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怀念老厂

原创 魔都大头 三线厂子弟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怀念老厂，用文字用视频去讲述老厂的历史？

因为再不讲，他们就要被忘光了。

1970年进厂的工人，如今都已经70多了，我这种80后厂子弟，如今都已经步入中年。讲句难听的，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死的死，老的老，自己都快“消逝”殆尽。

我不想被遗忘的，是我父辈那数千万的产业工人，是他们的青春，是我们这些厂矿子弟的童年和少年。

时间过得真快。

曾经的厂矿单位的小社区大多已经不复存在了，当我的孩子问起我的童年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去向他讲述，因为那种大集体的厂矿单位的生活，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就像童话一样。

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国家大部分地区依旧保持了传统的农业社会，只有部分区域进入了工业社会，最典型的就是东北的很多城市，还有上海。

真正开始加速工业化的，其实就是50年代初期的“156项”，和1964年底开始的“三线建设”。这两次工业大建设，真正是让很多地区的工业从零开始。

听老一辈工人说，他们当年从东北从上海从北京抵达某个西部地区的时候，县城里唯一的工业就是一个榨油作坊和瓷器厂。工厂要修建的时候，当地甚至没有能力提供那么多的红砖。

路要自己开，水要自己接，电要自己连。当时当地人羡慕这些三线工人，说你们条件真好，什么物资都是火车从大城市运来的。这种不计成本的做法不是工人吃不起苦，而是这些地方那时候连基本的工业物资都无法提供，甚至连机床的润滑油，都要千里迢迢的从上海用火车运过来。

十年过去，数千家工厂就出现了当年的农田山沟里，虽然到如今很多已经搬迁倒闭，但是可以这样说，是这些如今看来简陋的工厂，让一个个县城，地级市，在短短的20年里，进入了工业社会。

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农村主要还是用血缘关系来维系，劳动以家庭为最小单位，因为自然村落存在的时间很长，所以风俗，信仰，生活习惯都基本一致。

厂矿单位不一样，当年的厂矿单位都是国营单位，修建之初，采取的都是大会战，老厂带新厂，老工人带新工人的方式，整个单位的人员结构很复杂，来自全国各地，在聚集到一起前，大家互相根本不认识。

所以厂矿社会是一个“临时家庭”，刚刚住在一起的时候，就存在磨合，语言就是第一个问题，父辈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方言，刚刚来到一个单位的时候，几乎都是鸡同鸭讲，逼着老一辈学了一口“塑料普通话”。

西北职工爱吃面食，上海职工口味清淡，有点喜甜，西南华中的职工喜辣，甚至一个腊肠，在同一家单位里都会出现三种不同的制作方法。

这些当年的不便利，如今看来，却是职工和厂子弟“见世面”的一个途径，那个时代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能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生活在一起的，甚至在现在，除了一线城市以外，大多还是比较保守。

题外话，这也是“地域歧视”产生的根源，当你长期在一种风俗文化，生活习惯里生活的时候，任何不同的观点，不同的生活观念，都会被你抵制，讲白了就是少见多怪。

三线厂的职工生活久了，没人会觉得河南人都是骗子，东北人都是黑社会，上海人都看不起外地人，因为和现在那些地图炮不一样，三线厂职工是真实的和全国各地的人生活在一起的，他们可能是你的邻居，你的工友，你的师傅，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大家其实都一样。

厂矿单位的职工，收入来源都是工资，集中劳动，统一分配，劳动的最小单位是车间，是班组。

农村里的小团体是家族，厂里的小团体往往是一个班组，这里就打破了血缘，因为双职工家庭里，夫妻两人在单位可能在不同的阵营里，比如装配车间的死对头是质检，如果两口子分别在不同的部门，那两口子从车间吵到家里是很常见的事情。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无法理解老一辈人以厂为家的这种情怀，其实作为一个厂子弟，我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来看这事儿，是完全能理解的。

现在的上班是一个简单的雇佣关系，单位付工资，我来上班，两清了，相对比较简单，单位只要不违反劳动法，那一切都是合理的。因此我们面对的职场就是公事公办，任何有人情味的举动，反而会让我们觉得管理者另有所图。

我们父辈生活的厂矿单位是完全两个世界。

厂矿单位的职工是不能随便辞退的，这种相对固定的雇佣关系，让工人不用看领导的脸色过日子，当个人利益被侵犯的时候，敢于出来反抗。厂矿单位不仅要支付工资，而且因为时代的特殊性，还要负责职工生老病死一系列的福利。

其实并不是单位想管，而是在那个年代，地方政府根本没有能力去管，厂矿单位的经济实力，行政级别，比地方政府要强太多。

所以职工进厂开始就能住宿舍，吃饭有食堂，洗澡有澡堂，看病有职工医院，结婚了就分福利房，婚礼不用管，工会会统一举办，彩礼什么的更不用管，厂矿单位里也不允许，生孩子有职工医院，生完了产妇在家休息，孩子到岁数了，从厂子弟的幼托班，幼儿园，子弟小学，中学，全部是一条龙，很多厂区都有全套的娱乐设施，从小公园，到旱冰场，灯光篮球场，足球场，职工俱乐部，电影院一应俱全，等职工退休了，还有退休俱乐部。

就算仙逝了，从追悼会到墓地，单位都会有专人处理。

对我们而言，上班去单位，是拼死拼活做牛马，辛辛苦苦养家，然后35岁了还随时可能被单位“优化”掉，房贷自己还，医药费自己扛，孩子老人自己照顾。

但是对我的父辈而言，当年他们两手空空的走进一家单位，然后整个人生都被安排的妥妥当当。

这不是家是什么，有这种条件，以厂为家，天经地义。

我们厂矿子弟就诞生在这种小社会里，这是一个巨大的“临时家庭”，我们有幸，在那个经济条件匮乏的年代，从小就在物质上没有体会过贫困，家庭收入高，福利好，身边的成年人没有压力，封闭的社区环境里，教育条件娱乐条件都是当地最好的。

最重要的是，有人陪伴，一群同龄的厂子弟一起出生长大，大家知根知底，朝夕相处，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胜似亲人。

所以等我成年以后，离开那个小社会，目睹它的衰落，消逝，内心里无处安放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们这些厂矿子弟，还能去哪里缅怀我们的童年和少年？

我们的父辈，还能去哪里缅怀自己的青春？

历史的车轮下，我们曾经的“故乡”不复存在，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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