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骂的小叔子是谁在养？
姚明
一、问题
红楼梦第七回有一段焦大骂人，挺有意思。短短二页故事，却有起承转合之妙：
1.引入角色。当时凤姐、宝玉、秦钟等在宁府吃了晚饭，尤氏吩咐派二个小子（仆人）送秦钟回家。下人回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便向凤姐叹道：
你难道不知道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为难他去。
尤氏跟凤姐说的“老爷”，指的是贾敬。而“太爷们”，当指贾敬的父辈贾代化、贾代善。
2.承上启下。承上，直写焦大开骂。他先骂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这等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贾蓉见此，忍不住骂了他两句，导致焦大开启了对主子的骂：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
3.高潮乍起。由于众人见焦大太撒野，骂起主子来，便将他揪翻捆倒拖往马棚里去。然而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
4.峰回路转。宝玉见焦大醉闹，觉得有趣，便问凤姐：
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连忙当头喝住，叫宝玉别理“醉汉嘴里的混沁”。随即话锋一转，扯到了宝玉最关心的与秦钟一起上学的事儿上，就掩饰过去了。阿凤厉害，挽狂澜于既倒。
那么问题来了：焦大在骂谁？具体讲，谁爬灰？谁养小叔子？
二、推论
涉及爬灰的意见比较统一：指的是贾珍。本文不再涉及。
涉及小叔子的研究却很少看到，值得细细探究一番。探究的主要依据，就是红楼梦文本。文本之中自有答案。
首先，小叔子的含义是清晰的，即丈夫的弟弟。故尔养小叔子，就是女子与自己丈夫的弟弟私通。
我们按丈夫的弟弟这个条件，用一下排除法。
1.宁府的情况比较简单，只有两个女主，尤氏和秦可卿。她们都没有小叔子，因为尤氏的丈夫贾珍和秦可卿的丈夫贾蓉都是独子。
2.荣府的情况相对复杂一些。好些个已婚女主有小叔子。
代字辈：代善的妻子史太君，也就是贾母，是有小叔子的，但书中没出现过。第二回冷子兴讲到“也是长子代善袭了爵”，说明代善有弟弟。不过焦大骂的不是代字辈，而是代字辈的后代。因为以焦大的年龄推测，他在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是贾代化，也就是书中所说的太爷。第六十二回提到的太爷，指的也是代字辈。所以焦大要去哭太爷，告的是太爷的不孝子孙。更重要的是，整部红楼梦，无论正文还是脂批，都没有贾母养小叔子的描述与暗示。连蛛丝蚂迹都没有。
属文字辈的女主有三个：贾赦的妻子邢夫人、贾政的妻子王夫人、林如海的妻子贾敏。王夫人没有小叔子。因为贾政没有弟弟。贾敏没有小叔子，因为林如海是独子。
邢夫人是有小叔子的，就是贾赦的弟弟贾政。但说邢夫人与贾政私通，恐怕没有人相信。同样，整部书中也没有这方面的描述与暗示。
下面到玉字辈了。贾珠的妻子李纨是有小叔子的：贾宝玉，贾环。贾琏的妻子王熙凤是有小叔子的：贾琮。
贾宝玉、贾环、贾琮均未成人，不具备被“养”的条件。因此李纨和凤姐都可以排除。
宝玉和袭人有过男女之事，在第六回。但此系“初试”，不可能到第七回就被焦大骂作“小叔子”。文意显示，焦大所骂之事早有传闻，而且主仆皆知。再则，宝玉是“情不情”，泛爱主义者，乃是不及肉体的“意淫”之爱。因此宝玉是不可能被“养”的。从李纨的角度分析，上有贾母、婆婆，旁有姐妹妯娌，客观上不具备“养”的条件。更何况她自丧夫之后，心已如槁木死灰。
如此一来，已婚的女主只剩下一个：贾元春。
元春是皇妃。皇帝当然有弟弟的。为什么？因为有清一代，从清太祖到曹雪芹生活的雍正、乾隆，共六位皇帝，都是有弟弟的。
3.焦大在宁府骂主子，怎么扯到荣府去了呢？实际上宁府的太爷和荣府的太爷是一起出的兵。因此尤氏才说焦大“从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相关的脂批也佐证了焦大骂的是宁荣二府。甲戌本在焦大骂贾蓉的文字后有一夹批（下图）：
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
宁荣，指的当然是宁府和荣府。暗示了焦大骂的也有荣府之人。这与前面尤氏讲的“太爷们”是对得上的。
4.再细细咀嚼焦大所骂“养下这些不孝子孙来”这句，猛然觉得，养下二字，当然是指贾氏后人，即姓贾的人。这个非常重要。因为贾氏女子中，已嫁的只有贾敏和贾元春。贾元春是荣府之人，贾家之子孙，只是一般看去让人想不到而已。紧接着宝玉问凤姐什么是爬灰，让情节陡然转向，从而掩饰、淡化了小叔子疑案。
所以，用排除法，养小叔子的人是贾元春。
或有人说，这个结论太过离奇。但说到离奇，一个婴儿生下来时嘴里衔着一块玉，难道不离奇吗？
三、证据
其实，文本中有相当多的证据来支持前述推论。虽然很分散，但只要细细梳理，不难看出曹雪芹通过预设、隐喻、暗示、反意等手法，构成的多重指向。
1.雪芹的预设：弓，香橼，榴花
红楼梦第五回元春的判词是：
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中说：弓可谐宫，橼可谐缘。此解甚确。弓、橼即是宫缘。
香橼是一种水果。以水果喻缘分的情节，书中还有。如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巧姐用手中（状似香橼）的柚子，换来了板儿在玩的佛手。此节象征互换信物，预示着他俩日后成婚。
至于判词中的榴花，更是隐指宫中有情缘之事。这是有典可据的。因为有二起著名的宫廷不伦恋中都出现了榴花。
一是武则天与李治。《全唐诗》中有一首《如意娘》，是武则天写给李治的：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则天原是李世民的才人。李世民死后被送入感业寺当了尼姑，在那儿呆了四年。期间她与李世民的儿子、唐高宗李治产生了感情，相思之中写下了这首《如意娘》。
曹雪芹看《全唐诗》吗？当然。因为《全唐诗》是他爷爷曹寅奉康熙旨意主持编纂刊刻的。曹雪芹能看到武则天的诗吗？能。因为《全唐诗》将帝王的作品排在最前面，武则天排在第六位，与唐太宗李世民在同一册，一翻就能翻到。
曹寅主持刊刻的全唐诗 目录中武则天与唐太宗同列第二册（图源故宫博物院网站）
二是杨贵妃在骊宫植榴。
南宋词人王沂孙有一首《庆清朝·榴花》，下阕首句为：
谁在旧家殿阁？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
这里用的就是杨贵妃骊宫植榴的典故。《洪氏杂俎》说，杨贵妃曾在骊宫遍种石榴。
王沂孙是宋末词坛四大家之一，著有《花外集》。博学如雪芹，应该知道他的名声，看过他的作品。
记载贵妃植榴的不止《洪氏杂俎》。《津阳门》诗注有“七圣殿……绕殿石榴树，皆太真所植，俱拥肿矣”（《全唐诗》卷五六七）。《长安志》卷十五也有“七圣殿……绕殿石榴皆太真所植”。七圣殿就是长生殿。太真即杨贵妃。
绕殿石榴，那真是“榴花开处照宫闱”；俱拥肿矣，则让人有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物是人非、花谢花飞之感了。
武则天原是唐太宗的嫔妃，后来嫁给了唐太宗的儿子；杨玉环原是唐玄宗的儿媳，后来嫁给了唐玄宗。这与养小叔子一样，都是不伦之情。
因此，曹雪芹将榴花写入元春的判词，而且让宫，缘，榴花三者一起出现，意思是很明确的：贾元春在宫中有不伦之恋。正因为写在判词中，说明这是预设的构思。
2.重要的暗示：天日，报信
我们再来细看焦大所骂的最后一段：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这里出现了一个惊人的词：天日。
天日指的是贾珍吗？不是。这段话开头的“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对应的是“偷狗戏鸡，爬灰”。“养小叔子”对应的才是“天日”。因为贾珍既不可能养小叔子，更当不起天日二字。连焦大口中的太爷都当不起天日二字的。天日一般用来比喻帝王。贾家与帝王有关的只有贾元春，她才是贾家的天日。
曹雪芹在这段骂中加上了“偷狗戏鸡”，让人觉得“偷狗戏鸡，爬灰，养小叔子”是一揽子事。其实这是烟云模糊之术，迷惑读者的障眼法而已。
我们知道，元春晋封是由太监夏守忠来通知贾家进宫听旨的（十六回）。但第一个报信的却是秦可卿。第十二回，凤姐在梦中听秦可卿讲：
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元春晋封，由爬灰案的女主角秦可卿来报信。这是一种巧妙的暗示：贾元春是小叔子案的女主角。甲辰本在此处有双行夹批：秦氏生魂先告凤姐矣。可谓点睛之批。（下图）
3.执意的隐喻：相约、相骂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荣府献戏。元妃点了四出戏，其中的第二出是《乞巧》。《乞巧》是《长生殿》中的一出，演的是杨贵妃的故事（又是杨贵妃）。此戏含有伏笔。脂砚斋批道（下图）：
《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元妃听龄官唱得好，便要她再唱一出。管戏班的贾蔷叫龄官唱《游园》《惊梦》。但龄官不肯，执意要唱《相约》《相骂》。“贾蔷没法，只得由她唱了。”
既然元春所点之戏藏有伏笔。那么再加的戏，也不会是雪芹的闲笔。龄官的执意，更说明加唱的戏中有文章。
加唱的《相约》《相骂》，出自北昆《钗钏记》。此戏讲的是书生皇甫吟与富家女史碧桃已有婚约。由于皇甫吟家道中落，史家便欲悔婚。但史碧桃忠于婚约。她叫丫环去约皇甫吟来史家花园，打算赠金给皇甫吟，让他用作聘礼。结果被皇甫吟的好友韩时忠冒名赴约，骗得金钗、金钏及银两若干。以此引起误会，引发争执。
不难看出，曹雪芹通过韩时忠假冒皇甫吟一节，表达了鸠占鹊巢、李代桃僵的隐喻。己卯本此处有批：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下图）。
4.名字的反讽：太监，鸳鸯
元春的总管太监居然叫夏守忠。这个名字与养小叔子联系起来看，简直令人捧腹。可见曹雪芹用笔的辛辣。
夏守忠的职务是“六宫都太监”，但他在书中就是元春的总管太监：元春晋封，是夏守忠来贾府传的旨。贾政等在临敬殿陛见时，是这位夏太监出来向贾府随从们道喜。元春命宝钗、黛玉、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也是夏太监来下的谕。要贾府往清虚观打醮，是夏太监送来的银子。元春给贾府赏端午节礼，也由夏太监送来。夏守忠还私自来贾府勒索银两，前后达一千二百两。
为什么说夏守忠的名字是一种反讽？因为书中以反意作人名，还有多例。比较突出的是鸳鸯，还牵扯到了皇家。
鸳鸯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鸟类，象征着忠贞的爱情。如《诗经·小雅·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以鸳鸯比喻焦仲卿和刘兰芝坚贞不渝的爱情。唐·卢照邻《长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等。
但红楼梦中的鸳鸯，因不肯做贾赦的小妾，发誓要么去做尼姑，要么寻死。曹雪芹把成双结对的爱情吉祥物作为她的名字，用的即是反意。
另一人物贾瑞，字天祥，是名字反讽的又一例。瑞，天祥，却死于非命。再如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虽名国基，也是早亡。书中自标“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但若看了全书，便知这段话也是反意。
5.犯上的碍语：宝皇帝
第四十六回，鸳鸯在贾母面前、大庭广众之下发誓不从贾赦时，说出了一番惊人之语：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鸳鸯的话中居然出现了“宝天王”“宝皇帝”！要知道曹雪芹作红楼梦在乾隆年间。而乾隆皇帝登基之前的封号是“宝亲王”。这可是确凿无误的“碍语”！康、雍、乾三朝是文字狱炽盛之时。雍正时庶吉士徐骏写了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即被处斩，何况直言“宝皇帝”了。
正因为如此，乾隆的堂弟弘旿，虽然想看红楼梦，但不敢看。他在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上批道：“《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弘旿所说的“碍语”，就是指触犯皇帝、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敏感词语。
第六十三回贾蓉骂“脏唐臭汉”，表面上看是为自己的胡作非为找借口，内里却含着借古讽今之意。因为脏唐骂的是唐朝的皇帝，如李治娶武则天，李隆基纳杨玉环；而臭汉骂的是汉朝的皇帝，如景帝的断袖之癖。
这些都说明红楼梦并不以讥刺朝廷为忌。
四、释疑
1.有人猜养小叔子是秦可卿与贾蔷。此说无稽。既不合焦大口中“天日”之身份，也不合“宁荣往事”之脂批。书中也没有任何描述与暗示。只说贾蔷曾受贾珍关照，自小住在宁府。后来贾珍为了避嫌，怕外人把贾蔷当作自己的男宠，就让贾蔷搬了出去。贾蔷与贾蓉也很要好，俩人曾一起受凤姐之托，去荣府作弄过贾瑞。如果贾蔷和贾蓉的老婆秦可卿有染，而且众人皆知，贾蓉会与他这么亲近吗？
2.马力先生在《红学耦耕集》中认为，养小叔子骂的是贾珍和贾蔷（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页250），这更说不通。因为贾蔷是贾珍的族侄，与小叔子完全搭不上。
3.焦大之骂为什么写在元春晋封之前？因为这样写，更显得云山雾罩，更能掩人耳目，躲避文网。
五、最后归纳一下：
1.焦大所骂养小叔子的人，指的是贾元春。这决不是什么阴谋论。这是根据红楼梦文本作出的推论。上面这么多证据即是。
2.红楼梦是一部小说，贾元春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不能将她看作史实中的某一个人。但那个时代的社会背景，确实出现过宫廷丑事，比如广为流传的太后下嫁。曹雪芹这样写既体现了艺术真实，也是另一种野史。书中开卷第一回说，历来野史皆不及本石头所记故事，深意在焉。所以焦大骂的是贾妃，雪芹讽的是清廷。
3.为了避祸，作者将真意深藏。既写得闪闪烁烁、模模糊糊；又在多处闪现隐射的描述，以作合围的证据。可以说，作者用烟云模糊之技、背面敷粉之法、风月宝鉴之喻，将整个画面打碎分散。找到这些碎片，就可重现隐去的拼图。我们应该感谢曹雪芹高妙超拔的假语村言。
一家之言，请方家指正。
