有着无限的好奇与遐思。
一个孩子还小,一个孩子会长大。
捡来的那个,看阿姐的眼神渐渐变了。
敬爱,孺慕到偏执。
我对阿姐说时,她抚摸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脸笑笑。
「阿梨,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啊,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当他将阿姐揽入怀时,我视而不见,在门口为她守卫。
他欣喜若狂,她神色淡淡。
一人侍奉祖孙三代。
这大抵是和亲公主的宿命吧,在这般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蛮荒之地,人伦道德,那是什么东西?
20
入秋前,十年没有动静的南边,开战了。
听说,南边的主战派压下了主和派。
轰轰烈烈的北伐开始了。
再孱弱的王朝也是王朝。
迫于压力,二王子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的二王子死了。
王庭内乱迅速爆发。
再多的内乱和我们都是无关的。
外面在打杀,阿姐在织衣。
为我织。
我靠在她的肩头,难得享受片刻安宁。
异族的血染红走道,空气里满是腥甜。
阿姐的孩子害怕地牵住她的衣袖,与中原人两模两样的脸爬着恐惧。
我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歪了歪头。
我讨厌他。
阿姐的手掌按在我头上。
「阿梨……」她叹气。
我低下头: 「阿姐对不起。」
21
二王子死了,总有人继位。
阿姐又要去往另一个男人身边。
北风带来了第一个好消息。
与她早有首尾的男孩成了草原新的主人。
怎么做到的,不清楚,不关心。
权力,那是太遥远的事情。
仅仅是活着,已经耗费了我们全部的力气。
也或许是我们太软弱吧。
换一个人,换成有能力的人,会是一番怎么样的风景呢。
平凡是大多数,阿姐从不认为她可以青史留名。
我亦是。
我们接受了命运的摆弄,做这尘世里的浮萍。
比起囚车里的女奴,军队里的妓,又或者,易子而食的母亲,我们很幸运。
至少,我咽下今日分下的肉想到。
我们还有一口饭。
我们还有容身之处。
我们享受着他人的供奉,不事农桑,不颠沛流离。
22
新的可汗待阿姐很好。
是三人里最好的。
他对阿姐似乎有一种名为爱情的向往。
说是似乎,确实只是似乎。
譬如,他会在夜里肆意折腾阿姐,无论她哭得有多凶。
清晨,我撩开营帐,看见阿姐身上骇人的青紫色。
她唇色苍白,嗓子都是哑的。
我心疼极了,问她:「你告诉可汗你受伤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阿姐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不管怎样,都要被使用,没必要。」
我不再说话,为她上药。
她突然问我: 「阿梨,你想回家吗?」
我回答: 「我不想,我要陪着你。」
很久以后,我在长安为阿姐立衣冠家,想起这段对话,是我最庆幸的时刻。
我没有将她一个人扔在冰冷的雪原。
在她生命的倒计时里,她不是孤独的。
她的尸骨未归国,她的排位未进皇陵。
故园冷漠地将这段过往埋藏,如同从未割地赔款进贡和亲。
无人记得她的功绩。
23
可汗很宠爱阿姐,宠爱到答应送我回南边。
阿姐磨了他很久,终于在为他诞下一个儿子后得到了满足。
这次生产消耗了阿姐最后的生气,她奄奄一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奇怪的是,大家似乎都看不见。
孩子诞下不足一月,可汗又来寻阿姐。
所有人都说,可汗对阿姐是爱。
女人们说,他爱比他大十几岁的阿姐,不顾所有人反对立阿姐为王后。
男人们说,放着年轻貌美的不要,月子期都去临幸阿姐。
爱情,似乎很容易被定义。
24
我要走了。
阿姐为我将碎发整理。
她为我收拾好行礼,行礼被反反复复检查过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放行。
我离开草原那天,天高气爽。
我赶在阿姐死前离开了。
她在后面注视着我,我跌跌撞撞向前。
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我握紧掌心,坚硬的玉佩咯得发疼。
那是阿姐给我的任务。
她说,让玉佩替我,回到长安。
让玉佩替我,再见一眼卫子骞。
见一眼,她的爱人。
25
后来的故事很单调。
我用了很久,走回了长安。
盘缠用完,没有粮食,遭遇劫匪之类的事,我通通遇过。
听说我走的第二个月,草原的王后死了,可汗大悲,大肆清理异党。
听说趁内乱时,陈国发兵北上,一路打下五城,光复失地势在必行。
这些离我都太遥远了。
我听到这消息时,被人绑着架在火上,连年天灾战乱,百姓饿极了。
哪里都没有食物。
不,遍地都是食物。
还好有位路过的大侠将我救下,我方才得以存命。
我走啊走,走到了长安。
我到长安的那日,北方捷报传来。草原那儿投降了,愿向陈国朝贡附庸。
我走街绕巷,寻到长公主府。
一十五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此处换了牌子,成了他人府邸。
我被门童驱赶,他挥舞着扫帚骂骂咧咧。
「哪来的叫花子,滚开滚开,别脏了门口。」
我又去了将军府。
好巧,今日将军府红布高悬,流水席摆了一条街。
我询问路人,有何喜事?
路人说,将军战胜回来迎娶公主。
公主年芳十六,看上将军英姿,愿下嫁为平妻。
「将军那原配的儿子都十二了,比公主也就小上了四岁,公主竟同意?」
「你懂什么,将军战功累累,为人方正,长相亦不俗,公主爱慕他多正常。」
「哎哎也是,公主那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将军可真有福气。」
我听了一耳朵,抓住正在聊天的人询问。
「将军是谁?」
「将军呐,正是那卫氏卫子骞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