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叫吴防御,住在春风楼旁边。他身材富态,面容和善,与官宦家族的崔君是邻居,两人交情非常深厚。崔君身形挺拔,气质儒雅,有个儿子叫崔兴哥,生得眉清目秀,身姿挺拔如松。吴防御有个女儿叫吴兴娘,那兴娘面容娇美,眼眸如秋水般澄澈,身姿婀娜,恰似一朵娇艳的花朵。他们俩都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崔君就向吴防御求娶兴娘做兴哥的妻子,吴防御答应了,并用一只金凤钗作为信物。
然而不久后,崔君去远方做官,整整十五年,没有一点音信传来。
兴娘在闺房中渐渐长大,到了十九岁。她的母亲面容温婉,此时却带着忧虑对吴防御说:“崔家的郎君一去十五年,没有一点消息,兴娘已经长大成人了,不能一直守着以前的约定,让她错过好时光啊。”吴防御神色坚定,说道:“我已经答应了我的老朋友,何况约定已定,我怎么能食言呢?”兴娘也一直盼着崔兴哥不来,因此忧郁成疾,缠绵病榻半年后就去世了。父母悲痛欲绝,吴防御满脸哀伤,兴娘的母亲则泪流满面。在入殓的时候,母亲拿着金凤钗抚摸着兴娘的尸体哭泣说:“这是你夫家的东西,现在你已经走了,我留着它有什么用!”于是就把金凤钗插在兴娘的发髻上然后入殓了。
入殓两个月后,崔兴哥来了。崔兴哥一脸疲惫却难掩英俊之气,吴防御接待了他,询问他这些年的情况,崔兴哥说:“父亲在宣德府做理官的时候去世了,母亲也在几年前去世了,现在我守孝期满,所以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吴防御流下眼泪说:“兴娘命薄啊,因为思念你,得了病,两个月前含恨去世了,现在已经入殓埋葬了。”说完就领着崔兴哥进入屋内,来到兴娘的灵位前,焚烧纸钱告诉他这件事,全家人都悲痛大哭。吴防御对崔兴哥说:“你的父母既然都去世了,回去的路途又遥远,现在既然来到这里,就可以在我家吃住。故人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不要因为兴娘去世了,就把自己当成外人。”
于是就让人搬来崔兴哥的行李,在门旁的小书房里安排他住下。将近半个月过去了。当时正值清明,因为兴娘去世的缘故,全家人都去上坟。兴娘有个妹妹叫吴庆娘,十七岁了,庆娘生得娇俏可爱,身材苗条。这天也一同前往。只留下崔兴哥在家看守。傍晚的时候他们回来,天已经昏暗了,崔兴哥在门左边迎接。有两乘轿子,前面的轿子已经进去了,后面的轿子到崔兴哥面前的时候,好像有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崔兴哥等轿子过去后,急忙去捡起来,原来是那只金凤钗。他想要把金凤钗送还给里面的人,但是中门已经关上了,进不去了。于是他就回到小书房,点上蜡烛独自坐着。
想到自己的婚事不成,孤身一人,寄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长叹几声,脸上满是落寞。正要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问是谁却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又敲,这样敲了三次。他才打开门看,只见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门外,看到门开了,急忙提起裙子走进来。崔兴哥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女子低着头,收敛着气息,轻声对崔兴哥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啊。
刚才我把金凤钗掉在轿子下了,你捡到了吗?”说完就拉着崔兴哥去睡觉。崔兴哥因为吴防御待他很宽厚,推辞说:“不敢。”拒绝得很坚决,再三推辞。女子忽然红着脸生气地说:“我父亲以子侄之礼对待你,把你安置在门下,你却在深夜引诱我到这里,你想干什么?我要告诉父亲,到官府告你,一定不会放过你。”崔兴哥害怕了,不得已只好听从了她。到天亮的时候,女子就离开了。从此女子每天晚上悄悄进来,早上悄悄出去,在门旁的小书房里和崔兴哥往来,一共一个半月。
一天晚上,女子对崔兴哥说:“我处在深闺之中,你住在外馆,今天的事情,幸好没有人知道。但我真担心好事多磨,佳期容易受阻,一旦我们的事情被人发现,父母责备,就像把鹦鹉关在笼子里,打鸭子惊了鸳鸯一样,对我来说我心甘情愿,但是对你来说恐怕会有损你的德行。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拿着宝贝逃走,或者隐藏在深村里,或者藏身在别的郡县,或许能够悠闲地一起到老,不会被分开。”崔兴哥觉得她的计划有道理,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正在考虑。”于是他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也没有亲近的朋友可以依靠,虽然想逃亡,但是能去哪里呢?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有个老仆人叫金荣,是个讲信义的人,住在镇江吕城,以耕种为生。
现在去投奔他,或许他不会拒绝我。到了第二天晚上五更的时候,他和女子轻装出发,买了船过了瓜州,奔向丹阳,向村民打听,果然有个金荣,家里很富裕,还是本村的保正。崔兴哥大喜,直接来到金荣的家,到了那里金荣一开始不认识他,崔兴哥说出他父亲的姓名、官职和自己的乳名,金荣才记起来,于是就设了灵位哭他的主人,捧着崔兴哥在座位上拜见,说:“这是我家的郎君啊。”崔兴哥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他,金荣就腾出正堂让他们住下,像对待旧主人一样侍奉他们,衣食方面的需求,都供给得很周到。
崔兴哥住在金荣家,将近一年。女子对崔兴哥说:“开始的时候我害怕父母的责备,所以和你像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样逃跑,实在是不得已啊。现在旧的稻谷吃完了,新的稻谷又成熟了,岁月如流水,已经一年了。而且父母疼爱子女的心,人人都有,现在我们自己回去,他们见到我们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不会怪罪我们。何况父母生了我,恩情无比大,怎么会有永远断绝关系的道理呢?我们何不去见见他们呢?”崔兴哥听从了她的话,和她渡江进城。快要到她家的时候,女子对崔兴哥说:“我逃跑了一年,现在突然和你一起回去,恐怕会遭到他们的愤怒,你应该先去看看情况,我把船停在这里等你。”临走的时候,又把崔兴哥叫回来,把金凤钗交给他,说:“如果他们怀疑拒绝,你就拿出这个给他们看,可以的。”
崔兴哥来到门口,吴防御听说后,高兴地出来相见,反而道歉说:“昨天照顾不周,让你住得不舒服,你才去了别的地方,是我的罪过啊。希望你不要见怪!”崔兴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是不停地说“死罪”。吴防御说:“有什么罪过?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希望你能说明白,解除我的疑虑。”崔兴哥就站起来说:“以前因为在闺房里的事情很隐秘,儿女情长,背负了不义的名声,犯了私通的罪过,没有告诉你们就娶了你的女儿,偷偷地带着她逃跑,逃窜到乡村里,拖延了岁月,很久没有音信,也没有书信往来,我们虽然感情深厚像夫妻一样,但是怎么敢忘记父母的恩情呢!
现在我谨慎地带着你的女儿,一起回来,希望你能体谅我们的深情,饶恕我们的重罪,让我们能够最终一起到老,永远像比翼鸟一样在一起。大人有溺爱子女的恩情,我有家庭和睦的快乐,这是我所希望的,希望你能怜悯我们。”吴防御听了,惊讶地说:“我的女儿卧病在床,已经一年了,粥都喝不进去,翻身都需要人帮忙,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崔兴哥以为他是怕家门受辱,所以用假话拒绝他,就说:“现在庆娘在船上,你可以让人把她抬过来。”吴防御虽然不相信,但是还是让家僮跑去看,到了那里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正要质问怒斥崔兴哥,指责他妖言惑众,崔兴哥从袖子里拿出金凤钗递给他。吴防御看到后,才大吃一惊说:“这是我去世的女儿兴娘殉葬的东西啊,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正在疑惑的时候,庆娘忽然在床上一下子坐起来,直接来到堂前,拜见她的父亲说:“兴娘不幸,早早地离开了父母,被远远地抛弃在荒郊野外,但是和崔家郎君的缘分还没有断,现在来到这里,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我的妹妹庆娘,继续我的婚姻而已。
如果你们答应我的请求,我的病就会立刻痊愈;如果不听我的话,我的命就到此为止了。”全家人都惊骇不已,看她的身体是庆娘,但是说话的语气和举止却是兴娘。父亲质问她说:“你已经死了,怎么能再回到人间来做这样的乱事呢?”她回答说:“我死了以后,冥司因为我没有罪过,不再拘禁我,让我在后土夫人的帐下,掌管传笺奏。我因为世间的缘分还没有尽,所以特别请假一年,来和崔郎了却这一段因缘。”
父亲听了她的话很恳切,就答应了她,她就收敛神色拜谢,又和崔兴哥握手哭泣告别。并且说:“父母答应我了!你要好好做新郎,千万不要因为有了新人就忘记了故人啊。”说完,痛哭着倒在地上,再看她,已经死了。赶紧用汤药灌她,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疾病已经好了,行动和常人一样,问她以前的事情,她都不知道,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于是就选择吉日让崔兴哥和庆娘续了婚。崔兴哥感激兴娘的情意,把金凤钗拿到市场上卖了,得到二十锭钞票,全部买了香烛纸钱,来到琼花观,让道士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来报答她。兴娘又在梦中对崔兴哥说:“承蒙你超度我,我还有余情,虽然阴阳相隔,但是我真的很感激你。小妹温柔和顺,你要好好对待她。”崔兴哥惊醒过来,从此就再也没有梦到过兴娘。哎呀,真是奇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